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小狼崽子最近也学会了撒娇,跟狗儿一样。大概是从宁时亭那儿学到的坏习惯。
狼不能亲人,一旦被驯化,就只能沦为家犬,骨子里会带上一种奴性。这一切,也都是鲛人作的恶。
顾听霜抹了把它的头,看着不远处的院门,漠然凝望片刻。
随后,驱动轮椅,慢慢地往院外行驶过去。
这也是四年来,他第一次在白天走出去。
顾听霜将自己的长剑佩戴在身边,出去后左右转了转,在旁边的一棵树下发现了那枚伸缩球。
长剑一挑,就回到了手里。
他握住它,想叫小狼过来,结果发现这银毛畜生早跑开了。
大概是看他出了门,小银狼也以为自己得到了出门的允许,早就欢腾着奔到一边去了。它敞开了撒欢儿,又滚下山坡去,跳进池水里,惊散一池鱼群。
不远处走来两个结伴的下人,一名葫芦,一名菱角,是两兄弟,长得也像一对细瘦葫芦。
他们絮叨讨论着:“咱们这位公子看着这样清秀,不知道以后还要怎么替王爷接管西洲。我刚听外边人议论,就说公子昨日交接西洲志的时候,还被苏家人怠慢了,晾在茶室内晾了两个时辰。”
“那后面怎么办的呢?”
“哎,这可就……哎唷,世,世……世,给世子殿下请安!”
葫芦冷不丁地就望见了顾听霜,好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似的,好半天才赶紧俯身下来行礼。
轮椅上的少年一身黑衣,阴沉冷漠的眉眼也如同传说中的那样,看起来是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主。
这位小主子八百年没出过府门,今天冷不丁地冒出来了,也难免要吓一跳。
菱角也愣了,赶紧行礼补上。也称:“世子安好,给殿下请安。”
顾听霜看了他们一会儿,懒洋洋地说:“起来吧。”
两人满脸堆笑,看他好像没有其他的事情要吩咐的样子,行过礼后就准备继续送东西。
还没抬脚,又听见眼前的少年开了口:“继续说。”
“什么?”兄弟俩愣了,站得规规矩矩地,等待世子的指示。
顾听霜继续慢悠悠地说:“那个鲛人,吃了一下午别人的茶,西洲志要到没有?”
“哎,殿下,那是要到了的。昨儿公子就在书房里看了一下午呢,谁都不许打扰,不过到底怎么要到的,公子也没说。”
“行了,你们下去吧。”
菱角大着胆子抬头看他,望见轮椅上的少年人面无表情,眼中还是一派与世无关的淡漠。
这些天的传言,他们这一批下人也都听说了。
说是之前死的那一双侍卫,似乎并不是公子弄死的,而是世子先下的手,后面被公子掩盖过去了。
他们这对兄弟也算是府里的老人了,四年前王妃还在的时候,他们也见过顾听霜。
那时候这孩子还是一个阳光清爽的少年郎,眼里的光能照亮整个阴暗的王府。只是命到底难说,好好一个天之骄子,眨眼间就堕入了尘埃。
葫芦拉拉菱角的衣角,让他跟着一起退下,临走前又叮嘱了一声:“殿下,最近公子说翻修王府,有的路上不平整,池水边也没个遮挡。若是您需要人伺候,唤我们一声就是,我们平日里清扫这条道的,顺便捯饬一下这边的莲池。”
顾听霜微微颔首。
一会儿没说话,两人又要走,却听见少年人突然说:“等一等。”
兄弟俩同时一个激灵,恨不得立正站好:“但凭世子吩咐。”
“那个鲛人现在住哪里,带我去找他。”
晴王府轰动了。
顾听霜一路过来,一路都不断有下人想方设法地偷偷看。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是王妃去世之后才进府的,从来没见过世子真容。
少部分是旧人的,也自顾听霜十岁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了。
顾听霜身后,葫芦小心谨慎地帮他推着轮椅,菱角则浑身僵硬、瑟瑟发抖地抱着一只沉重的银狼,几乎吓哭,心都快从嗓子里跳出来了。
间或有小侍女议论:“那是世子吗!原来世子长得这般俊美……”
“你什么脑袋,也不想想王爷多俊,世子定然不会差,我瞧着……青出于蓝呢!”
“我不管,那我还是觉得公子好看。”
“你觉得好看有什么用?我就问你,你见过公子正脸么?”
