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在大脑中嗡嗡冲刷,分不清是蜂鸣还是风声,而后这一切声音都被顾听霜的声音打断了:“来看看你们的人造出来的东西。”
巨大的钢刺铁笼由绳子串起来,在雪地上拖行发出巨大的刺耳响声,看起来像某种骇人的巨兽。
这正是顾听霜刚刚所说的牢笼陷阱,倒刺密密麻麻地排列成罗网,浓烈的腥气和铁锈味弥漫开来。
顾听霜说:“这里头放着返魂香,不仅能让你现在的满身伤口恢复如初,还能进一步提升你的功体。我有同类的勇士为自己的孩子进入其中,而后扒皮浴血而退,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如果你有,那么我和我的狼群也将敬佩你的勇气,放你一条生路,此后永不再犯。”
……返魂香?
苏樾在这一瞬间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刻,一颗返魂香对他来说是多大希望。
就算退出来后被活剐掉一层皮,但是返魂香依然能够让他恢复如初!
顾听霜所说的“放你一条生路,永不再犯”,这清楚明白的几个字,对他来说不啻于久旱逢甘霖。
人在绝境之下爆发出来的状态总是接近疯狂的,他几乎是像一个蠕动的虫子一样,拼命地往笼子中爬去。
越往里越窄小,勾刺都顺着他爬进去的方向,不会阻碍他,但是刺尖敌在皮肤上的感觉是这样刻骨,他几乎要屏住呼吸,连丝毫的迟疑都不敢有。
终于他看见了笼子尽头放诱饵的地方,依稀可见是一个丹药盒子,霎时间他心里一喜,拼命伸手要去够到它。
也就是在此时,顾听霜的唇边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放开了灵识,冷静、愉悦地享受着对方的痛苦和求生意志,以及那飞蛾扑火一样的绝望和希望。
片刻后,苏樾发出一声惨叫,痛苦挣扎了起来。
顾听霜说:“货真价实的返魂香,正是你们府上的人用秋毫蛊配出的那一味。若不是宁时亭他是毒鲛之身,当初他尝了那一口,此时此刻已经受秋毫蛊摧折,成了一个废人。你们仙长府做过的事,我悉数还给你。”
苏樾翻动着,滚动着,惊声尖叫——蛊虫密密麻麻地已经钻入了他的七窍中,他痛不能遏,扭动着想要摆脱这一切,但是一动一退,倒刺就深深地扎进了他的皮肉骨骼中。
血渗出来,染透了一大片雪地。笼子里的人已经看不清人形,仿佛炼狱景象。
“你是给,你是给晴王府出头的……”
苏樾拼着最后一丝意识,费力地吐出了这几个字,为自己今日遇到的一切灾难作解。
可是晴王世子,他不是从不入世,是个废人吗?
“我可没那个精力多管闲事。王府是我爹的,不是我的。”
“今日找上你,第一报灵山猎神者之仇。两年来,你们让我损失了十四只狼,伤者不计其数,每一只白狼的仇我都记着。”
“第二,报你将狼驯养成狗之仇。灵山瘦狼虽被族群放逐,但他们身上流着上古白狼神的血。你们践踏了白狼神一族的血脉,让它们交配产下新的白狼,让它们和犬类交·合,从此以后,苏家世代子孙,都要与最下等低劣的猪熊交·媾,生出的后代终身只能趴伏行走,跪地乞怜。我以白狼神之名,向天空与群山下达此命令。”
顾听霜眼中燃起金色的火焰,灿烂得几乎要将人吞没。
天地万物在这一刹那产生了低沉的共鸣,他没有发现,可是在场的每一只狼都发现了。
电光石火间,它们在他身上找到了失去已久的、千年来的头狼的影子,为此鼓舞振奋,屈膝跪地,向他表达它们的臣服与敬畏。
“第三,宁时亭是我的人,是我的猎物。任何敢动他的人,我都将生生世世追杀到死,让你们生不留全尸,死后魂魄俱散。”
*
“狼么?”
宁时亭问道。
赶过来的水师也醒了过来,他诚惶诚恐地确认了,不停地比划着手势:“真的是狼,那么多只,那么大的上古白狼,我们的屋子啊仓库啊帐篷啊,全毁了!现在别人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记挂着公子,朝公子这边赶来了,还好您没事。”
宁时亭看见他们眼光躲闪,心里清楚,刚刚跟着他窜出来的银边一定是被看见了。尽管他已经示意银边先离开,但是拿不准这事会不会再掀起别的风浪来。
为什么白狼群会突然下山?
