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天性单纯,认定了头狼就追随到底,虽然也时常会有成年狼来挑战头狼的地位,但是行动中却不会因为这样的想法出现任何的逆反。它们永远以整个族群的利益为重。
宁时亭猜测,这些狼八成也是得到了顾听霜的允许,所以才会全部都躲进世子府里。
前世,顾听霜从不信任人类,群狼是他的眼线,他对狼群也好得超出任何一个人。
不过偏偏因为这样,他没有遭受过任何背叛,相对的,他用狼群控制对手和合作伙伴,一直到逼宫杀了顾斐音的那十年间,仿佛都没有找到任何一个能走进他心里的人。
他不要世子妃,不要教书先生,厌恶一切仆人。连民间也慢慢地开始有人议论,说晴王世子其实没有晴王的血脉,是天地灵气蕴化而生。顾斐音不能容忍一个没有自己血脉的孩子出生在府上,所以一直对他很坏,但其实晴王世子正是死去了千年的白狼神转世,天生就是狼性,抹灭了一切任性,所以才会这样怪诞,让人退避三尺。
他想过要劝他,但是有限的接触中,顾听霜也从不肯听他的话,要不就是不发一言,要不就是冷嘲热讽。
上辈子,顾听霜自革家室王牒,迁出晴王府独自打拼之时,他已经被顾斐音召回身边。
仙帝因为获悉顾听霜对于灵山狼群的把控力,给他加封了一个爵位。顾听霜也并没有像宁时亭预计的那样,拒绝爵位而归隐山林,反而接受了爵位,自己搬出去另设府邸,落地生根。
那时他到底担忧他会在这方面吃亏,动用了一切能力,在不被顾斐音察觉的情况下,给初出茅庐的顾听霜写了一封信。
上书寥寥几个字:“权利动人心,如烛绳草灰,崩散易逝,难恒长。”
从今往后,顾听霜就是一个人走他的路了,群狼到底不是人类,他往后也不可能真的永世不与人打交道,到时候要怎么办呢?
他等了三个月。
顾听霜给他回了信,却只字没有回答他这方面的疑虑。
宁时亭依然记得那回信中凉薄而讽刺的语气:“以色事人者,如镜花水月,虚幻破碎,易劳心。”
此后十年,顾听霜当真没有与任何一个人亲近过。
某种程度上,顾听霜和他很像。
宁时亭自己,何尝也不是一个人孤寂地走过了这十年。他与顾听霜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他狼一样的心性,他依然畏惧严寒,眷恋温暖。
虽然狼很多,但是一旦变小,安置起来也不费事。
宁时亭恐怕这些狼会引起别人的恐慌,只叫来了葫芦、菱角、画秋几个比较得力的管事,简单交代了一下情况,让所有人出行谨慎,没有要事,不可进门。有事情也必须要先通报。
一夜下来,倒是相安无事。
这些成年狼比小狼更知道轻重,变小之后非常乖,从墙角一字排开蹲好,睡觉也就是在火炉边围成一个圈儿,一只叠一只的,彼此取暖。
顾听霜说:“这是我的狼,温暖的环境会扰乱他们的心智,让他们从此变得娇气,和你一样,宁时亭。”
宁时亭笑着说:“有世子殿下这样的主人,自然不会变成我这样的。世子的考量当然好,但是外边风雪也确实太大了,群狼已经被殿下训练得这样好了,肯定也不会因为一两日的温暖而懒惰,您说是吧?”
