袋子里的东西不沉,随任雀走动还会发出古怪的声音,不知道里面装着什么,或许打开就能知道……
任雀这么想着,眸子一抬,他已经站在一片池塘前。
连绵不绝的雨砸破平静的湖面,每一处都有愤怒的烙印,那些听天由命的浮萍左右摇摆,像小船一样颠簸在不大的池塘里。水是黑沉的,深不见底,连任雀自己的影子都映不出来。
他下意识地,把提着袋子的胳膊抬平,伸向湖面,指尖一根根松开。袋子悬在空中,直到那脆弱的挂绳死命扒住任雀最后一根弯曲的手指,袋子里的东西向下一巅,发出不清晰的声音。
那声音很微弱,暴雨掩盖了它的呼救,池塘撕扯着要它与深渊一同坠落。
扔了就好了,任雀想。
只要把所有碍事的东西都扔了,只要确保不会再出现,就不会有人分走他应得的东西。
任雀闭上眼睛,松开手,袋子向池塘落下。
一切像被慢动作拆分,包括雨点落下的痕迹,浮萍被冲刷后的运动轨迹,街道砖缝中棕色的泥泞,鲤鱼在涟漪下游动的身影和……
那轻轻摆动的一尾鳞。
那枯燥乏味,平庸至极,不如该死的小东西一半好看的,一尾鱼鳞。
“服了。”
任雀睁眼,锁链迅如疾风,在暴雨中勾住即将落进池塘的袋子。他手臂一收,袋子重回掌中,咬牙切齿的两个字宣泄了太多怒气。
明天,他一定会煮了那条鱼炖汤。
半个时辰后,任雀走回洛神府,他一路上想了各种事,望着这天的大雨,心道楚虞应该不会笨到不回家。他走进院子,看着灯火寂灭,芸黄坐在房檐下鼓着嘴瞪他,才察觉有什么不对。
“他还没回来?”
“没看见,可能是死在外面了吧。”芸黄毫不掩饰地啐了任雀一口。
任雀脸色一变,在心里骂了好几遍楚虞是条痴呆鱼。
他上了戏台的岛,汹涌海浪一遍遍试图吞没小岛,那些海竹在狂风里嘶吼咆哮。海上比城里更可怖,自然的惩戒在空旷的海域额外勇猛,任雀的衣服湿透了,他没法打伞,沿着泥泞的路走到戏台附近,被暴雨中的蓝光夺走目光。
野岛荒台,废弃木梁拼命守护断壁残垣,雨水在杂草丛生的泥泞地面积起一层洼。楚虞紧紧抱着柱子,飞散的蓝色荧光未曾停歇,它一片一片落下,又循环往复着生命的永恒。
他执拗着,浑身湿透了,头发贴着脸颊,身体艰难地倚靠在一旁,又用右手盖住花的上方,让它免受雨淋。
一片,一片,守着这座将倾的台子。
可是花瓣怎么扯也扯不完,他怎么等也等不到任雀回来。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来晚了呜呜,我更,我更,我都更T-T
第48章 真成红烧醋鱼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灌遍全身,比曾经努力压抑的所有嫌恶与不满更炽烈,任雀几乎能感觉到那种不舒服的惶恐是如何顺着他的指尖流窜到心尖,以至于他把楚虞拎起来的时候,手掌在微微颤抖。
“你疯了吗,守着这东西有什么用,下雨了不知道回去吗?!”
暴雨淹没了任雀的大半吼声,灵媒花在扯动的过程中落到地上,楚虞先是挣扎着要捡起来,而后发现来者何人,眼里圈起一湾可怜兮兮的水液。
或许不是眼泪,只是雨水浑浊后形成的残影。
楚虞哇地开口,不到一米长的小鱼挂在任雀身上,瘦小手臂圈住他的脖颈,哽咽的哭声一下一下,搔弄着任雀的耳根。
“从我身上滚下去,长尾巴了就自己走。”任雀的表情狰狞又凶狠,手指掐着楚虞的一条胳膊,谁知根本扯不动,小鱼就像长在他身上了一样,死抱着不肯撒手。
“呜呜呜——”
楚虞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任雀十八般武艺用遍了,没一个能让楚虞就范,反倒越抱越紧。
十分钟后,带着美人鱼挂件的任雀淌着雨水进了宅子。
树上的芸黄一抬眼,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平日阴晴不定的任雀大步流星,脖子上挂着条年幼鱼,雨声之外,小鱼的呜呜哭声额外响亮,像沙漠骆驼脖子上戴了个驼铃挂件。