宁时亭清楚,这些白狼群都是直接听命于顾听霜的。以顾听霜的性情,这次估计是冲着仙长府而来,但是他并不清楚当中的前因后果。
水师仍然在旁边诚惶诚恐地站着,等待他的答复。
宁时亭顿了顿,“不用再问,今夜情况复杂,外面发生了什么,我们现在也无法知晓。只有一样,今日你在我这里看见了什么东西?”
“白,白狼……”水师说话都结巴,舌头都快打结了。
宁时亭微笑着摇摇头:“什么白狼?你大约是被吓坏了,如果上古白狼找到我这里了,那我又是怎么逃出生天的呢?方才你一过来,就因为筋疲力尽而昏了过去,我为你点燃了一些返魂香,你大约是在梦中,将现实与受到的刺激弄混了罢。”
他说话的神情认真而坦然,那一刹那水师也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踌躇间,他正想要继续发问,就见到宁时亭摇了摇头。
“今日一切都莫要再说。我该回家,陪饮冰练功了。等人召集齐了,随我一同回府吧。”
第51章
放眼整个西洲,除了顾听霜本人和宁时亭本人,知道灵山上古白狼和他的关系的人只有府上那几个心腹手下。
这次群狼下山,宁时亭揣测顾听霜八成参与了其中,但是为什么会挑在今夜,为什么刚好是对仙长府下手,他也不得而知。
等待府上的人重新聚齐的时候,宁时亭分身抽空补了一觉,在睡梦中隐约记起了什么事。
他想起上辈子,顾听霜率领的灵山群狼有过很长一段时间踏遍九洲,让人闻风丧胆的年月。
九洲灵气困顿已久,飞升之路断绝。顾听霜和白狼群随心所欲,所过之处一切有灵之物都哪为己用,白狼神所过之处,都将打上这个族群的标记。
它们杀尽猎神者,占山为王,行动看似毫无规章,实际上隐约也有其背后的意义。狼族单纯,爱憎分明,仙界的制度、规矩,仙者的身份与血统族类,全部不入它们眼中。
那时候宁时亭已经杀了苏樾,为了将功赎罪,收服了雪妖,却又在那场惨烈的战斗中折损了听书,从而引起百里鸿洲的恨。
那时他的仇人除了苏家,还要加上百里鸿洲一家,但是彼时这两家甚至没有什么时间腾出来追杀他,因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狼群重点打压的对象之中,他们也赫然在列。
他和顾听霜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是交集不过寥寥,他其实一直都摸不清顾听霜对晴王府的态度。这少年仿佛没有什么很明确的家的观念,只因为曾和王妃有过一段母慈子孝的记忆,将这个地方当作家,所以晴王府罹难的时候,他也会调转矛头对外。但是之后,他又是那样坚决洒脱地和晴王断绝了父子关系,一个人迁出去住。
风雪声中,走散的人马渐渐找齐。葫芦和菱角也回来了,看过他的情况后,出门去检查今天物资和人员折损的情况。
这一查下来,发现晴王府出力修建的地方中,只被狼群毁掉了几个建造失败的小冰楼,里面只堆放着一些用不着的多余物资,一个人都没伤到。
葫芦说:“幸好,幸好。咱们的人都找齐了,东西也都找回来了,仙长府那边呢?”
菱角跟着打探完消息回来,压低声音说:“现下大雪不止,他们好多人都还没找回来,听说物资和冰屋被毁了一大半,更可怕的是仙长的帐篷硬生生被连根拔起,有人在附近发现了血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找到仙长的人呢。仔细一想还是怪吓人的。咱们还是运气好,狼群放过了我们。”
他说到这里噤声了。
两兄弟对视一眼,彼此都明白了什么东西——这几天,他们两个都是看着一大群白狼在宁时亭的书房里进进出出的。
他们不清楚白狼和顾听霜的关系,只是下意识地以为是宁时亭在背后操盘这件事。上次顾听霜练功失踪后,也是宁时亭出面去接了他们少主人回来。
他们知道这个秘密,顾虑到宁时亭,尽管什么命令都没有接到,也依然自然而然的闭了嘴,对此事讳莫如深。别人问起来,也只说是运气好,不敢透露他们背后的猜测:这些狼群或许就是宁时亭放出来的,所以根本不会伤害晴王府的人。
宁时亭小睡了一会儿,葫芦又进去看了看,怕他梦魇,准备在他身边点上清心静气的香。
但是他一进来,宁时亭醒了过来。
困顿中的人因为失血而变得脸色苍白,看上去也憔悴了几分,却透出了一点柔软的样子,眼睫垂下后。自然而然地也无法将这淡静恬美的人和外边的血腥纠葛联系在一起。
宁时亭睁开眼,声音还有些迷迷糊糊:“什么时辰了?”