那些讨论,善意的或者无意的,嬉笑怒骂,嗔痴喜怒,都被敏锐的灵识捕捉,无法避免地传入耳内。
还有别人走动的声音,廊下游鱼轻轻撞在池水边的声音,远处小厨房煨汤的咕噜声,书房里,镇纸下的纸张被风吹动的声音。
这是人间世,是鲜活的尘世气息,离他的一方世子府的小院落很远。
葫芦、菱角把人送到,恭恭敬敬地扣门通传:“世子来找公子。”
听书出来开了门,看见顾听霜的那一刹那,有些诧异。
宁时亭今天不在。
宁时亭的香料用完了,跟听书说了一声后,带了三只仙鹤,出门采购香料。
他一人可调百味香,以前有空了也会做一点香包,调一点脂粉,在不忙的时候乔装出去卖,或者送给同僚家中妻儿女眷。
也有人笑过他娘娘腔,但是自从知道他用香和用毒一样好的时候,也都闭嘴了。
他自己制香的配方是绝密,听书虽然喜欢在他跟前撒娇玩笑,但是也知道分寸,以前宁时亭买香的时候,也都不会跟着去,所以今天让宁时亭一个人出了门。
“我在这里等他。”
顾听霜进了门。
听书看他气息阴冷,看起来也不是个善茬,警惕道:“世子找我们家公子做什么?如果有事,可先告诉听书。公子今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为您转达。”
“当人后娘,就得有点后娘的样子。怎么他就在这书房里呆得,我呆不得呢?还是他好心,是假好心,大度,也是假大度?”
顾听霜眯起眼,看了一眼听书。
听书犹豫了一下,想起宁时亭之前的叮嘱,到底还是把喉咙里这口气憋了下去。
他非常不乐意地给他沏了一杯茶,紧紧地盯着他,提防着这传说中性情暴戾的世子,能一把火把宁时亭的东西烧了。
顾听霜倒是安安静静地坐了下来。
他停在宁时亭平常用的书案边,看了一眼他用砚台压着的信纸和旁边的西洲志。
信上写了一半,看抬头,是准备给顾斐音的回信。
也只有一个抬头,一个末尾。中间的还是空白,大约是没想好要写些什么。
明明是嫁进来的人,但是措辞很恭谨,上呼晴王殿下,下称臣。就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部下。
这鲛人仿佛得了一点不端着就不舒服的病,明明已经作威作福地嫁进来当了主人,有这种手段的人,连写一封信都要如此虚伪,让人看了浑身都不舒服。
顾听霜随手拿了本市面上的杂集开始看,顺便将桌上碍眼的东西全部丢到一边去。
少年人垂下眼,瞥见那三个字的时候,动作稍微顿了顿。
署名处写的是他的名字。
原来他叫宁时亭。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看了这封矫揉造作的信我浑身都不舒服
听书翻译:世子看了公子要写给王爷的信浑身都不舒服
柿子:我鲨了你
第10章
宁时亭出门之后,刚刚好晴好的天,隐隐有转阴的迹象。
风大了起来,头顶乌云密布。
路边不时有人议论:“虽然现在是初秋,但是看这个样子又仿佛是要下雪了。前些日子作乱的雪妖还没抓到么?”
“啧,真冷,赶紧回去添衣吧。估计是没抓到,雪妖性情凶猛,神鬼莫测,比饕餮还难缠,谁敢抓?”
“这点事,为什么没有人报给仙长?”
“嗨呀,报给仙长了又有什么用?咱们那位苏仙长你也知道,平常管起事情来其实就是这个样子,从来不敢真刀真枪地落实点什么举措。动刀子的事情都要和稀泥,雪妖这个事情报上去,估计也是让大家注意节气,一下雪记得添衣,别耽误了修行。”
“那倒也是,没办法。但是要是说起管事……那个谁,晴王府上现在不是有人了么?”
“嗨,那个更不靠谱,来了西洲这么多天也没听说有什么动静。晴王膝下还有个儿子,原先是天灵根,现在全废了养在附中,那位宁公子估计连家事都顾不过来,更别说仙洲的事情了。”
宁时亭无人随行,一个人戴了遮面的纱帽,如常自在地行走着。
西洲他没来过,只能走一段,停一段,间或找人问一问路,这才找到一条长街的香料铺子和药铺。
仙洲多的是药修,偶尔也有一些隐匿身份的人修毒、药一门。
九洲的仙市鬼市上,流通的最可怕的东西从来都不是暗器与法器,而是各种让人防不胜防、破无可破的奇毒。香铺、药铺附近往来的人,也是最复杂、水最深的。
“我要龙虾脊、洞冥草、车马芝、龙刍、九穗禾、玉红草、帝休各一斤,分装进储物戒。麒麟藤有吗?”
