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沉寂后,顾听霜推着轮椅从拐角处出来。
“我已经起了。”
宁时亭背对他站着,一身月白常服,烟云袖子,看起来闲淡潇洒。听见他声音后,他方才背过身来看他,对上了顾听霜的眼神。
有些许诧异,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言情绪:“你来做什么?”
宁时亭笑:“养病呢,又要过来赖着殿下一起住了。”
“养病?”顾听霜抬眼问他,“从正门走到这个地方都得半个多时辰,我爹要回来了,你跑来这里养病?”
宁时亭眉眼弯弯,没有为他的话感到丝毫不悦,只是笑眯眯地说:“病人就得有病人的样子呀,既然我已病入膏肓无法理事,自然也没有办法前去迎接晴王殿下了。”
顾听霜还是怀疑地看着他。
宁时亭尽管本人还是苍白柔弱,一副病秧子的样子,但是气色比起以前好得多。除了右手的伤口依然用纱布包着以外,丝毫看不出有重病的迹象。
看他在庭院里指挥下人搬弄东西的样子,和“病入膏肓”这四个字压根儿八竿子打不着。
顾听霜本以为他的称病不出只针对仙长府,为了在这段时间内躲过外界非议,却没想到宁时亭这样的防备中,居然也包括了顾斐音。
宁时亭见他已经醒了,也干脆地让人开始搬东西。他几乎把书房里所有的用物都搬了过来,衣服、书卷、他专人专用的洗漱用品和杯碗茶具,点心盒子,文房物品,看样子是打算在这里长住了。
宁时亭看见顾听霜还呆愣在那里,觉得这少年可爱,从他身边过的时候,顺手也往他头顶揉了揉,就像他对听书经常坐的那样。
顾听霜总是冷酷从容的样子,少年老成,难得见他终于表露出了一些和现在年龄相符的稚嫩和单纯,宁时亭就觉得非常可爱,也会为他感到高兴。
顾听霜没动,没躲,又愣了一会儿后,看着宁时亭快走过去了,猛然回头问道:“你……为什么?”
之前宁时亭说想杀顾斐音,他一直半真半假地信着。他一直觉得宁时亭爱顾斐音,不过是装腔作势,图的都是晴王府的钱,因为他这样的一个性子,怎么会多么热烈地去爱一个人呢?
鲛人是水,是淡得近乎无色的天边烟云。他想不出宁时亭爱一个人的样子,更想不出他会为什么人作小儿女情态,洗手作羹汤。
……他会做饭吗?
念头百转千回,一个又一个地从脑海中掠过。
宁时亭侧身偏头来看他,顾听霜这一刹那也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想来想去只说了几个字:“九珍合酥。”
“什么?”
宁时亭显然有些纳闷,没有明白他在说什么事情。
顾听霜一字一顿地说:“九珍合酥,听说你会做。”
宁时亭愣了一下,随后说:“……是,殿下。”
“我要吃,你给我做。”顾听霜命令道。
宁时亭哭笑不得:“殿下,微臣还有很多事情要忙,这个酥的话,我让人为您在王府对面的东巷口买好不好?听说那家是殿下从小吃惯的,想必也比我做得好。”
顾听霜不耐烦:“就是因为从小吃到大,腻了,我要吃新鲜的,每次从那里买回来,再新鲜也免不了酥皮放老,我要吃刚出炉的那种,你去给我做。”
宁时亭正要开口,又被他猛然打断了:“这是命令,既然到了我府上,就要听我的话做事。怎么,还是不愿意么?”
他连珠炮似的冷声说了这许多话,宁时亭也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我这还没说完呢,我是说,这道点心坐起来费时,殿下想要吃,要耐心等等我,好不好?”
“……”
这一刹那,宁时亭这种惯常哄小孩的语气居然也没有让人感到任何不适,鲛人温软的话语消散在风中,如同飘摇的金色银杏叶消散在苍穹一样。
顾听霜别过脸,语气有些僵硬:“好。”
第54章
看宁时亭答应了,顾听霜就放在了心上。
一个下午,他看宁时亭在香阁忙来忙去,先是又放了一碗血备用做返魂香,后面又是焚绿过来听他讲香道,再就是两个人坐下来吃饭。
几样精致小菜,顾听霜依然吃得少。他现在依靠灵修获取的灵能已经足够维系他日常运转所用,不过他也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自己还要花上这个时间来吃饭。
他觉得自己单纯是喜欢吃点东西的这个过程而已。水至清则无鱼,人的欲望需要压制,却不能摒除,一旦摒除了,那么为之所作出的克制和平衡也将毫无意义,他也就会失去狼应该所保有的本性。
他看着宁时亭吃。也是很斯文的样子,夹菜动作很细致,咀嚼也很慢,也因为用左手还不太利索的原因,有点笨拙。
顾听霜看他一眼,低头吃一口,然后放下筷子,再看他一眼。
宁时亭问他:“殿下怎么了?”
