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在他灵识之下的小狼的灵识,同样为他的快乐而感到欢欣鼓舞。
两种灵识同时占据着这副神狼的躯体,顾听霜左右着它的控制权,同时也能感受到小狼自己的思绪变化。
他知道一只小银狼是怎样喜欢脊背在山石侧边轻轻擦过的感觉,喜欢追逐散影的日光,爪子踏入泛着寒气的泉水中,从耳朵尖到尾巴的纤毫,都泛起一阵愉悦的战栗。
他还能感受到小狼对某种气息的迷恋——比起人,嗅觉在神狼的身体里放大了数十倍不止,他能嗅出头顶火红的石榴花正在酝酿果实,初生的石榴籽还泛着鲜活生涩的酸气,酸气的底部汪着一汪盈盈的甜。
满园花开,石榴、无花果、人参树、菩提、仙橘。
他经过时,任性地破坏修整完美的神木枝杈、抖落刚成型的果实,肆意揉碎花枝花瓣。
撵兔子,扑仙雀,连结伴打理园林的侍女们都惊叫着笑道:“殿下养的那匹小狼疯了!平常也没这么闹腾呀!”
小银狼和他不同,因为宁时亭喜欢这只小狼崽子的原因,其他人也不再畏惧白狼神的身份,都很喜欢这只毛茸茸、不伤人的小狼崽子。
两个侍女从袖中掏出几个肉脯片,拿在手里抬高,去诱惑隐藏在树间的那一抹银白:“来呀,小狼,这里有好吃的。”
灵识深处的小狼意识更欢腾了,这幅躯体也不由自主地觉得有点饥渴。
但是顾听霜强硬地终止了这种想望。
树上的小白狼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欢欣鼓舞地扑过来要吃的,反而爬得更远了,只是回头看了她们一眼。
苍色的狼眼在日光下如同琉璃琥珀,漂亮无比,却带着一点顽劣与傲然。
那一刻,宛如人眼。
“小狼成精了!”
其中一个侍女观察了一下,得出了这个结论。
同伴拉了拉她的袖子,大笑:“白狼神一族灵识最近人的,但是小狼还这么小,你别一惊一乍的。”
她们把肉脯留在了原地,等小狼去吃。
顾听霜操纵狼身从树上跳下,原地刨了个洞,叼起肉脯,但并不吃,只是将其埋了进去。
“我替你把零食埋在这里,允许你之后来此地寻。”
小狼在他的灵识中抗议了一下,显然想要他现在就帮自己吃掉,但是还是乖了,现在小狼发出了委屈的信号。
顾听霜从小选择辟谷,绝七情六欲,就是防止自己因欲失足悔恨,如果不是后面灵根被废,他多半会修无情道。
白狼神一族虽然受神魔两道祝福,但是作为神兽,依然不可避免地保留着兽类中最原始的秉性——对领地的征伐欲,对食物的渴望,对配偶的要求。
他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灵识,对抗着小狼躯体中的本性,将这一切排除在外。像一个最铁腕冷酷、无情无义的君主,纹丝不动地坚守着自己的原则。
满院香气中,他追着一丝不属于花果的味道而去。
小狼的灵识中,对这种气味尤其熟悉。
千百种味道中,也只有它在面对这种气息的时候,意识深处会涌出某种依恋。
这种依恋让顾听霜看见了小狼脑海中的过去,在圆月高悬的漫漫长夜中,被漂亮的母狼叼回窝的感觉。
牙齿松松地咬住后脖子的皮肉,仿佛掐紧了全身的命脉,拎去了一个完全温暖的所在。
山风拂过,母狼把它带着点嫌弃,又带着点温柔地叼回窝内,另一匹高大健壮的公狼奔回巢穴,用粗粝的舌头温柔舔舐它的毛发。
人、兽殊途,可是这种感觉却让顾听霜猛然忆起他十岁之前的年月。
那也是一个有月亮的时候。
王妃做了月饼,把他抱上膝头,用温柔的声音为他唱着童谣的时刻。
世界上唯一爱过他的女人的手温软有力,带着好闻的香气。涂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拨开他不爱吃的酥皮,把藏着饴糖和茉莉的点心喂给他。
他追寻着这样的气息而去,进入百草园中。
晴王府的百草园方圆数千里,收尽九洲六界百草,有许多地方是连这府里人都从来不敢进入的。
他以前常带小狼在这里玩,因为轮椅挪动不方便,通常也只在园子门口等着。
小狼对这个地方的记忆比他更深刻,对各种小动物们才会熟稔的路线也十分熟悉。
重重花影、苍翠树色过后,那股香气渐渐浓郁起来,入眼是蒸腾的水汽,还有背对他、泡在泉池中的一个人影。
宁时亭。
尽管被水雾挡住,朦朦胧胧中只能看见被发丝挡住大半的、裸、露的脊背,但看一眼那头清爽泛蓝的银发就知道了,是他无疑。
狼眼比人眼更敏锐许多倍,甚至可以穿过朦胧雾气,看清楚宁时亭后背白皙温润的肌理。
顾听霜整个人僵住了。
他只顾着相信小狼的情感,想要找到那种气息的源头,却压根儿没想到,在小狼眼中,能和它“父母”相提并论的是宁时亭。
他把这只狼崽子从灵山捡回来、养起来,已经有了两年,宁时亭进府还不满两个月,怎么就让这个家伙对他有了这么深的感情了?
