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因何而来,他都该收下这份来自灵机的警醒。
将沈苍送回盟主府,确保沈苍安全无虞,他们从此不再见面,便能斩情。
江云渡垂眸,看着掌心万分熟悉的半块玉璧,将它放回怀间,闭目须臾,才举步随沈苍向前。
他抬头——
江云渡眸光陡然凝结。
眼前没有沈苍。
如此短的时间,他会去哪。
心跳声倏地震响在耳畔,江云渡呼吸微促,快走两步,却很快看到那抹几乎刻骨的身影。
对方完好站在不远处的摊位前,背影看起来还很轻松,正和摊贩闲聊,对一概旁事浑不在乎的模样。
江云渡下颚冷硬,疾步走过去:“沈苍!”
“嗯?”
沈苍含笑回头。
他手里捏着一块糖糕,看到江云渡,微抬手向他示意。
摊位后的小贩还在殷勤为客官介绍每一款糕点的口味,丝丝不同的味道钻出竹编盖篓,汇成饱满复杂的甜气。
但沈苍没再细听,只看着江云渡走近。
喧嚣的热闹从两人之中穿过,周围的繁华纷扰也从一旁来往。
江云渡扫过他指间的糕点,再抬眸和他对视,心底还未彻底形成的薄怒早已消散,面上冷硬的轮廓在似隐若现的甜腻香气里、在不经意间悄然柔和。
他走到沈苍身边。
“你素喜甜食。”沈苍把松软香甜的糖糕递给他,笑问,“尝尝?”
第94章
带伤逛街可能不是一个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沈苍用江云渡的银子为江云渡买了几份甜点,原本打算往前再看看热闹,五脏的积伤压在胸口,他抬手按在摊边,皱眉缓解良久。
赶路一天,不能运功疗伤,转好的伤情又有反复的迹象。
江云渡一把扣在他的小臂:“沈苍?”
沈苍说:“不碍事,很快就好。”
江云渡看着他血色寡淡的薄唇,蹙眉道:“跟我来。”
沈苍随他的力道转身往回折返:“去哪?”
“到时你便知晓。”
他们在山海般的人潮中逆行,江云渡握住沈苍的手几度收紧。
沈苍也回握着他。
江云渡脚下微不可察一顿,接着拐向路边。
“善仁堂。”沈苍念出路边这块牌匾的名字,看向江云渡,“我的伤势有些不稳,这是常事,回去休息一夜足矣。”
江云渡却径直拉他走进门内。
沈苍只好再被诊一次脉。
坐堂大夫的说法和之前刘家村的老大夫说法一致,伤势过重,需要长时间居家调养,听出两人不是本地口音,再看两人的穿着,大夫建议他最好不要出门走动。
沈苍按下江云渡的手,对大夫说:“我还需赶路两日,请开方配药。”
“两日?”大夫看了看他,又看江云渡一眼,才低头拿笔蘸墨,“我知道你们江湖人身体强健,可你应该也清楚自己的伤有多重,骑马、马车?总之路途一样颠簸,我劝你安心静养,是为你着想,再重要的事,都不如性命重要啊。”
沈苍只道:“多谢提醒。”
大夫言尽于此,摇了摇头。
沈苍起身,转脚要去柜台前取药,被手臂上的力道压住。
江云渡看着他:“你的伤不宜赶路。”
“两日罢了。”沈苍拍了拍他的手背,“我还没有这样虚弱,何况家里有人在等,我们尽早回去,免得再生波折。”
江云渡心知沈苍坚持回去的原因并非如此。
但不论如何,这是他本该乐见的结果。
江云渡压在沈苍手臂的力道重了重,慢慢松开。
他抬手接过药包,和沈苍离开药堂。
“大夫无法根治你的伤势。”跨出门槛,江云渡转而说,“回盟主府,才会有人为你疗伤。”
沈苍与他都不可运功,沿途没有可信故交,回沈苍的住处,才是唯一解决之法。
沈苍笑说:“你说得不错。”
江云渡转眼就看到沈苍含笑的侧脸,抿直薄唇。
他拇指划过腰间。
腰封内的半块玉璧受布料阻隔,坚硬冰凉的质地却由指腹钻入血管,冷意绵延。
灵机冒险向轮回内传递消息,不会是小事。
不能再拖了。
送沈苍安全回到盟主府,必须抓紧时间。
—
次日。
清晨。
在城内一夜修整,沈苍脸上气色稍缓,吃过饭就和江云渡离店上了马车。
不过今天的运气不如昨天,下午错过一个村庄,路上再没遇到能投宿的地方。
沈苍昨天做好的准备,今天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
在野外留宿,其实也更缩短路程,能比计划中提前赶到目的地。
“继续赶路吧。”他掀帘对江云渡说,“到你累了再停。”
江云渡抬眸看一眼高挂的月色,回脸看他:“你呢,累吗?”