葫芦赶紧碰来冒着热气的热手巾,拧得半干了呈上:“公子醒了,现在快酉时了呢。您没睡多久,可以再睡一会儿,我们的人都来齐了,您不用担心。外边风雪越来越大了,公子不如明日再回府,世子殿下会理解的。”
他话音刚落,宁时亭一愣:“这么晚了?不行,我得回去。我答应了饮冰,要回去……陪他练功。”
约定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他担心顾听霜那边有什么意外情况,故而才会这样突然地让狼群下山伤人。
今夜,他无论如何都要回去看一看。
*
雪夜中,金色的双眸再度燃烧起来。
群狼已经离开了,苏樾的尸体被丢弃在那里,仙长府的人找起来也费些功夫。用市井里人的话来说,“就是亲娘老子来了,也未必能认得”。
顾听霜命令狼群回家,同时占据了一只母狼的身体,前往寻找宁时亭。
白狼在对敌战斗时不会回头看顾受伤的同伴,因为这样会让它们分心。但如果战斗结束,这就是它们彼此舔舐伤口,抚慰同伴的时候了。
他有理由通知一下宁时亭,因为他知道今天天气寸步难行,且宁时亭已经负伤的原因,他可以破例允许宁时亭失约一次,这次可以不用在酉时前回府找他。
顾听霜理所当然地认为宁时亭也是自己的麾下一员。
他出山的理由是为他,但是宁时亭自己永远不会知道。
顾听霜追寻着之前银边、月牙传来讯息的方向,一路追寻而去。
冰冷的风雪拂过厚密的狼毛,顾听霜奔跑片刻后,意识到自己刚刚与一片矮小的冰屋擦身而过,而那屋子中的温度稍稍温暖一点,残留着燃烧过火的气息,还有一股他永远也不会认错的香气。
宁时亭身上的香气。
他停下脚步,甩着尾巴顺着墙根溜了溜,发现里面已经空无一人。
宁时亭会去哪里?
顾听霜当机立断,灵识再度放开,读取了周边贴俯在地的草木的记忆。这些生灵已经快要被冻死了,由于灵气衰微,能够提供给他的信息也十分有限。
朦胧的光影声色中,他看见了宁时亭裹得厚厚的一层,提灯走出来,异常坚决地说:“我得回去看看饮冰。”
……
那一刹那,顾听霜心中仿佛被什么莫名的情绪击中了。
他多看了几遍那个场景,在朦胧中描摹鲛人的影子,有点慌乱,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莫名其妙的滋味。
“鲛人是不是脑子不太好使?”他想道,“还是我平时真有这么可怕,他觉得不回去赴约,我就真的会把他弄死么?”
很快,顾听霜又意识到一个事实:如果宁时亭以及走了有一会儿了,那么按照他过来的路线,他会在回去的路上直接撞见他!
看见他了,要说什么?难不成宁时亭问他,你为什会在这里,他要回答说:“为你出头”么?
那就是真的丢人丢大发了!
他几乎是刹那间就收回了灵识,回归本体,而后转动轮椅往王府的方向挪动。相比刚刚的冷酷镇定,他甚至有点慌不择路:“快走,快回去。”
狼群立刻行动了起来,飞快地把他围了起来,簇拥着他拼命往回赶。被派出去当作哨岗的狼也不断地报告着宁时亭的位置,狼嚎声消弭在风雪中,悠长空灵。
回到王府时,顾听霜鼻尖已经冒了汗。
他前脚转动着轮椅拐入后院书房,后脚就听见前门传来人声。
画秋还在书房里趴着没有醒来,顾听霜对此很满意。
他迅速地回到了书房中,他带来的白狼们也迅速地化成了狼崽子的样子,排着队一只一只地跳进房间内,和之前一样乖顺地趴伏在墙角边,还有几只学会了装睡,肚皮翻上来晾着尾巴和腿儿,十分紧张地给顾听霜打着掩护。
顾听霜满身风雪,正在用最快速度给自己擦洗、换衣。
换到一半,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他压着声音说:“你回来得还算准时,不过等会儿你再过来,我现在要沐浴梳洗。”
来人出声了:“殿下,是我。公子刚刚回来,也说要熟悉换衣,让我来告您一声,说他待会儿过来。”
顾听霜反而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了,你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