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水消融前还是很冷的,宁时亭披着大氅坐在窗下,手里拢着一个手炉子。
有时候顾听霜会推着轮椅过来。自从他那天起出了世子府之后,晴王府里的下人们慢慢发现,他出来走动得越来越勤了,经常沉默着出来逛一圈儿,有时候是他自己一个人,带着一只银毛狼崽子,有时候是葫芦、菱角两兄弟随侍。
每次他经过书院窗外时,就看见宁时亭裹得毛绒绒的,浑身上下就露出一只手出来写字。
那手修长,细嫩,总是冻得有点发白。
写一会儿,又会缩回去捂着,像冬日里贪懒的学生,放到私塾里,都是要挨先生的教鞭打的。
还有一次,他撞见宁时亭睡着了。
裹成一团的人就靠在窗边,睡容倦怠而慵懒。鲛人眼睫极长,灯影错落投下,照出立体的轮廓来。
今天推他出来的人是葫芦,两兄弟中稍微胖一点的那个。菱角留在世子府打点花草,他听顾听霜的话放他一个人走了一会儿。
葫芦按照顾听霜的口味,从小厨房拿了一提点心过来,刚好就看见顾听霜停在宁时亭窗下,正仰头往上看。
葫芦赶紧过去,小声提醒道:“殿下,我们早点走吧。公子他这几天休息不好,摔伤了日夜都疼,估计好不容易才睡着一会儿。”
这府里的人也都不知道怎么了,一个个的全向着宁时亭,包括这些服侍过王妃的老人。
顾听霜回头看了葫芦一眼,葫芦一瞥见他眼底的冰凉就知道坏了,这是要坏事。
果然就见到少年人随手抢过他刚拿来的点心盒子,打开后,选了一块冰皮雪花酥捏在手里。
对准了窗里的那个人,丢出去。
只是丢出去前的一刹那,手里到底还是稍微松了一下,拿捏着劲头微微偏离。
点心块从宁时亭头顶飞过,哐啷一声砸掉了桌边的琉璃灯,哗啦一声在地上摔碎了。
这声音惊醒了惊醒了宁时亭,同时也把葫芦吓得一个激灵。
顾听霜有点挑衅地看了葫芦一眼,当对方目瞪口呆的表情撞入眼里的时候,他才心满意足地继续往上看去。
睡着的年轻人被这阵动静惊醒了。
他慢腾腾地、带着朦胧怔忪的那点柔软,先是回头看了一下地面:一个破碎的琉璃灯盏,还有一块四分五裂的冰皮雪花酥,有点懵然地揉了揉眼睛。
他这才注意到窗外来了人——顾听霜在外边。
他也不动,还是像一只懒散的猫那样窝着,但是眼里已经亮起了温柔的神采,问他:“世子来啦?你在干什么呀?”
照旧是令人不耐烦的、哄孩子的语气,轻轻柔柔的,刚睡醒还带着一点哑意,听起来竟然也有点少年的样子,很青涩。
顾听霜带着点恶劣的意味,说:“这不是请你吃酥么。”
宁时亭又回头看了看落在地上的那块点心,还是笑:“就这么请的呀?”
他很自然地伸出了手,微微离开座位一点,俯身凑到窗外来,眼巴巴地找他要吃的。
“刚睡醒,正好有点饿了,饮冰,你来得巧。”
又吃他的东西又叫他的字,顾听霜皱起眉,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是伸手直接把那一提小食都塞了过去。
宁时亭毫无察觉,抱了食盒过来,就着冷茶盏开始吃。
拿了一个奶酥送进嘴里,呷一口带着涩味的冷茶抿进去。
他尝不到甜味,但是不妨碍他能闻见香味,闻到了就当是尝到了,也是一样的喜欢。
刚开窗灌进来一阵风,吹散睡醒后的虚暖,整个人也就跟着打了个抖。
宁时亭眯了眯眼睛,眼角逼出了一点泪花子,惺忪甜美。
他拿了一块酥,很快又觉得胃里发腻,刚想要把点心递还给顾听霜的时候,就看见少年人已经转身背对他,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柿子:算了,不跟傻子玩
第13章
宁时亭在晴王府呆了几天,脚伤不仅没见好,反而有了伤口破裂、发热高烧的趋势。
这场下午饭后,顾听霜如常让侍从推着自己,在王府内走一走,带着小狼出来散散心,却看见书房的窗口已经没有人了。
灯光昏暗,平时,宁时亭的书房是整个晴王府最亮堂的地方。这个鲛人似乎很喜欢光线敞亮的地方,自从他来了之后,在路边加了许多灯笼,请了许多长明灯和夜光珠,夜间也亮如白昼。
这倒是方便了顾听霜。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他的眼睛在十年前那场大病中也伤到了的事情,从此夜视困难,只能凭借灵识和狼眼。
