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越闻言,那几分皮笑肉不笑倒是松了几分。他的视线又在宁时亭带来的人马上转了转,本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声:“宁公子想要做好事,咱们现在最缺的就是人手。但是我瞧着……怎么晴王府来的人里,只有两个驭火师,剩下的全是水师?”
围坐在营地周围的几个陌生驭火师也跟着低声笑了笑,声音不大不小:“这是来帮忙呐,还是来避难啊?晴王府这是被风雪压塌了吗?莫非是自己家门不保,来这里蹭咱们的火营地……”
葫芦和菱角站在宁时亭身边守着他,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有点紧张。
仙长府和晴王府,不管是西洲洲志一事,还是返魂香或者百里鸿洲劳军一事,关系都是越来越僵,慢慢的真有点水火不容的意思了。现在两边的话都说得膈应,他们也怕这个时候起什么冲突。
葫芦秘术传音道:“他们怎么这么狂?”
菱角回复:“谁不知道呢,公子还不是吃了入府晚的亏。今年晴王殿下一早说有意拿回西洲掌事权力,风声前脚才出,苏家后脚就大肆网罗人才入府,最吃香的香师、驭火师被他们一网打尽,哪还轮得到咱们晴王府。公子上回开府召集门客也是,能找来的人都找了,但是能有的人才都在苏家了,咱们拿什么跟他们争?”
宁时亭却很平静:“我们晴王府真诚出力,只不过拿出来的是一个一劳永逸的偷懒办法,仙长莫要见笑。府上驭火师不多,现下劳动驭水师,也是人尽其才。都是西洲人才,亭也为仙长考虑,总是这样消耗灵能抵御风雪,不是长久之计。”
苏越这下没话说了。
他跟着宁时亭的眼神看过去,看见了营地周围横七竖八睡倒的驭火师,他们之中,已经有人连续几天几夜没有好好地休息过了。一身火灵消耗殆尽而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但是仍然是那四个字:杯水车薪。
他们是仙者,然而仙者在面对仙界这样的浩劫时,也依然脆弱得如同凡人一样。
苏越不说话了。
宁时亭拍了拍手。
他身后的人迅速领会他示意,水师当即娴熟地布置好阵列,由两个驭火师首先开路。
火龙拔地而起,所有人都跟着驭火师的动作,仰头看去。
猛烈的火光冲天而上,没入茫茫无际的大雪中,隔了好久才看见红光冲破这层惨淡的白色,慢慢扩散开来,形成一个笼罩在众人头顶的圆盘。
经过这个圆盘的风雪,都变成了温热的雨水,洋洋洒洒地落在地上。
火光像是一把巨大的伞一样,在众人头顶撑出了一片没有暴雪的天地。驭水师紧跟着赶上,顺着火盘的外围引出水流,两边互相配合,水流每被冻成形一层,驭火师就将火盘的范围缩小一点。等到缩减至缩小的时候,火龙又自上而下,精准地将冰座扎透,在严严实实的冰层中留出可以让人躲避的缝隙来。
这样的办法简单粗暴,却是宁时亭他们研究了一晚上,做出的最节省驭灵师灵力、速度最快的办法。
眨眼间,平地连起数十座冰墙和堡垒。驭水师和驭火师的配合到了天。衣无缝的地步,眨眼间就建造完毕了。
宁时亭转头看向苏越:“这样,如何?现在仙民受灾严重,仙长若是不嫌弃,咱们可以合作一把。”
苏越:“……”
“如何合作?”他问道。
宁时亭微微一笑:“仙长府驭火师出力,策应晴王府驭水师,四人一组,让冰罩在最短时间内让所有仙民有所归属。”
苏越沉默了一会儿。
这片刻沉默间,双方都读懂了宁静之下的潜台词。
救援物资如何分配?和外边的联络由哪一方周转?最后述职说起来,又要归在哪一方头上?这些功夫,到时候就各凭本事了。
苏越移开视线,吩咐左右:“按宁公子说的去办。”
人员分配好之后,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宁时亭身体不好,但是做起事来却好像永远精力充沛的样子,也不见他累。
原来的洲城营地也没有了,由新的冰垒代替,物资和灵药也有了新的堆放地点。库存上限一旦增加,运转起来也就方便了许多。到了下午的时候,洲城城门到几处仙民密集所在的通道也建设了起来,开始有仙民陆陆续续地自发领取物资、帮助建设冰营,效率高上了不少。
葫芦和菱角一直跟在宁时亭身边,帮助他调度指挥。
眼看着天色渐晚,葫芦问宁时亭:“公子,今夜回王府吗?那边已经将您的营地造出来了,若是您今夜想住下来,我们这就让人把您的东西一并送过来。”
他们都是知道宁时亭的性子的,做起事来就不眠不休。看他现在投入就在的样子,多半也是没想过要回去的。
宁时亭“嗯”了一声,但是很快又改了口,叫住了葫芦:“等……等一等,今晚我回去一趟,明日起再留宿冰营中。我有些事情要办。”
葫芦有一些迷惑不解:“公子有什么要事要办么?可以差遣我们做的。”
宁时亭说:“倒是没别的事,只是答应了饮冰,今晚酉时前要回去陪他练功。”
葫芦“喔”了一声,倒是也理解了。整个王府的人都知道宁时亭对小殿下上心。
“那到时间了我们再陪公子回去吧,殿下见到公子如期归来,一定也会很高兴的。”
第45章
“酉时快到了。”
晴王府,房间里仍然摆着五六个炭盆,升腾的热气让空气有微微的扭曲。墙角边沿滴滴答答地下水,冰凉剔透。
守在房门外的画秋没听明白顾听霜话中的意思:“殿下?”
