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树下一堆孩子正在追逐打闹,见他走近,应该都很熟悉,一股脑扑了上来,围着他叽叽喳喳,刘水远好不容易打发走,一路坐在墙根晒太阳的村民注意到他身后的两个外乡人,也低声交头接耳。
刘水远小心回头看了一眼,见两人都没介意,舒了口气,带人直接去了村里的药堂。
到门口,他轻手轻脚放下板车,还没扶人下来,看见江云渡视线微转,抬手轻摆,止住他的动作。
江云渡对沈苍道:“等我回来。”
“嗯。”
江云渡才转身,径直走进斜对面的当铺。
刘水远恍然。
两人从山顶上摔下来,肯定都没带银两,给他的报酬都是玉佩,如今治病抓药,样样都是钱,去当铺换点也方便。
不多时。
沈苍看着江云渡从当铺出来。
他手里没了佩剑,身上一应配饰全然不见,连墨色长发也被一条显然从身上撕下的长布随意拢在脑后。
江云渡回到车旁,伸手到沈苍面前:“进去吧。”
沈苍没说什么,借他的力道站起身,走进药堂大门。
刘水远正要引他们往里,就听到前方传来盛气凌人的怒骂。
“狗屁大夫,连小小的腹痛都治不好,你这药堂还有脸开?!”
药堂的学徒接连去劝,怎么也拉不动这个彪形大汉,都有苦难言。
大汉一手一个,把上前的几人推得踉跄后退,东倒西歪摔在地上,哈哈大笑:“告诉你们,别以为爷爷我好糊弄,治不好我的肚子,还不拿钱赔我?”
学徒们没了主意,大夫也连连叹气。
这幅场景让刘水远满脸尴尬,对两人说:“这是村里有名的无赖,学了点拳脚功夫,简直成了恶霸,八成又来这里讹人了,两位大侠别理他就是了。”
他说着,再引路往前,继续走向坐堂大夫的案前,周到地拉开椅子,请沈苍先坐下。
彪形大汉一看,怒气横生:“是谁还敢让庸医看病!”
周围站着一圈满脸菜色的村民,果然不敢招惹他,实在看不过眼,纷纷出声为大夫求情,被他一瞪,又闭紧了嘴。
“原来是你。”大汉脸上得意更浓,走过来时看到刘水远,不屑地“呸”了一句,又看向沈苍,“外乡的?难怪不懂刘家村的规矩。”
走到正面,见沈苍仪容不凡,表情变了变,很快发觉他面色微白,病弱的样子,又冷笑出声。
大汉一手按在桌面,一手握拳,正要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外乡人一点颜色看看,手腕突然一紧,疼得撕心裂肺!
“啊——!”他忍痛骂道,“给老子放手!”
沈苍按在他腕间,敛眸片刻,淡淡道:“你脉象如常,何来腹痛。”
大汉脸色变了变,冷哼一声:“关你屁事!”
沈苍扫过他背到身后的小动作:“习武防身,并非伤人。”
“老子今天就让你尝尝,什么叫伤人!”
大汉摸到腰后的短刀,狞笑一声,狠狠刺了下来!
江云渡立在沈苍身后,点漆黑眸冷意凛然。
他抬掌摄来桌上一粒银钱,夹于指间,大汉话音未落,一点银芒一闪而过。
下一瞬。
大汉持刀的右臂冷不丁被贯穿,鲜血乍涌!
“哐啷”
“啊——!!!”
短刀落地和哀嚎声一齐响起。
江云渡并指在大汉丹田隔空虚点三下,后者震耳欲聋的哀嚎戛然而止。
“噗通”
大汉直直倒地,生死不知。
如水喷涌的猩红从他口中漫出,汇在地面,之前斑驳的血迹被轻易覆盖。
村民们看得脸色发白,缩在角落不敢出声。
刘水远也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他很清楚这个无赖的实力,就算他常年打猎,都不想和对方有牵扯,可这个过路的外乡人,受着伤,还是动动手指就把人打得奄奄一息。
就连那位重伤到行走坐卧都要扶的,一出手也是把人制得动弹不得。
幸好,他没把人得罪……
他再看向江云渡,发现江云渡对地上的惨状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已看向沈苍面前的坐堂大夫。
“治好他的伤。”江云渡淡声道,“这是订金。”
刘水远没能看清,只觉得眼前一花,再循声看向大夫身旁的顶梁柱,赫然是一锭黄澄澄的金子钉在里面!