他在书房床下驻足了片刻,听出里边很安静,只有人睡着后的呼吸声。
他其实并不知道宁时亭住哪里,反正不会是在王妃旧居。这个鲛人似乎每时每刻都呆在书房里,很喜欢看书似的。
但是下人又说,公子从很小的时候就跟随在晴王身边,其实没什么念书的机会。
他叫葫芦过来:“推我去前边,正院。”
葫芦赶紧应声过来。
葫芦、菱角算起来在他这里,也当了有几天的差了。他们最近在顾听霜出行线路上,也摸出了大致的规律,知道顾听霜不耐烦看哪里的景色,要他们推着走,也知道顾听霜或者他的小狼喜欢在哪里多停留一会儿,这时候就不需要他们推着轮椅,顾听霜也不许他们近身。
这样的地方,一个是晴王府的百草堂,和花园挨在一起的,路线错综复杂,山石亭台错杂。
路不好走,但是阔大宽敞,小狼喜欢这里,经常会逗留、玩耍很久。顾听霜这个时候也就会屏退他人,安静地等自己这只小狼玩够。
葫芦和菱角本身没看到什么,不过有一回也听修剪花枝的侍女说过:“你们没跟着进来,没看见,可我那天侍弄花草晚了,出来的时候正巧遇到世子。世子坐在轮椅上,明明是睁着眼的,可是我请安,他也没有回应,好像魂游天外似的,只有眼睛特别亮,好像要能烧起来。”
不过这些话,下人们私下里说说也就算了。葫芦和菱角都不是多事的人,也谨记着宁时亭的叮嘱——“世子的事情不要管,也不要问。”
他们也就不问,只是那之后,他们越来越懂得和顾听霜相处时的分寸。
顾听霜说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绝对走得远远的。
而宁时亭的书房,则是顾听霜一路过来时,第二个不需要人随侍的禁地。
世子来这里时,比在花园时更古怪。
在百草堂停留时,好歹能说是遛一遛那匹银狼崽子,而在这里停留的时候,纯粹就好像是打发时间,或者发呆。
他也不去别的哪里,就在院子里逗留一会儿。
宁时亭在的时候,他不跟他说话,也不接他的话。两边除了一开始那枚雪花酥以外,保持了一种合拍的沉默。
有时候宁时亭发觉他来了,也会问一问:“世子进来烤烤火,喝喝茶么?这里准备了小点心,还有炙牛肉。”
顾听霜就会摇头。
但是小狼能听懂人话,立刻就要翻窗爬进去,把宁时亭扑倒在地,在他身上蹭蹭,然后会被宁时亭戴上手套摸摸头。
炙牛肉也多半都进了它的肚子里。
更多的时候,宁时亭看书看得迷了进去,他来的时候,依然低头凝神思索着,要不就是轻轻拢着袖子,提笔写字。
他写字的时候动作很轻,几乎看不到手腕的移动,单单从外面看,也是笔走龙蛇的样子。
本以为这鲛人在屋里养个几天就能活蹦乱跳了,没想到这病还越养越差。
葫芦听他的话把轮椅推到了前院,从正门推上去。
书房外没人,只有两个侍女和侍从守着。
葫芦上去的时候问了一声,侍女说:“听书小公子出去了,说是替公子带话,顺便寻一寻医生。公子今日发高热,睡着迟迟醒不过来,刚刚才睡下,也不准我们去服侍他。”
侍女说这话的时候,抬起眼睛,有些畏惧地看着顾听霜。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这些天过来,府上是个人都知道世子对自己这位新入府的后娘抱着很大的敌意,宁时亭不管干什么,这位爷肯定是能对着干就对着干。
宁时亭花了高价请来的雕造师,和人家一起并肩熬了几个昼夜做出来的园林方案,被这位殿下直接给扔了喂鱼,宁时亭好好睡个瞌睡,这位殿下要砸窗。
砸窗的物件在各种各样的传言中,从“雪花酥”变成了“雪花肉”,又变成了“硬邦邦的冻腊肉”,最后可能是觉得王府里没地儿能让世子随手找到“硬邦邦的冻腊肉”,就演化成“砸中即死的巨石”,用以显示世子和宁公子之间的水火不容之势。
世子点名要了葫芦和菱角去府上服侍,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殿下从宁公子那里抢了两个人过来”。
这府上人都清静惯了,心思闲,也因为宁时亭对他们好的原因,都对他很信服,连这些流言蜚语中,也都带着一点偏颇之心。
