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领他的情,接了信,就此安心在飞云峰上养伤,并开始同土地有一搭没一搭地来回写信。
土地得知我是广陵君座下神使后,在信中表示了十二分的惊讶,惊讶得有些欲盖弥彰了。我回信给他说别装了,当初他的那枚无饵钩还是你叫我咬的。土地吃了瘪,再回过来的信才诚恳了些,说梁老弟在人间飘荡得也够久了,是时候回天上去了。
我本来只想跟土地叙叙旧,谁知这一来一回的信里,说的最多的,竟然是广陵。不是我主动要聊的,实在是这土地老儿八卦得紧。其实我从前与土地闲聊,聊的最多的也就是些天界的轶闻掌故,而纵观天界,飞云峰上的广陵神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为清白。土地从前就对他颇为好奇,现在恰好我近水楼台,就想好好打听一下。
可惜我一问三不知,土地不厌其烦,说劳烦梁兄去打听打听。这土地能屈能伸,话说得太客气了,冲着“梁兄”两个字我也不好意思拒绝呀。
只是我去哪里打探?问广陵是不可能的,我只能去问广陵身边的仙童们了。
可广陵身边的这些小童子被教得太好,从来不讲主君是非,我打听得很艰辛。
前些时日我追着一个小仙童问广陵当年为啥走火入魔,是否真的只是修行不当时,还被路过的广陵撞见了。小仙童当时很尴尬、很窘迫,面红耳赤地甩开我的手,丢下一句"出云使别再这样了",掉头就跑——小仙童跑掉的背影很惹人遐想。
广陵站在我对面,蹙着眉看我,神色很复杂:"你对他做什么了?"
我也很尴尬,僵了半天,说:"你别误会。"
感觉更招人误会了。
总之这活我不太想干了。
因此收到信的欣喜过去之后,我接着感到了一丝忧愁——我怕土地又在信中问我打听得怎么样了。
我喜忧参半地拆了信,看到开篇一个"梁兄"就觉得大事不妙,果然土地接着就问我前次托我问的事可有进展,又道他新近从别处听闻广陵神君当年出事之前曾去过一趟宝罗山,神君走火入魔也许与此有关,梁兄可以此突破。
我看到这里愣了愣,算起时间来的话,他去宝罗山的那次,就是去请宝罗大仙解命的那次。可他去解的是我的命啊……难道他当年走火入魔,还与我有关么?
我看后半封信的时候已有些心不在焉了。
只大约记得土地在信的最后又提了一句:梁老弟,你当年说曾和人埋了一缕头发在丘宁山,我辗转帮你问到了。你发的那个结发誓,好像很不寻常啊,丘宁山的山神为这事都快愁死了。你若腾得开身就去看一看吧。
第89章 玄冥君
我在梁子上盘了没多久就被广陵发现了。
确切地讲,我从窗户缝里闪身游进来的时候,殿里头的两位就应该发现了。广陵大概是看我鬼鬼祟祟,想给我留一些面子,所以没有立刻戳破,而那个面若冰霜的玄冥君大概是事不关己,不想多管闲事。总之,这两位神君就这么放任我与他们共处一室了。
我进来的时候,二人在殿中相对而坐,正在打坐运息,淡紫色的流光萦绕在周身,我料想是玄冥君正替广陵疗伤,不敢惊扰,便找了个角落静静盘着——我是看了土地的那封信,心里放不下,才过来找他的。
除此以外,我还想起和涂泽一起被困在宝罗大仙的藏宝楼里时,他曾说我那点心魄是他应得的,说我是用它换了广陵一命……
我当时不解其意,也没来得及追问,今日看了土地的信,联系前因后果,心中忽然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测。但我究竟如何害了广陵?这与我的天命又有什么关系?广陵为何要问我的天命?他问到的又是什么?许多问题在我心头吵嚷不停,一定要一个答案。
一直以来,我虽然也为那个逝去的出云惋惜,可始终觉得人不应该困囿于过去,忘了就是忘了,心魄拿不回来又如何,即便只有百年的记忆又如何?我不必一定要活在永寿的世界里——红尘苦是苦了些,也能活下去不是吗?因此我理解不了广陵为何如此执着于为我取回心魄。在我看来,广陵困在这种执念中,已近似于失去理智了。
但今日,借由这封信,我似乎触碰到一点往事的脉络,那长长的,生长了数千年的脉络。而后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没有这些记忆,是根本没有资格与他讨论什么是非对错的,这是夏虫不可语冰那样简单的道理。广陵活了多久?三万年?五万年?我面对的广陵已经度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而我甚至连理解这种时间概念的能力都欠奉。