看大小,足有二十两黄金!
还只是定金而已?
周围也是一片低声议论。
但刚才的场景还深深印在众人脑海,这个金顶也嵌进圆柱,足见功力,谁都没胆子垂涎。
坐堂大夫也受宠若惊,加上被两人救过一灾,忙对学徒招手:“去!请老爷子过来!”
刘水远惊喜,对两人说:“老爷子是村里医术最好的大夫,已经很多年不出诊了,肯定是你们为药堂解围,他们想报答你们!”
闻言,沈苍对大夫颔首示意:“有劳。”
“应当的,应当的!”
老爷子很快出来,坐下刚搭在沈苍脉搏,心头一跳,表情不禁凝重起来。
刘水远站在一旁听了一会,自觉派不上用场,等老爷子开始开方,才问江云渡:“江大侠,你们在这里无亲无故,不如到我家里住下养伤?”
江云渡把事前定好的玉佩交给他:“不必。”
刘水远双手接过,喜不自禁地走了。
老爷子则去抓了药,亲手递到两人面前:“方才的事我已有耳闻,公子侠义心肠,这药和诊金我分文不取。”
江云渡抬手接过。
老爷子回身去抠柱子上的金锭,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纹丝不动,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听到徒弟对他喊。
“师父别抠了,大侠都走了!”
老爷子忙转头。
两道相携的背影果然已跨出门槛。
—
刘家村唯一的客栈离唯一的药堂不远。
沈苍和江云渡住的这间,也是客栈唯一的上房。
条件不算好,胜在清净。
沈苍喝完店家送上来的药,感觉左手又被江云渡紧握,不由笑道:“我还没虚弱到这种地步,这么短的路都要你扶。”
“你内伤如何?”
沈苍微顿,抬眼看他。
江云渡与他对视:“你今日内观疗伤,有何成效?”
沈苍知道避不开他的耳目:“内伤不急,还需时日。”
江云渡道:“我帮你。”
药方治外伤病症,对沈苍内伤仅仅辅助,难以真正治愈。
沈苍说:“你的伤还没好,先恢复一段时间,再帮我不迟。”
江云渡看着他:“不行。”
他的语气和手上的力道已经很能表达他的坚定,沈苍劝说无效,只好起身,和他一起来到床前,脱鞋盘坐。
“别勉强。”
“嗯。”
沈苍最后看了看他,才闭起双眼。
江云渡掐诀运功,抬掌虚按在他身前。
很快,沈苍神情微松。
温热的暖流涌入体内,滋润经脉,剧痛的确有所缓解。
江云渡注意到他眉眼间的变化,也缓缓阖眸。
许久。
随着内力消耗过多,奇异的一缕灼烫又悄然顶下。
江云渡掐诀的手稍紧,正要收势,下腹的火热却在转息中缓和,又淡淡消退。
和昨夜大不相同,许是凡间内力独有。
如今沈苍伤重,既无后顾之忧,自然以疗伤为上。
想到这,江云渡眉间痕迹抚平,手诀未散。
安静室内。
两人之间。
丝缕红线融入内力,自江云渡掌中化为星点红色尘光,在隐约扭曲的空气中摇晃,不慌不忙,分散没入。
第92章
疗伤过半,一阵似有若无的奇异热意在胸口浮现,流过经脉,和渡来的内力一同沉入丹田。
沈苍眉心微动。
但热度只是留存,没有旁的异常,他也没去在意。
经脉尽断是他此前从未经历过的重伤,也许这是恢复的正常现象。
沈苍压下杂念,凝神静气。
到日落月升,两人同时睁眼。
江云渡问:“如何?”
沈苍笑说:“好多了。”
浑身上下的闷痛减轻,经脉也平缓许多。
江云渡依旧先探过他的脉,看出他所言属实,才转身下床。
沈苍看一眼窗外:“我们带着伤,不方便骑马赶路,明天去雇一辆马车吧。”
他们坠崖,当日在场的人在崖底看不到尸体,再寻到这里耗时良多,不如他们先行一步,有他和江叶青同时回去,传不出流言蜚语,对后事也有益处。
为江家、为江叶青,事不宜迟。
江云渡道:“近几日你不宜动身,在此处休养过后再回盟主府。”
“养伤不急一时。”沈苍说,“正事要紧,既然我活着,先把当年江家遇难的真相公之于众,也好尽快帮你洗清罪名。”
江云渡正走到桌边,闻言放下手里的水壶,转身看向沈苍。
对上他沉黑的视线,沈苍下床的动作也停了停:“怎么这样看我?”