顾听霜憋了一会儿:“没什么。”
他不问宁时亭到底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给他做九珍合酥,他是不会直接催他的。
宁时亭这个性子的人,大约不会说话不算话罢?
想了想之后,他放了筷子,只说:“我去练功了。”
宁时亭说:“嗯,一会儿我写一本奏折,等画秋把我要的上等仙核桃送来了,就开始为您做九珍合酥。”
他突然提起这一茬,顾听霜动作顿了一下,回头又看他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那一刹那呆了一下。
宁时亭也在这一刹那,眼底轻轻浮现出一丝笑意,很温柔。他不说,顾听霜也隐约领会到了这层意思,又觉得有些烦闷羞恼,撂下筷子就走了。
日落后,宁时亭就一直待在房中,而顾听霜则去堂前练功。
他渐渐发觉,香阁外边的庭院虽然没有世子府的阔大,但是也是一个练功的好所在。大概是知道宁时亭就在一边的窗下调香,抬眼就能看见他,所以总有几分要做给他看的心思在里边。
起初他觉得不耐烦,这样的注视像是监视,后面发现宁时亭基本一直低着头调香,从不抬头看他之后,他就会故意弄出点动静出来。有时是操控小狼的躯体爬上树,吓飞一树的鸟儿,晃动满头的银杏树叶纷纷扬扬地洒落。
那一回宁时亭听见动静,跟着往外看了一眼。
顾听霜总是记得他那时候的眼神,他往外看出来的样子就像初春扭动脖子踏出半空的鸟儿一样,澄澈无意,深秋的阳光透过厚厚的冰层,再透过被返魂香熏染的银杏树叶洒落下来,将人的眉眼染成近乎神灵一样的金与白色,睫毛边像是沾上金色的细绒,又或是不知名的水光。
而他透过窗边看见的他,又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他用小狼的眼睛回望过去,少年人坐在轮椅上,脊背像是藏了一把剑一样挺直,巍然秀丽的模样。给宁时亭晕染上金色的阳光也同时照耀在他身上
他快要十五了,但他仍然不满意自己身上所带有的稚气,他想要自己迅速地成长为大人。
这样的念头在他很小的时候曾经冒出来过,那是每一次,每一个有月亮的夜晚,他从睡梦中惊醒,看见自己的母亲在月色下靠窗擦拭妆奁时所想的那样。
他知道他的母亲在思念谁,但是他从来不说,她也从来不说。
那么小的时候,已经生出了一个愿望:这个家中既然没有男人,他就必须早一点长大成人,好来肩负起这个家的主人曾经缺失的那些责任。
这个愿望随着王妃逝去,已经多年不曾被他提起。他没有任何参照物,也不再又尘世中的眷恋,来需要他提早长成一个大人,他也讶异于自己此刻竟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
他要是和宁时亭一样,也是十七岁就好了。
宁时亭这个人很矛盾,明明年纪也还小,却总是透着一种辗转浮沉人世间许多年的感觉。
顾听霜的感觉从来没有出错,宁时亭的淡然和成熟绝不是来自于偶尔的故作姿态,那是刻在骨子里的,来自于他某一段真实经历过的未知年月。
顾听霜觉得阳光下的自己很英俊,很美,视线跟着去看时,发现宁时亭也在看他,心脏也有些不受控制地鼓动了起来。
他用小狼的眼睛,看见宁时亭也在看他。
宁时亭不知道他的灵识身在何处,也似乎没发现轮椅上的少年人已经成了一个凝神不动的躯壳,他的眼神十分好奇。
诡谲的秋景和冬雪混杂在一起的场面,庭院中一半苍翠一半金黄,风沙沙过。
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流烟的声音,倒流香缓缓滴落,而后外边哗啦一声,树梢滚下来一只前爪金黄的银色小狼,直接在地上摔得七荤八素。
随着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宁时亭的笑声也跟着飘了出来:“怎么又摔下来了。”
他的手伸出一瞬又放了下来,是想起了灵山白狼没有这么不禁摔,上次小狼从那么高的树顶上直接摔到玉台阶上,也没有出什么问题,而且现在顾听霜还在外边。