这鲛人现在摸透了他的脾气,什么事情都顺着他的意思说,顾听霜也不好再发作。
他半夜起身,本来想出去找宁时亭,后来又睡了。睡到中途被宁时亭弄醒,说了两句话后,不再理他,继续翻个身睡。
辗转许多次,却老是睡不着。
宁时亭帮他拉了床帐,退出去后熄了里间的烛火,一点声音也没有,黑夜沉静,是个好入梦的时候。
但是顾听霜却总是睡不着,老感觉这鲛人还在外边动来动去一样,也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顾听霜辗转了一会儿,屏息凝神,放出灵识查看。
他上次灵识使用失控后,渐渐察觉到了自己对于灵识的使用上限仿佛被抬高了许多,比起以前用起来也轻松很多。但这种轻松容易在使用时造成一种错觉,非常容易使用过度,而造成非常强烈的后遗症。
顾听霜这次出现的后遗症,除了一段时间内无法回到自己的躯体内之外,也出现了一点近似于梦魇的症状。
他附身过的小狼的意识、蝴蝶的意识,乃至一只蝴蝶、一棵大树,它们成长以来所有的意识、记忆与感受都原封不动地残留在他脑海中,成为久久不散的残像。
其中最明显的一次例证,就是他最初在小狼的躯体中醒来时,竟然因为融合了小狼的意识,而对宁时亭产生了无限的眷恋。
甚至还不由自主地爬进了他怀中,将头拱在他手边。
顾听霜想到这里,宁时亭指尖的温度仿佛还残存在鼻息中,让他浑身战栗,不免有些牙痒痒。
这几天之内,他凭自己感觉知道自己最近使用灵识过度,不应该再继续使用下去,但这一次还是将灵识放了出去,探查外边的情况。
宁时亭果然还没睡。
他在外边的书房里,正半跪在墙角边,为一只被冰扎伤了耳朵的白狼包扎。
他的动作很小心。尽管灵识不能直接看见实物,但是能够在意识中描绘出对方的形状和情绪。
现在宁时亭的情绪小心而谨慎,这种谨慎对于他面对的狼群显得有些多余。
七十多只狼,有一半已经蜷缩起来呼呼大睡了,还有一半昏昏欲睡,半眯着眼睛伸长爪子,感受着人类房屋里的温暖。
它们对宁时亭没有任何敌意,但是顾听霜同样在狼群的情绪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没有敌意很正常,因为宁时亭是他授意给狼群要保护的人,但是狼群对于宁时亭的情绪中,为何还会有“敬重、依恋”这种情绪存在?
顾听霜还想往深里探查,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大堆不属于他的记忆、画面和情绪席上脑海,让他的太阳穴猛地疼痛了一下。好像是被放在火上燎了一下,刺激得让他一瞬间就将灵识收了回来。
他现在是绝对不能再使用灵识了。
那一瞬间的错乱,顾听霜很快用自己的意识对抗压了下来,却微微怔了一会儿。
闯入他意识内的,依然是宁时亭的记忆与情绪。
或许是他刚刚探查了宁时亭情绪的缘故,他感受到了宁时亭对于面前的这一堆狼崽子的喜爱和谨慎,是克制不住地想要触碰,却仍然要收回手的犹豫。
但这一份记忆,是有关他的。
顾听霜确信他有经历过,也不曾记得那样的场面。
在这份闯进她意识中的、宁时亭零碎的记忆中,他比现在要高大许多。
他的轮椅停在庭阶下,身边摆着一盒点心和几本书,手里还拿了一本。他一身黑色常服,面容比现在要成熟,身形也比现在更挺拔高大,眉眼中的冷肃之气也更甚。
顾听霜一眼看过去,觉得熟悉又陌生。
那好像是……长大的他自己。
场景好像是春天,他背后有一株神樱树,樱花花瓣落下,飘到他发端。
宁时亭从他背后走出,手里握着一本书,轻声问道:“昨夜我睡过去后没理清的洲志总结,是殿下您帮我写完的吗?”
顾听霜背对他,淡淡地说:“去你那里找书看,顺手帮你写了,你写的都乱七八糟的不能看,我看不过眼才帮你的。”
宁时亭笑了。
类似于宁时亭对群狼崽子时一样生出的谨慎和欢喜,这一刹那,轻松和愉悦报过了顾听霜全身。
他知道这是这一刹那,宁时亭的感觉,也是这段记忆中最鲜明的颜色。
但这是什么场景?
宁时亭梦到的场景吗?