顾听霜也没有解释。他低头将膝头的书本放在桌边,抬抬下巴示意,画秋跟着进来,替他围上大氅,半跪下来系好他胸前的系带。
顾听霜狼一样的眼睛盯着她,锐利得让人头皮发麻,几乎想扭头躲开。
画秋年纪是府里侍女中最大的,已经二十了,正是出落得玲珑有致的时候。女孩子窈窕有致,莹白的指尖凑在跟前,呼吸只会比某些人更温软香甜,但是鬼使神差地,顾听霜并没有感觉到另外的什么。
他甚至下意识地回想起另一个人的样子,也是这样半跪在他眼前。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角度,眉眼里写满了平和与温顺,眼睫长长,垂下来时无声无息,像是能把所有的声音都吸纳进去,把所有的光影都敛藏在双眸之下。
“殿下?”
画秋为他系好大氅,准备绕后推动他的轮椅,以为他和平常一样,是想在晚间出去走一走逛一逛。
顾听霜抬手挡住她:“你退下,我出去走走。”
“殿下您一个人……”画秋这句话还没说出口,顾听霜竖起手指,轻轻挡在了她唇畔。
两人背后,房间被烛火抛却的阴影里,陡然亮起几十双黄澄澄的眼,渐有逼近之势。
画秋那一刹那汗毛倒竖,吓得差点叫喊出声。
顾听霜在她还没来得及张口的时候,刀柄倒转,就迅速利落地打晕了她。
少女的身体软软地倒下来,被他横过刀鞘挡了一下,接着随手扯到了一边,由身后的狼走过来,叼着袖子拖到座位边。
他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此生,他还未到认识到两性的年龄之时,能够教他情爱与年少心动的那个人已经走了,所有人在他眼中,只分成要杀的人,和不感兴趣的人。
大雪中,轮椅咯吱咯吱地推了出去。
已经是晚上了,没有人料到世子殿下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出府。
他也没有通知任何人随行,跟着他的只有屋子里剩下的二三十只狼。
金脊背狼恢复原身,奔过来拱他的手,想要从他这里获得一些命令或指示。
大门关着,这时候不会有人再和平常一样看守着此处,因为这是要命的活计。但另一边的民事堂却开着,是宁时亭担忧雪患严重,会有仙民上门来求助,特意留出的一条通路。
顾听霜走了这条路。
穿过阴暗无人的后院,来到幽暗逼仄的大堂。里面依然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晴王府的下人将这个地方收拾得很干净,宁时亭平常处理卷宗的桌台上,东西都收得整整齐齐。笔洗墨后归置好,剩下的是几本空白的账本,还有一桶小签。
这种签他见过。
仙洲凡是官家开设民事堂的,一直以来都有个习惯:开堂理事之前必抽一道签,如果是上佳好签,那么说明今日事情将办得不错,也不会有过多劳心事发生。如果抽到大凶,则要留个心眼,谨防被小人做文章阴了一把,或者遇到纠缠不清的难事。
这个签也叫“浮黎签”,听说是浮黎元始天尊座下判事的依凭,有浮黎帝君的神格庇佑,听说这签还灵得很,从来没有出过差池。
想到这里,顾听霜随手一抽,将手中的纸卷慢慢展开。
最初看过去,是一张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的白纸,等视线落定之后,方才有字迹慢慢地浮现上来:
卜:
正,观上观下,奔狼之姿。所等皆成。
顾听霜看了一眼,又将纸条塞了回去。
他并没有在等什么人。
*
西洲洲城边,人声和修缮工事的声音,已经慢慢地盖过了风雪声。
时值傍晚,天色已暗,营地里陆陆续续亮起灯光,暖黄的火焰照得冰层透亮。仅仅一天的时间,冰城堡垒就拔地而起,无数道冰沟、避风冰堡格挡了风雪进犯。驭火师和驭水师并驾齐驱,已经将这样的庇护播撒到了离洲城最近的半个主城中。