被泥土和雨水打湿的梵袍失去本来干净的颜色,开襟前鼓囊着,半边罩在楚虞身上,勉强能遮风挡雨。
任雀瞥了芸黄一眼,踹开东房的门,连鸟带鱼一齐走了进去。
没人气儿的房子里,亮起一盏明亮的油灯。
楚虞一身脏水,皮肤温度非常之低,他磨蹭到任雀常待的榻下,不敢爬上去,用祈求的眼睛盯着任雀,间或发出几声沙哑的呜咽。
“敢把你身上的东西蹭到榻上,你就滚出去。”
任雀脱了外袍搭在架子上,里衣湿透,勾得他身体线条明显。屋外雨打梨花树,凄清又困顿的雨声像战前鼓,楚虞不安地瘪着嘴,靠在榻下取暖。
东房内间有单独开辟的泉眼,很小,但水温够热。任雀随便洗掉身上的污渍,换好衣服走出来,一瞥就见楚虞还维持着原先的样子,规规矩矩躺在冰冷的地上,嘴里含着自己的尾巴尖。
饲养人鱼的禁忌要点中提到,年幼人鱼喜爱冷泉,忍耐海底苦寒对人鱼来说轻而易举。人鱼生性敏感多疑,只有在绝对放心的环境下,才会咬住自己的尾巴尖。
因为一旦将尾巴曲起,就不能第一时间摆动尾部肌肉逃跑。
“呜呜……”
楚虞睁开一只眼睛,连挪窝的动作都省了,他啃了自己的尾巴好一会,朝刚出来的任雀试探地叫了一声。
“闭嘴,吵死……”
咕噜——
任雀冷声喝道,脾气还没发完,就听一声悠远又绵长的咕噜声盖过外头的雷雨,响亮得惊人。
楚小鱼眨眨眼,不好意思地摸摸肚子,半张脸埋在漂亮的尾巴后头,只露一双乌丢丢的眼睛凝视任雀。
“饿了?”任雀挑眉,走到楚虞面前,用近乎直白的幸灾乐祸眼神盯着小鱼。
楚虞一下子翻身起来,规规矩矩把尾巴摆好,手指并拢搁在鳞片上,朝任雀张开嘴。
“呜——”
一边发声,他一边摸着自己的小肚子。
“张嘴也没用,没吃的,你饿着吧。”任雀别开头,冷声走向床,解了里衣打算睡觉。
他一条腿刚抬上去,就见楚虞不依不饶地从外间滚过来,不敢碰床铺的任何东西,只默默盘在地上,睁着一双希冀的眼睛,一边诉说自己的饥饿,一边用咕嘎的小肚子给他伴奏。
没吃的,那你就跪着吧,反正人鱼饿一天也不会死不是?
任雀对此心安理得,恶劣的本性从未停止作祟,他已经开始美美享受夜晚的快乐。刚要伸手拿书籍,就见一双有蹼的小手动作迅速,抢先一步捏着边角,双手恭敬地递给他。
“呜——”楚虞像皇上身边鞍前马后的小太监,神色纯洁无暇。
看了一会书,任雀打了个呵欠有些困了,他刚要召梵风熄灭蜡烛,就见一颗毛茸茸的鱼头凑到烛台旁,呼地一下,内间彻底暗了,只有门口的一盏灯还亮着。
任雀捏诀的手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偏偏楚虞又挪回原先的位置,怯生生地盯着任雀。
罢了,管他呢。
任雀这么想着,背对着楚虞躺下,困意姗姗来迟,屋外的雨声搅乱了任雀的心绪。他半天睡不着,草草翻了个身,一睁眼,对上黑暗里两只亮如宝石的眼睛。
配上一口月牙形的小白牙,任雀脑子嗡嗡响。
怎么的,是想吓死任雀好继承他东房的遗产是吗?
任雀支起上半身,一把扯过楚虞的胳膊,把半夜不睡觉守人家床根的美人鱼摁到面前,咬牙切齿地道:“你究竟要干什么!”
楚虞低低叫了一声,反手拢着任雀的手,引着他往下,摸了摸自己滑嫩但瘪了一大块的小肚子。
“呜呜呜……”
美人鱼鞍前马后给好哥哥卖艺,还不只是想吃口饱饭,举世无双的好哥哥,就连楚虞这点小小的愿望都不能满足吗?
他那双顾盼流转的眼睛如是说。
洛神府的灶间很大,藏着很多好吃的,当任雀站在灶台案板前切葱花时,打死以前的他都不会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一条鱼下厨。
还特么,是一条天天嘤嘤嘤的假惺惺美人鱼。
芸黄坐在窗台读她的《凄清冷雨楼爱情故事》,一边往嘴里抛花生豆,一边睨着团团白雾前的一鸟一鱼。
任雀不下厨,但不代表他厨艺看不过去,至少做点填肚子的东西还是绰绰有余。他本来想随便打发楚虞,但一拿起刀,脑海里就浮现南若的话。
他一转刀柄,对着身边乖巧可人的楚虞,嗓音幽幽。
“家里没肉了,不然你贡献几根爪子,让我做一顿鱼肉拌面?”