宁时亭点名要的都是珍奇药材、香料,要价不菲。
店老板一看他穿着华贵,气度不凡,当即乐开了花儿,一面召来铺子里的伙计,全部停下手头的事情,来给宁时亭装东西。
这老板明明是个开药材铺的,却长了一副屠夫相,满脸横肉。
他搓着手说:“这位公子,您要的几样咱们家都有,但是那麒麟腾是稀奇中的稀奇,咱们这儿一个月都未必能有一株,您要是急着要,不妨一会儿出了门往里走走,最里头那家药铺,平时是直接将药送去仙长府的,门路也多,说不定有。您可以去看一看。”
“知道了,多谢。”
宁时亭伸出手,将自己的储物戒拿回来,顺手将一匣子灵石盒推了过去。
店主打开盒子看了看,一眼就知道宁时亭给的是珍品中的珍品,九洲罕见的极品灵石。
他掂量了一下盒子的重量,又非常会来事地给宁时亭退了一半过去。
“公子是刚来的西洲吧?像公子这样器宇不凡的主顾,我也是头一次见。不瞒您说,这西洲呆久了,人都是那些人,若是什么时候新来了贵客,那我也是能瞧出来的。您出手阔绰,咱们是不跟钱过不去,但今天的就当我送公子的,也要不了公子这么多钱。只等公子他日若是再需要用药用香,还能记起咱们这小店就行。”
宁时亭倒也没推拒,他将剩下的半盒灵石收回袖子里,撩起纱帽看了店主一眼。
“那么日后,也有劳您照顾了。以后我家的香料、药材,您可直接送入府里,价格可为您提四成,只要您为我们多留心珍奇材料便可。”
惊鸿一瞥,鲛人沉黑发青的眼飞快地掩藏在了纱帽之下,但是看见的人却久久无法回神。
过了好一会儿,老板才磕磕巴巴地反应过来,问他:“那公子,敢,敢问是哪一家的人,日后咱们也好不耽误您的事儿啊?”
面前人伸出手,手腕上翻,冲他亮出手里的玉牌。
很小巧的一枚玉牌,但是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来,这玉是仙帝座下才有的昆吾玉,以手弹之,能听龙吟。
一个端正威严的“晴”字,镌刻于上。
“是晴王爷的人?失礼了,公子。真的失礼了。”
药铺老板看见玉牌的那一刹那就哆嗦了起来,慌忙见就要下跪,却别宁时亭一只手轻轻挡住。
“不是晴王。”
年轻人轻声说:“是奉世子命,为王府打点事宜。”
世子?
传闻中晴王世子顾听霜,不是早被废了一身天灵根,从此郁郁四年,从不见世人的么?
老板还未来得及继续发问,却见到那年轻人已经没了踪迹,像是突然消失在了风中一样。
宁时亭走出去的时候,外边已经很冷了,是大雪将临之势。
街市上的人也因为骤然变冷,急匆匆地都往回赶。
雪妖现世,季节倒转,有些卖冰饮冷食的小贩已经开始骂娘了。
最里面的药铺不太起眼,铺子窄小,门面破旧,但是进去之后方才能发现,这后面别有洞天。
小小一个药铺,大得有半个世子府的规模,一眼望不到底。进门后的小门槛边挂着一幅对联: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
门边守着几个药童,走上前来迎接他,口齿伶俐地问:“啊,又有客人了,敢问这位公子是来买什么的?若是急,先这边请,您前头还有一位客,咱们家老板上了年纪,行动不便,一下子应付不过来许多。”
另一个小童则吸了吸鼻子,说:“公子身上好香,也是个制香的人吧?这等清香,我还没闻过,近日仙洲香会要举办了,香药不分家,我们铺子牵的头,这位公子到时候会去吗?”
宁时亭点了点头,笑:“我会制香。香会也有所耳闻。”
小童双眼放光,又立刻送来香甜的茶水和糕点。
这家铺子的待客礼仪和铺子规模,的确是外边哪一家也比不上的。
他在这里等待的时间,两个小童已经围着他叭叭地说了许多话。人机灵,怕生意被抢了,于是又拉着他谈香会的事情。
香铺赛香,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宁时亭在跟在顾斐音身边的时候,也一同受邀去过几次,不过不是以调香师的身份过去的,而单纯是当个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