也有仙民听说了终于有了可以安心落脚的地方,前俩避难,也有仙民带着家中在这次暴风雪中罹难、受伤的仙者前来求医问药的,一时间,小小的营地居然还爆满了起来。尽管时间已经晚了,但是灯火通明之中,到处都是人的影子。
晴王府的人为宁时亭特意选了一个僻静一点的地方,让他得以在忙了一整天之后有机会停下来喘口气。
和其他具备灵根,可以化天地灵气为自己所用的仙者来说,他一个人特别,肉体凡胎,不仅需要休息,还需要像凡人那样进食。
只是这边的物资大多数都是仙药和灵物、法器,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来给他生火做饭,连材料也没有。
出发前他们每人轻装,能缩减的东西都缩减了,宁时亭也不会给自己揣一块饼子。
“公子饿吗?”
葫芦提着灯走进来,手里捧着一杯热水,“公子,且先将就一下,这里有一壶茶,我刚从仙长府那里讨来的,您喝着点暖胃。食物我再想办法。”
宁时亭摇头:“倒也不是很饿,我受着就好,总之今晚是要回去的,回去再吃也不迟。”
葫芦将热茶送到他手边。
宁时亭捧起来闻了闻,并不喝,只是暖着手。
他不明说,葫芦在旁边愣了一会儿,也没反应过来他不喝是什么意思。
还是菱角也跟着钻了进来,看出了之后赶紧拉葫芦往一边走,低声说道:“仙长府的东西你都敢给公子用?要是今日坐在这里的主子不是公子,而是世子殿下或者王爷本人,你脑袋都别想要了。咱们不害人,却也不得不防人啊。”
葫芦这也才反应过来,心里觉得愧疚,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只硬着头皮告诉宁时亭:“公子,我刚这壶茶泡得不好,我去为您换一杯。”
“没事,不用作他想。”宁时亭说。
“只是现在……”葫芦后半句“没什么东西能给公子用”还没说出口,他们身处的冰屋后就传来了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灌入了法力的冰层簌簌掉落,伴随着被什么东西猛烈撞击、扑擦的悚然声响。周围安静,更显得这声音仿佛要将整个冰屋都弄到一样,咔哒咔哒地让人头皮发麻。
菱角吓了一跳,赶紧冲出去查看,很快又惨叫一声冲了回来——“啊啊啊啊啊啊有狼!!!!!”
宁时亭起身望去,看见菱角吓得面无人色,整个人拼命往后退去。
而他身前的白狼则显得很镇静,一步一步凑近了往里边挤。冰屋的门窄,这些上古神兽一旦恢复了原身之后,这么一对比之下,就显得大得可怕。
宁时亭认了出来是哪两只狼,轻轻地叫:“月牙,银边。”
两只狼也很快看见了他,努力挤了进来,施施然地经过只差吓死的菱角和葫芦,来到了宁时亭身边。
宁时亭问道:“你们怎么来了呀?也是殿下派你们来的吗?”
他伸出手,两只狼也像它们亲昵顾听霜时一样,过来用巨大的狼头,很小心地蹭了蹭他的手。
接着,宁时亭感到自己袖子一紧,是银边叼住了他的袖子,把他往外扯,仿佛是要带他去往另外的什么地方。
这匹狼眼睛有一点问题,其他上古白狼眼睛是纯粹的金色,琉璃一样。但是宁时亭在给这些狼检查身体的时候,发现唯独这一只的瞳孔周围有一圈白色的边,是朦胧的眼翳,一旦扩散起来,恐怕这匹狼以后会失去自己的视觉。
宁时亭就配了药水每天给它滴,并且给它取了“银边”这个名字。
他的脚步跌跌撞撞,上古白狼的力量和他一个小小鲛人比起来完全不是一个水平的,尽管它们已经在尽量放轻脚步慢慢走,宁时亭还是被拖得有点狼狈。
银边打头,月牙殿后,后面跟着哆哆嗦嗦的葫芦和菱角,心急火燎地也追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