楚虞怔了一下,像小虫子缓慢爬行,把自己满怀期待下勾勾搭搭的指尖从任雀身上的围裙边拿下来。他滚下小凳子,在一个柜子里翻翻找找,竟然捣鼓出一块冷冻的上好五花肉。
“呜!”楚虞邀功似地把五花肉一放,朝任雀比划起来。
他比划的动作有些熟悉,任雀略微一回忆,南若曾向他展示凉拌五花肉劲面的方法跃然脑海。
“我做什么你吃什么,少给我讨价还价。”任雀眉一横,拿刀柄头在楚虞脸上磕了一下,凶狠地瞪着贪婪的美人鱼。
刚出锅的过水面条盛在青白大碗中,撒小团葱花做点缀,青菜鲜嫩,蛋汁香飘四溢,肉丁香弹,肥而不腻。任雀下锅前再三犹豫,还是打了个鸡蛋进去,谁知运气特好,竟是个双黄的。面条细而筋道,面汤香醇,厨房里的雾气染上面的淡香,勾得芸黄也看过来。
任雀从团团白雾中抬起头,指尖托着碗底,顺手在架子上拿了双筷子,一转头,差点和楚虞撞个满怀。
“有病?吃白食的去桌上等着,在这添什么乱。”
差点把面碗打翻,任雀心都快跳出来了。
楚小鱼没听出他语气里的责备,反正语言不通,只知道循着香味走。他老老实实盘在椅子上,接过任雀手里的筷子,笨拙地摆好姿势,一脸兴奋地晃着尾巴。
任雀把碗放在桌子上,想转身回去睡觉,谁知楚虞勾着他的里衣,示意他不要走。
“有完没完?”一而再再而三的干涉,任雀脾气本就不好,他转头,直接把这条闹事鱼扔出房间的念头又提上计划表。他脚步刚顿,就见楚虞捧着碗,用筷子尖戳了戳鸡蛋的其中一个黄。
“呜——!”
他在说:这个给你吃。
区区一枚蛋黄,能留住我们尝遍珍馐美食的任雀大人吗!
哈!笑死!
当然能……
因为任雀也没吃晚饭。
在‘维持骨气并成为饿死鸟’与‘接受讨厌鬼的食物并坐下来吃饭’这两件事上,任雀可耻地选择了后者。
任雀捞出锅里剩下的一点汤底和细面,拨弄过那枚蛋黄,刚拿起筷子,就见芸黄拎着自己的爱情故事书和花生米,与两位夜宵选手凑成一桌。
“吃什么呢,给我一口呗?”
芸黄朝楚虞递了个眼神。
谁知楚虞白眼一翻,假装看不见,用手挡着自己的碗边。
他一开始还规规矩矩学着任雀的模样用筷子,后来发现自己没那个天分,直接捧着碗,一股脑倒进嘴里,费力地嚼起来。
南若这么久了,还教不会楚虞用筷子吗?
任雀瞥了楚虞一眼,筷子一伸,发现自己碗里最后一块五花肉没了。
这就有点不讲道理了。
任雀筷子一扔,死亡镭射扫视芸黄一眼,看那家伙一脸无辜,再向楚虞瞥去,年幼鱼正在费力弄牙尖卡住的肉丝。
“呜呜呜……”
奇怪的气泡音在他喉咙里翻腾,他舔了舔嘴唇,趴在桌子上等任雀,一双水灵灵地眼睛总往他碗里瞟。
任雀飞速解决夜宵,他懒得刷碗,把筷子一扔,起身回屋。路过门口的时候,发现楚虞捧着两只碗和两双筷子,在洗水台前忙活着。
“他会刷碗?”任雀怀疑地问了一句。
“会刷,就是有点费碗。”芸黄的描述很耐人寻味。
鬼使神差,任雀定住了没走,他超里屋瞥了一眼,不看还好,这一看,就奠定了他往后的悲惨生涯。
楚虞折腾来去,也没能把碗上的油弄干净,最后索性一仰头,把两只碗一起吞了进去。
间或发出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让任雀叹为观止。
他突然想起之前南若说:“养楚虞只多一张嘴不费钱”。
“这是他吃的第几只碗?”任雀指了指灶间那道娇俏的小身影,灵性发问。
芸黄掰了掰手指,没得吃结论。
任雀回到东房时,楚虞也尾随他一并进屋,这次他很乖,没有在床边蹲着,只跑到靠窗的榻下,悻悻闭着眼,咬着尾巴,睡着了一样。
任雀没在意,他熄了灯睡觉,一夜无梦,谁知清早起来,是被芸黄死命摇醒的。
“谁家上坟了你这么急,没看人睡觉呢?”任雀迷迷糊糊,要不是知道闹人的是芸黄,真就一锁链甩过去毁尸灭迹。
“任雀,楚虞他身上好烫,他是不是快死了?!”
芸黄的尖叫一下子把任雀拽回人间。
他一下睁开眼睛,下意识翻身坐起来,盯着榻上的那条鱼。
人鱼是寒水动物,喜凉,惧热,百分之九十九没发过烧,剩下的百分之一发过烧的,骨头都开出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