因此我因为心魄而失去的记忆里,除了那些可有可无的闲笔,还有我不能忘却、一定要记得的、令出云成为出云的东西,而这些原本不以为意的东西,才是我理解广陵的依据啊。
我盘踞在殿中一角的房梁上,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的人。我为自己想通了这一层而高兴,这意味着不论如何,我离他近一些了。
然而,许是因为玄冥君在的缘故,这殿中甚至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冷,过不多时,我就觉得四肢发僵,快被冻结实了。眼看那边还要些时候,我睁盘算着要么改日再来,就听见下头玄冥君忽然开口了。
“广陵君,一心不能二用。”
玄冥君的声音好像冷铁敲在冰块上,听得我打了个激灵。接着就看他收掌止息,睁开了眼来——这冥君面如霜雪,连眼睛也是透蓝的,像结了厚厚冰层的湖面。
广陵收息罢,先叹了口气,而后抬高了声音道:“你下来。”
我也不确定他是不是同我说,就盘在柱子上头一动不动,装没听到。
广陵便继续道:“若你想留在这里,榻上有云被,里间有暖炉,挑一个地方呆着。”
我闻言,很识好歹,动了动身子,便往里间游了进去。从玄冥君身边经过时,他似乎很不以为然地瞟了我一眼。
到了里头,我身子挨着暖炉在地上趴下,头向外伸凑到门口,仍旧看着广陵。殿中很静,暖炉烤着身上又暖呼呼的,我趴了一阵就禁不住打起了瞌睡。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觉得浑身不对劲,睁开眼来,就看见跟前黑黢黢的杵着个人,抬起眼来定睛一看,只见这人从头到脚一身玄黑,只腰间悬着半枚玉玦,项上悬着一枚玉珠,静静泛着冰蓝的幽光。
玄冥君负着手站在我跟前,冰冷的神色冻得我浑身一激灵,瞌睡全醒了。
我缩回脑袋,变出人形来,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施礼:“见过玄冥君。”
我突然想起广陵好像说过我“窝里横”来着——他果真慧眼独具,茫茫天界,神仙万千,我的确只敢同他横。
玄冥君说:“你就是绊住广陵君的那条小蛟?”
绊住?这怎么说的?
我心里犯嘀咕,承认也不对,否认也不对,干脆避而不答,问道:“玄冥君,不知广陵……不是,我师父的伤如何了?”
这玄冥有种很特殊的气质,他很像从前太学里教战国策的一个先生。先生年纪不大,性情却很孤僻,嘴毒话少人缘差,写一手字如其人的瘦金。我那时在太学,谁也不怵,却唯独怕他。见了他,我就油然生出一股想夹紧尾巴好好做人的冲动。
玄冥看我一眼,不明不白地哼笑一声,然后一撩衣摆在桌旁边坐下,顺手拿起桌上一杯茶把玩,我眼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在他手中迅速结上了冰,不由缩了缩脑袋,那股好好做人的冲动愈发强烈。
玩够了,他放下茶杯,说:“广陵君的伤很顽固。虽然顽固,他若能闭关潜心修炼个几百年,也差不多就能好了。”
我心下一宽,说:“那就好。”
“那就好?”玄冥君目光飞来,削了我一眼,“若他不是被你绊着无法闭关,何用我每年跑飞云峰?”
我听得一愣,他怎么就被我绊着无法闭关了?
玄冥君说:“听说你被夺了心魄,如今只有百年的记忆?”
“是。”我说,“这与他闭不闭关有何关系?”
玄冥君说:“诚然当初是你及时请来涂泽,借伏皇图镇住了广陵君的神魂。但后来广陵君这点旧伤千年不愈,也是因为你。”
我说:“神君究竟何意?”
玄冥君勾起一遍唇角,冷淡地瞟我一眼,说:“也对,你大约是忘了,怪不了你。”他说着转过眼看我,“你可知在天界,神与仙若要游方、历劫、闭关、修行,百年都是少的。若广陵自去闭关修炼了,百年以后,你在何处?”
他盯着我问:“待他回来,你还能记得你这个师父么?”
我愣住了,问道:“玄冥君的意思是,广陵是怕我忘了他……”
可最后我还是忘了他。
他说:“你现在知道,是谁拖了广陵君后腿。”
玄冥君也许是很看不上我,很想让广陵丢开我这个拖油瓶,因此话说得很尖刻,但很奇怪,他的话全然伤害不到我。因为我现在确信我与广陵之间有着重重羁绊,这羁绊超越世间的大部分感情,它的牢固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破坏的。
我沉默片刻后,说道:“出云前事尽忘,因此冒昧相问,不知玄冥君知道当年广陵为何走火入魔么?”