沈苍却放下门帘,没去看他:“无碍。”
一层之隔,还能遮挡异样,叶青已退让良多,勉强三日的苦头,没道理让他挂念。
江云渡顿住,也收回视线:“你该吃药了。”
话落,身后传来瓷瓶磕碰的轻响。
沈苍咽下微甘微苦的药丸,眉间刻痕久久未散。
他按在闷痛汇聚的心口,不能以内力和缓,于是背靠车厢后壁,闭目养神。
不知过去多久。
马车渐渐停下。
“等我回来。”
沈苍并指挑开一旁窗帘,看到江云渡的背影就在附近走动,不多时带回一些干燥的枯枝,拿火折子点了火。
动作生疏,像从未做过。
抬头时对上沈苍的目光,江云渡道:“下来暖暖身子。”
冬日天寒,再厚的棉被也挡不住冷意浸透。
沈苍依言走下马车,在火堆前撩袍席地而坐,把带下来的干粮递给江云渡一份。
柴堆劈啪作响。
明灭的火光在两人身上闪烁。
沈苍借夜幕火舌的阴影,重掩起面上的苍白。
“叶青。”
江云渡转脸看他。
沈苍右手随意搭在屈起右膝上,闭眼倚树,稳住气息,轻声说:“今夜过去,还有最后一日。”
江云渡默然以对。
“我想告诉你,”沈苍说,“无论日后是否相见,我都会等你回来。”
“你——”
“让我说完吧。”沈苍打断他,“明日你送我回府,不见得还会听我这些废话。”
江云渡打开水壶,倒了一碗凉透的水,没再开口。
“沈家对不住你,我说这些也许你不屑一顾,但我不想让你带着恨离开。”沈苍说,“一年后,十年后,你想取我性命,或是任何要求,我随时等你。”
江云渡淡声道:“我不恨你。”
闻言,沈苍看着他,轻轻笑了:“那便是于我而言最要紧的事了。”
江云渡眸光微动,转脸见他唇边的笑意,也抬眼看他。
“啪”
柴堆里爆起的一声炸响,及时唤回江云渡深藏一瞬的念头。
抬头一口饮尽碗中水,冰碴般的冷意直直滚入心底,让理智复苏。
再倒一碗水以内力温热,放在沈苍手边,江云渡起身走到一旁。
“早些睡吧,明日还要启程。”
“好。”
—
简单吃过晚饭,沈苍撑地起身,抬手按在树上,在江云渡不曾注意的背后平复片刻,就回到马车上睡下。
一夜梦多,他醒来时见江云渡不在身边,才按了按鼻梁,缓解日渐加重的头疼。
“你醒了。”
沈苍松手:“嗯。”
江云渡掀开门帘:“吃点东西。”
沈苍说:“放下吧,我一会再吃。”
江云渡看着他,皱眉上前:“你身体不适?”
沈苍挡开他探脉的手:“既然你也醒了,继续赶路吧。”
江云渡蹙眉愈深。
正在这时。
沈苍直觉天地忽然剧烈摇晃起来。
和昨天在闹市时一模一样,眼前一片模糊,只是很快又恢复清明。
他看向窗外。
马车还安稳停在原地。
如果是地震,马不可能如此镇定。
沈苍转向江云渡:“你也察觉到了?”
“没有。”江云渡面色却仿佛冷淡,放下手里的纸包,退出帘外,“用过饭,记得服药。”
不足一日,灵机又发来警醒。
镜外定然有事发生。
沈苍身体每况愈下,也并非沈苍闭口不言,他便看不真切。
盟主府有人为沈苍疗伤。
尽早出发,尽早赶到,才是如今当务之急。
马车起步,逐渐加速,往棱关方向飞驰而去。
沈苍倚坐在已尽量加厚的软垫,仍然不能抵消马车奔腾时的颠簸。
在户外寒夜的一晚休息,即便盖得再暖,对他的伤势也没有半分益处。
沈苍从药瓶里倒出最后的两粒药丸,服下不久,脑海的混沌和体内层叠的不适交织,他强忍半个时辰,意识已不再彻底清醒。
江云渡坐在帘外,每每回头,只看到沈苍垂首坐在原地。
路过下坡时,还隔着一段距离,他提醒道:“坐稳。”
帘内没有回应。
再往前,他听到一声闷响。
“沈苍?”