顾听霜再度想起前几次从宁时亭身上捕捉到的异常的情绪和记忆碎片,心里的怀疑越来越深。
本来就睡不着,这下更加睡不着了。
他干脆披衣起身,自己把轮椅拉过来,里衣外面披了一条毯子,就这样推门出去了。
因为声响小,他来到外面的时候,宁时亭还没有察觉。他刚刚给一只受伤的白狼包好了耳朵,将这毛茸茸的东西塞回原处,蹲着看它们逐渐入睡。
他看起来有点想伸手摸一摸它们,但是知道这些看起来是狼崽子的家伙,实际上都是威风凛凛的成年狼了,所以比起面对小狼的时候,更加拘谨一点。
想摸一摸,但是又畏惧,最终摇摆不定地停在了原地,只是垂下眼,带着笑意去看它们。
顾听霜一出来,宁时亭还没察觉到,墙根边的一溜儿狼就察觉到了。没睡的,都纷纷竖起耳朵抬起了头。
顾听霜微微抬了抬下巴,没什么表示,眨眼间又驱动轮椅退回了黑暗中,将房门关上了。
只有一阵微风拂过。
宁时亭看见群狼的动作,也下意识地回头看,但是什么都没来得及看见。再回头时,就见到狼群一只又一只,像今天进来时一样排队在他面前蹲下了,将毛茸茸的狼头拱了过来。
让他摸。
第41章
第二天风雪稍小,不再像前一天那样,连房屋都能平地刮倒。
众人趁这个机会,分拨通行,前往各自的地方,将之前没有来得及取用的生活用品、备用粮食蔬果取回来。除了知情的那几个,倒是没有人发现他们头顶还住了一大群上古白狼。
屋外依然风声呜呜,但是当习惯了这种喧嚣之后,也就能当成宁静。
雪光很亮,从窗户照进来,照得如同白昼的时候,也不过是太阳刚升起后半个时辰的时间。
宁时亭也打算出去一趟。
他轻轻将手指贴在窗边,感受到冰凉坚硬的冰晶被风雪挟裹着向窗边砸过来,召来了葫芦、菱角,低声嘱咐他们:“让我们府上那几个驭灵师准备一下,过会儿同我出去一趟。”
葫芦面露难色:“公子,今天虽然风雪小了一点,但还是很危险,咱们今早上出去的这一批也都是男人,有驭火师开路,这才把东西拿回来的,您不如再等一两日。”
宁时亭偏头一笑:“谁说我要驭火师?将咱们府上的几位水灵根的驭灵师叫过来,我们不走远,只在府中试试看。”
葫芦楞了一下,满腹狐疑,但是看他的样子,还是相信了:“那公子等一会儿,我们为您准备。”
宁时亭其实也不太习惯别人贴身服侍。听书不在,细致到他穿什么衣服的之类的事情,都是他自己在做了。
他把自己裹得厚了一点,出门前看了一眼被他塞在里面侧间的狼群——它们大部分还横七竖八地蜷缩睡着,毛茸茸的一大团。
料想应该可以快去快回,他回来再安排喂狼的事情。晴王府一直都有百兽园,找东西喂饱六七十只狼不费吹灰之力,但是现在情况特殊,也不能惊动太多人。
被叫来的几位驭水师等在门口,听他指示,彼此也是满心惴惴。
他们低声议论着:“公子当真是叫的我们来吗?咱们都是水灵根是吧?”
“是啊,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我半点法术都不敢用。这个时候应该是驭火师有作用,怎么会是咱们呢?”
房门打开,他们的议论声也平息了下去,都向宁时亭恭恭敬敬地请安问好。
宁时亭裹着大氅,手里拿着火莲伞,颔首一笑:“今日有劳各位,跟我顺着王府跑一趟了。”
葫芦也给他们各自都送了一把火莲伞,用来在风雪中开路。
几人整装待发,几个驭水师满腹疑问,纷纷看着他,神情有些迷惑不解。
宁时亭说:“几位的疑惑我都知道,这个办法也是我昨日才想到的。近日西洲雪妖肆虐,风雪不止,我们一直都用火术来抵消雪妖作乱,只可惜收效甚微。现在一想,大概是找错了方向,雪妖能量大,灵力至强,再来千百个驭火师和火麒麟,也未必能解决这次的忧患。我想,我们也可以试试用水开路。”
“用水开路?”驭水师以为自己听错了。
宁时亭低声嘱咐葫芦一句,葫芦从屋里给他捧了一个杯子出来。
这辈子平平无奇,不过上面独有的符文标识表示着:这是一个碧落杯。
仙家法器,有一类就是以“无穷”为性质。比如宁时亭要找的无穷书,也比如这个碧落杯。无穷书可以任意翻阅无穷无尽,握在手里只有薄薄的一本,同样,碧落杯里边的水也取之无尽,用之不竭。
仙家人闭关修炼,一般都会带上这么个杯子。虽然里头倒出来的只能是水,味道也比较一般,但却是非常实用的一个法器了。
宁时亭接过碧落杯,又从袖中掏出一把折扇。指尖扣住杯底,压着打开的折扇,当着众人的面往下倾倒。
水流被扇面均匀分摊开,成为一个弧面,均匀地向下泼洒了下去。
外边是这样寒冷,不出片刻就全部冻住了,从杯口开始,水流到底,一个扇形的冰面出现在众人面前,活像一个晶莹剔透的罩子。
驭水师们尚且还没看明白,葫芦就已经抢先一步道出了其中关窍:“以水制水,以冰御冰,我们之前找错了路,我们用火化掉冰雪,消耗大不说,一旦停止法力,化出来的水又会再次冻成冰。倒不如直接做冰墙抵御风雪,这样还可以一劳永逸。”
宁时亭笑说:“是这样,只是现下人手短缺,也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就劳烦诸位跟我出去试一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