顾听霜刚动了动嘴,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侍女就“扑通”一声给他跪下了:“公子好不容才睡下,殿下若是有事找公子,我们代为通传,一定不耽误殿下的事情。”
顾听霜冷着脸:“让我进去,又不会趁他病弄死他。”
侍女吓得小脸苍白,拗不过一边的葫芦在疯狂使眼色,也拗不过顾听霜的命令,还是给他把门打开了。
顾听霜推动轮椅往里走,一只手伸出来,拦住了后面想要一起跟进来的葫芦和侍女。
顺便又慢悠悠地补了一句:“要弄死他,也得等他病好了再说,我不屑于趁人之危。”
葫芦抹了把头上的冷汗,对侍女强颜欢笑地说:“你别怕,殿下他平时说话就是这样,他年纪还小……但是人很好的。”
这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葫芦自己心里也没个底。
门“咔哒”一声合上,将室内室外的光线分隔开来。
屋里弥漫着草药的清香,不是很浓重,闻久了会以为是花果香味。因为人刚刚睡着的原因,门窗都是闭着的,只有床尾一盏小夜灯,烛火轻轻摇晃。
宁时亭在书房里间睡着。鲛人侧躺在床边,面对外边。似乎是觉得身上热,被子也不好好盖着,全部一股脑儿地推到了脚边,身上只剩下一件单薄的寝衣。
顾听霜前脚推着轮椅走了进来,后脚小狼也跟着窜了进来。
这只小畜生喜欢宁时亭。看见宁时亭窝在柔软舒服的床上好好睡着,它当即也跳了上去,直截了当地窜去了宁时亭怀里,要趴下来打个卷儿。
这么大一坨毛绒粗粝的银狼拱着,宁时亭居然还没醒。
片刻后,像是觉得怀里这堆毛团捂着有点热,宁时亭迷迷糊糊地拿手肘轻轻推了推。
即使在睡梦中,他也记得没有直接用手掌触碰小狼,仿佛是隐约知道这个毛团是他经常抱抱摸摸的狼崽子一样。狼毛虽然可以阻挡毒性,但是如果不小心通过毛根渗入皮下,或者碰到了眼、口、鼻之类的地方,小狼也会跟着中毒。
他推小狼,小狼岿然不动。
鲛人细瘦的胳膊在这个时候看起来是这样无力,小狼翻了个身,把他的手腕压在身下,然后继续撒欢儿往他怀里闹腾。
最后终于把他闹腾醒了。
宁时亭睁开困顿、茫然的眼睛,低头就对上了小狼苍色的眼,在夜里黄澄澄的,又有点泛绿的样子。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也没有推开它,而是顺手拿过被子,把小狼包起来抱进了怀里,隔着被子轻轻蹭了蹭,
声音也还是哑的:“你怎么过来了呀。”
小狼:“嗷呜。”
宁时亭又说:“快点走吧,我生病了,你不要被我过了病气。”
没说一句话,他的声音就更加嘶哑一分。后面大概是觉得说话喉咙痛,变成轻轻柔柔的气音。
“白狼神一族不被病体所侵,有长生之力。这个族群是唯一一个同时受魔道与天道祝福的族群,可横跨六界生死。”
“和你不一样,宁时亭。”
黑暗里,少年人推动轮椅慢慢现身。烛火光芒切割后,在他身上投下半明半暗的影子。
宁时亭没声了。
应该是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顾听霜过来了的这件事情。
顾听霜没理他这瞬间的怔忪,直接问:“你怎么回事?鲛人都这样没用吗?跌一跤就这样了,如何上战场?”
少年人冲他扬起下巴,不无鄙夷地说:“还是说,你用的什么旁门左道的办法,骗来了如今的地位?”
他等了一会儿,宁时亭还没有出声,再去看一眼,发现这人又睡着了。
脸颊烧得通红,呼吸滚烫。
他没见过仙洲人生病是什么样子。这里的人之所以为仙而不是为凡人,正是因为天神仙骨,妖邪不侵。
他母亲当年就是在毒瘴中伤了仙根仙骨,最后一下子没救回来。
现在来看,这个鲛人的体质却和凡人没什么区别。
他想了起来,似乎宁时亭当着他的面的时候,也没用过仙术。上回去他房里收拾,随手叫个纸人出来就能解决的事情,宁时亭却是亲自动手的。
看他睡着了,顾听霜也沉默起来。
轮椅推进,他来到床边,随手扯开宁时亭裹在身前的被子,把小狼往身后一丢。
被子之下,宁时亭的伤处也能看清了。
他很瘦,脚踝骨骼修长,之前崴到的地方看起来已经消肿,可是雪坑底下凸出的乱石棱角,到底还是在他腿上划出了深可见骨的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