玄冥君皱着眉打量我半晌,勉强开口:“本君是那以后许多年,因广陵君残毒未消才助他疗伤。当时的事,我并不知道。但据广陵君如今的经脉气运,他当年修道误入歧途,恐怕是心中有结而运气不畅之故。”
“心中有结?什么结?”我追问。
玄冥君大概见他言语打压之下,我不仅全无受挫之色,还问得越来越来劲,不禁有点恼,瞪我说:“你这小蛟,不仅丢了心,是不是连肺也一起丢了?”
作者有话说:
引号改好了,看的时候清一下缓存~
第90章 画
最后我也没有问出来广陵心里有什么结,反倒是玄冥君被我问得不胜其烦,最后逃到殿外躲清净去了。
飞云峰上的雪越下越大,仙殿门口已蒙上薄薄一层雪粉。我送玄冥君离开后,在门口吹了一阵冷风,寒气透体,整个人清醒了许多。
我与庄子虞相识一世,一直认为他是一个什么都看不上,什么都不往心里去的人,但今日玄冥君说广陵当年修道入魔,是因为心中有解不开、放不下的执念,这样的猜测不知为何却并不叫我意外——在他种种不以为意的表现之中,似乎是有一种一以贯之的东西的,我从前不知道那是什么,现在却依稀看到一些眉目了。
我忽而想起在人间时,他病重时、醉酒时,数次对着我叫出云的情景……
出云,出云……
人说酒后吐真言,莫非当年他入魔的原因,果真与我有关么。
眼见殿外廊庑下一个小仙童翩然行过,我急忙往外行了几步,于漫天大雪中唤住他,问道:"广陵在何处?"
小仙童回过身见是我,急忙迎上来几步,袖中变出一把伞来替我挡雪:“出云使怎么不在殿中等?”
我又问一遍:“他在何处?”
小仙童说:"山上有访客,神君去前边见客了。"大约见我问得有些急,他又说道,"出云使在殿中等一等罢,来客只是一个地上的小仙,神君应当不多时便回来了。"
原来在会客。
我只好又按捺住迫切的心情,依旧回到他殿中等。
只我心中疑问太多,等也等得不安生,在殿中来回踱几圈便要往门口张望一番,简直要等成那一块望什么石。过了一阵,那小仙童去而复返,给我端过来一杯茶,说:"出云使稍安。我已同神君说了你有事寻他,神君嘱我转告出云使,风大雪急,神使就在此处等候,他会来的。"
他会来的。
纵我知道广陵早晚会过来,但这句话却像被施了什么术法一般,叫我心里定了下来。
小仙童瞧我点头,抿唇笑了,道:"果然还是神君的话管用。"说罢翩翩离去。
我喝了茶,坐了一阵,又在殿中走了几圈,正考虑干脆化成蛟盘到广陵的榻上去,眼光忽然瞥见榻边画筒之中插着几卷画轴,其中有一卷纸色发黄,边缘破损,像是时间极为久远。我心生好奇,走了过去。
广陵的画,我当然就想起他前世画的那些画,那些与我神似的女子,那一粒鲜红的心口痣,以及傅桓房中的那一张画……我心中忽然有一种预感,犹豫了一下,将那卷画从画筒中抽了出来。
我走到窗边,借着雪亮的天光将画卷展开来。
画卷展开的一瞬,只觉一股雄浑的水气迎面扑来,耳边似闻方圆万里水声滔滔,我吓了一跳,什么都没看清忙将画又合上了。合上画,耳边却又只有簌簌落雪的声音——方才是画中的幻觉么?
我定了定神,指尖在画卷毛糙的边缘轻轻抚了抚,缓了一阵,又将画重新打开了。
仍是雄浑水汽、仍是滔滔水声。
我往画中去看,只见乌云蔽空、不见天日,天地间苍茫无垠,皆是浊浪涛涛。画面当中,密布的阴云裂开一条缝隙,一缕天光泄下,仿佛划破昏黑世界的一柄利剑。
这缕耀目的白光之中,有一条银白的蛟龙。
银蛟身姿轻盈,脚踩祥云、口衔莲花,正穿破密布的阴云,向苍茫的天际飞去。
我将画中的苍茫景象一一看过,而后慢慢皱起眉来……这画面如此熟悉,我似在何处看过……可究竟在何处呢?正在我苦思之际,我藏在胸口的那枚玉璧忽然挣动了几下,而后发起烫来,我将它掏出来,它在我手心嗡然作响,仿佛拼命要提醒我什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