“你以为你的伤已大好了吗。”江云渡冷声道,“或是你急着回去做你的武林盟主。”
沈苍默然片刻,起身对他说:“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做这个武林盟主。”
江云渡蹙眉:“我并非此意。”
“我知道。”沈苍笑了笑,缓步到他身旁,抬手压在他的肩上,和他一起在桌前落座,“父亲母亲先后过世以来,我一直把你当做我最重要的亲人,正因如此,查出实情以后,我更难面对你。我没资格做你的兄长,也没资格负罪执掌武林。”
江云渡道:“当年杀人夺宝的并非沈家。”
杀人夺宝的不是沈家。
可包庇罪犯、隐瞒恶行、让江家抱恨黄泉的,却是沈家。
“你从小就很懂得为别人着想,”沈苍轻叹,“你不恨我,是你赤子之心,我已受之有愧,何况你如今还以德报怨救我一命。叶青,我该如何还你呢。”
江云渡随意搭在桌面的右手紧了又松:“不必还我。待你伤愈,你我各奔东西,也不必再有交集。”
沈苍微怔。
他看着江云渡。
这句话听起来莫名熟悉,像从前听过,只是记忆里没有丝毫印象。
江云渡移开视线,转身站起,背对沈苍:“我不杀你,也不想再见你。”
身后又是短暂沉默。
沈苍也起身:“我明白。其实你不用等我伤愈,随时可以离开。”
江云渡抿直薄唇,又道:“你为救我落崖,我不愿欠你人情。”
良久。
沈苍说:“原来如此。”
他早该清楚,江家和沈家本是血海深仇,怎会轻易放下,江叶青不让他以命相抵,是很顾念旧情,他又怎能奢求更多。
“这样也好。”沈苍看着面前这道背影,“这几日我会尽力疗伤,不让你为难。”
江云渡心底如被紧攥,却只垂眸看地上被烛光印下的颀长影子,算作默认。
正在这时,房门被敲响。
“两位公子,饭来了!”
江云渡袖摆微晃,房门无风自动。
店家端着托盘进来,见房间里气氛凝滞,忙在桌上放下饭菜就匆匆离开。
一顿饭吃得寡言无声。
饭后,沈苍放下碗筷,对江云渡颔首示意,就回到床上打坐疗伤。
有江云渡之前输入的内力作辅,他的经脉修补稍许,勉强能自行运功,不过效果有限,聊胜于无。
江云渡站在床边看他,抬手握向他的肩,久久顿在半空,又五指拢紧,缓缓收回,也盘膝坐于另一侧。
入夜。
店家又上来敲了一次门,把煎好的药送了进来。
江云渡把药端给沈苍,看着他喝完:“你该睡了。”
沈苍说:“打坐亦是休息。”
刚才的话说得很清楚。
他不希望江叶青把他的伤揽在自己身上,及早伤愈,江叶青才好安心离开。即便——
沈苍暗叹。
即便从此不再和江叶青相见,他也需尊重江叶青的意愿,不把时间浪费在路上,莫再拖延。
江云渡扣住他正欲掐诀的右手,语气不经意间微沉:“那不一样。”
沈苍轻笑:“怎么不一样?”
江云渡手上的力道紧了紧。
在轮回之外,即便修真界中,沈苍夜间也时常如凡人安眠,遑论区区武林。
“放心。”沈苍说,“我的身体状况我最了解,不会急于求成,也不会耽误时辰。”
听到这句话,江云渡神情冷硬,倏地松手:“好。”
沈苍闭目。
不多时,身上微重,裹来一层暖意。
转眼看到江云渡的冷脸,他唇边笑意浅浅:“谢谢。”
江云渡径自转身,充耳不闻。
沈苍含笑收回视线,继而想起先前的对话,笑意不由微敛,凝神接着疗伤。
内力在经脉中运转。
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不知不觉间,熟悉的热意悄然出现。
沈苍起先没放在心上。
然而不同于下午,这次的热意出自丹田,久久没再消失,反而渐渐向外扩散。
蔓延全身的烧热袭上脑海,沈苍胸膛起伏稍稍粗重。
风寒高热不会如此迅猛。
沈苍皱眉加快运功,试着扼制这阵不同寻常的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