顾听霜一瞬间就收了灵识回到身体中,回头看了一眼宁时亭,强自镇定说:“没事。”
小狼在他脚边打转,摔得七荤八素,走路也歪歪扭扭,被他一只手捞起来,揪着后颈毛放在膝头摸了摸,随后又往后边窗户一甩。
“别在这里烦我,去找他玩。”
眼看着要被他甩到墙上去了,小狼非常敏捷地扒住了窗台,委屈巴巴地哀嚎一声后,就快活地钻去了宁时亭怀里。
宁时亭突然被委以重任,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着把小狼抱到怀里摸了摸,再任由它爬到自己肩膀上,开始用爪子挠自己的头发玩。
他不出门,打扮也清淡了起来,头发就用一根墨绿的发带松松挽着,制香时为了方便,耳边别了一个流云簪拢住发丝。
现在小狼看那流云簪亮闪闪的好看,一爪子就拍了下来,宁时亭的发丝应声坠落,松松地散落到前胸。
小狼立刻又跳到地上去,开始玩他的发簪了。
“你也不必这样惯着它。”顾听霜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宁时亭看看小狼,又看看顾听霜。
顾听霜别过脸,将轮椅也转了个方向,背对他,不让他看见他的表情。
宁时亭笑眯眯地说:“好啊,下次我揍它。”
小狼抖了抖毛,连它都听出了宁时亭话中的宠溺和温软,更加有恃无恐起来,叼着玉簪重新爬上宁时亭肩头。
晚上时宁时亭开始做九珍合酥,先将核桃晒干后磨成粉,再要去用阴火烤炙。
天黑了,顾听霜也从屋外转移到屋内,手里拿了一卷书,他坐在桌子这一头看书,宁时亭就在另一边慢腾腾地磨核桃粉。
由于这是要做出来吃的东西,宁时亭一如往常带着手套,慢慢地磨。
但是晴王府的银杵太过光滑,他戴着洛水雾的手套,总是时不时地就往下滑一下,核桃杵也跟着飞出去好几次。
他似乎也习惯了这样,并不出声,神色也没有多少变动,只在小狼帮他叼回来的时候,用手腕轻轻拍拍它的头。
顾听霜将手中的书放下,问道:“我想看奇花谱,你这里带来了吗?”
他说的是宁时亭以前提过的一本书。
宁时亭说:“殿下自己去找找吧,我让人就放在里边的书架上,抬头第一本就是。”
顾听霜于是自己去了离间,将书拿了过来。
怀抱著书册,他经过宁时亭身后的时候,动作微微凝滞了一下。鬼使神差的,他看着宁时亭清隽温雅的脊背,陡然生出了一种毁坏的欲望,来得及想清楚之前,他就已经伸出了手——从上往下,想要和上次一样,直直地劈向他的脖颈。
却被一只手轻轻地架住了。
宁时亭不回头,一阵风似的,单手挡住了他这一下。修长白皙的五指张开,隔着薄薄的洛水雾,微凉地搭在顾听霜指尖,扣住他的手腕。
这一下看似平平无奇,但是宁时亭那一瞬间的反应力和动作的迅捷,甚至不在听书之下!
顾听霜愣住了:“你……”
宁时亭松开手,顺带着伸了个懒腰:“殿下,练功前,好歹也跟臣说一声。臣捣了这么久的核桃,万一弄撒了,多可惜。”
顾听霜悻悻地收回手:“你都知道了。”
宁时亭声音里也不见生气,反而很感兴趣地笑道:“上一回就知道了,殿下身手了得。”
“那你说的陪我练功,还算不算数?”顾听霜被揭穿了也不避讳,反而兴致盎然地问起他来。
宁时亭说:“自然算数。”
他偏过头来对他笑,眼睛在烛火映照下跃动着莹莹光华,“什么时候殿下能再把我弄晕一次了,就当殿下第一步功成。”
“少拿这种师父一样的口吻跟我说话。”顾听霜说,“我要是能做到,你答应我一个条件么?”
宁时亭又笑:“殿下,有没有人告诉过您,您每次说话,前半句都是不能听的,因为必定不是什么好话,只有后面的话才算数。”
顾听霜眯起眼,眼神有点凶狠,但是宁时亭还是这样望着他,也没有怕的意思,笑容不减。
他不怕他。
或者说,他在跟他开玩笑,很平静亲昵的语气。
不知怎的,就连这样的场景……也让顾听霜心中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快乐。
那是他久违的,尘世间的快乐,是他小时候尝到一口糖的快乐,是灭顶之灾,是吞没人的巨浪,甚至能让人兴奋得微微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