江云渡当即转身,见沈苍倒在软垫,虚弱的脸面无血色,沉声道,“沈苍!”
沈苍眼睑微动,昏睡过去。
江云渡单膝跪地,把沈苍揽在怀中,语气有不自知的焦灼:“沈苍?”
他抬掌按在沈苍丹田,经脉中流转的内力迟迟未动。
马车还在疾驰。
平原荒无人烟。
没人来救,只能他来动手,但——
江云渡生平首度迟疑,眸底的锐利在挣扎中摇摆。
在这同时。
又一阵只有两人察觉的晕眩莫名而来。
沈苍在昏睡中蹙眉,受到冲击,唇边有极淡的血线蜿蜒而下。
江云渡面色冷得慑人,不再犹豫,掌心内力喷薄而出!
随着时间推移,沈苍脸上慢慢涌回血色,呼吸也褪去短促,变得平缓。
江云渡正要收手。
沈苍睁眼。
两双点漆星目对视着。
蓦地,一点红芒从其中一双闪过。
即便早有预料,江云渡仍然心头微紧。
他并指往下,点向沈苍穴道,手腕却被更快一步扣紧。
沈苍盛满情欲的眼睛凝望着他,轻声叹道:“叶青……”
江云渡还没震开他的钳制,丹田内也有消耗过度的丝丝灼烫攀爬上来。
沈苍抬手按在江云渡颈后,将最后的距离拉近,吻住靠近的、微抿微凉的薄唇。
“叶青,”微哑的低沉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也灼人心痒,“叶青。”
随着马车颠簸的窗帘上下掀动,断续灌入平原上生冷的寒风。
寒风凛冽。
车厢内,更浓的炙热刹那酝酿。
许久。
又是晕眩突如其来。
纠缠散乱的场景猛然溃散!
江云渡眼前一片黑浓,再睁眼,滚热喷洒的气息不见,已身在碧华殿中。
“主子!”
冯桓脸上带着急色,江云渡并不看他,视线微转,直直落在一旁沈苍身上。
沈苍和他同时返回,此刻正紧皱眉头,呼吸粗重。
再看到那抹红芒。
江云渡随即明了。
情毒没有留在轮回。
灵机真人见到两人,也急急过来:“请尊驾听——”
他话没说完。
“都退下。”
语气熟悉,是惯常的不容置辩。
灵机真人一怔:“可——”
骤然间。
一道势不可挡的强横灵力迎面而来!
灵机真人悚然一惊,来不及再吐出半个字,仓促拎起冯桓,以最快速度飞向殿外,可依旧没来得及,被狠狠撞飞出去,气血翻涌。
他捂胸落地,和同样懵愣的冯桓面面相觑。
第95章
“……”
空荡的大殿。
隐忍克制的喘息。
强行结束的轮回镜正在半空旋转,溢彩的金光早已黯淡,投下斑驳的碎影。
地面,雪白齑粉凌乱铺满,被残留的余威卷起,飘向唯一不受波及的大殿中心。
所向披靡的灵力突兀将一切抹去。
只剩灵力以内,模糊纠缠的影子被隐约包裹,难以看清。
大殿之外,是死一般的寂静。
“宗主出关了?”
朱婉婉在主殿感受到这股绝不会错认的强势威压,第一时间赶到,见灵机真人和冯桓都站在殿外,不由出声询问,“为何你们都在殿外,宗主知道了吗?”
灵机真人正闭眼掐算,眉头越皱越紧,手指快得如风。
这不是好兆头的迹象。
冯桓又看向殿内,才摇了摇头:“我尚未禀告。”
朱婉婉左右踱过一个来回,沉声说:“事关重大,不可再拖延!”
她正要走向门口。
一条手臂横在她之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朱婉婉顺着这只手转回冯桓:“你这是何意?”
“宗主此时不愿被人打扰。”冯桓再对她摇头,“你我须在此地静等。”
方才主子出手,若非灵机真人及时搭救,他即便不会受伤,也一定狼狈不堪。
主子行事向来从容,今日如此,必与沈苍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