小狼的灵识仿佛也察觉到了他的情绪,有点瑟缩地缩成一团,更委屈了。
他不死心,在小狼的记忆中搜刮了一下对自己的印象。
小狼对他的印象和回忆,同样也是和在灵山中的记忆练习在一起的。他催动小狼的记忆中,跟自己有关的视角,最后发现小狼对他的印象是敬畏、信服的。
群狼蹲在悬崖边,对月长嚎,下面是无边熔岩热浪。
小狼是唯一一只刚出生不久的小家伙,还只会奶呼呼地挂在父母脖子上。
母狼将它叼过去,放在群狼中心,接受月光沐浴、熔岩热气洗礼,天穹中裂开一丝苍色的缝隙,是一只巨大无比的神眼。
是白狼神一族失去已久的、头狼的眼睛,在长夜中睁开,为新生的生命献上祝福,认可群狼现在的功业。
顾听霜看到这里,勉强满意了一点,也就不再计较这件事。
他出来时间不短了,感到灵识消耗有点严重,是时候回去了。
然而,就在他回头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身下突然一空,小狼站立的树枝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
顾听霜还没反应过来,小狼的整个身体就已经直直地往下栽了过去。
落地还不够,地上刚好是个汉白玉的斜坡,用来盛放洗浴香的,滑腻腻的,爪子根本钩不住。尾巴乱甩、爪子乱扑,也没有抓住任何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
他就这样“扑通”一声,直接滚进了宁时亭泡澡的泉池中,溅起了一大片水花。
第18章
宁时亭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伤终于勉强长好了,但是骨头皮肉越躺越懒散,整个人的精神也不是很好。
中途药铺老板又来看过他一次,建议他多出去走动一下,帮助身体愈合。又看出他精神气不好,给开了许多大补的方子,又嘱咐他最好多走动一下。
他现在经常一睡就很沉,睡醒后头痛欲裂,可是困意又容易翻上来。这天听书看他伤口长好了,主动张罗着要他来百草园泡个澡,祛除一下身上的病气,养养精神。
他自己其实没这么多讲究,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害怕沐浴的。
沐浴这件事容易让他想起被活活饲喂成药鲛的那段时间。
鲛人一族美丽、柔软,到处都是天敌。
鲛人海岸边长期居住的冰原血族和魔族时常进犯,他的亲生父母就折损在数十年来没有断绝的战争中。
大人死了,偏偏还留下一只体质绝佳的小鲛人。
他是千年来族内等待的人,没有任何一个鲛人的眼眸能像他的那样干净,也没有任何一枚海鲛珠的颜色能比他的头发更纯粹漂亮。
鲛人那时候七零八落,已经接近绝灭。
他们计划将这体质绝佳的孩子,培养成有史以来最毒的一只药鲛,吻过他的唇的人,都将死在绮丽的幻梦中,触摸过他眼泪的人,都将听见自己心脏凝为冰晶、停止跳动的声音。
他们在热腾腾的药池中倾倒毒药,不惜穷尽余下的一切去搜罗海底那些从未曝光于世人面前的奇毒。
那种温度足以让一个孩子的皮肤被烫破,烫破后捞上来愈合,皮肉绽裂、筋骨软化。一开始会疼,会难受,各种毒性混合在一起发作时,人也会变得疯疯癫癫。
更多的时候,是泡在滚烫的药池中时,身边和他一起被放进来的小孩,就无声无息地没了气息。
药池也是死人池,有时候在里边晕过去,醒来后会发现脚下踩着同龄人的尸体。
同伴前一天还与他说过话,彼此鼓励过熬下去。一天天过去,能和他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最后泡在药池里的人,也就剩下了他一个。
被顾斐音捡回去后,他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看见烧开的水汽就会浑身冰凉,发抖恐惧。
后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听说你是药鲛?出来一起泡澡吧,今儿个兄弟们在北边那个冰窟窿里发现了一个活泉,可冷,很带劲儿的!”
——“和药鲛一起泡澡会中毒吗?不管了,大不了你一人洗一片地方,我们给你做一个单独的小池子。听说鲛人没有水会变丑的哦,到时候你就娶不上小媳妇了。”
——“你的尾巴可以看吗?是一下水就会变成尾巴吗?”
嬉笑打闹声中,冰雪仿佛都可以被消融。
宁时亭在温热、馨香的泉池中,陷入了半梦半醒的迷蒙中,过去的回忆再度将他包裹。
泉池是温热的,可是冰凉又从他的指尖、足底慢慢往上攀爬、蔓延。
他依稀知道,自己是又快要梦魇了。
但是他醒不过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梦境,不管是这辈子还是上辈子,他醒不过来。
直到从天而降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哗啦一声撞碎半池水的时候,宁时亭才猛然被拽出了迷蒙中,仿佛即将陷入沉睡的人被强行拽醒。
心脏剧烈跳动着,缓了好一会儿才醒转过来。
轰然水声中,一只被撞得七荤八素的小狼跟层叠花瓣一起飘在了水面上。
它显然被摔懵了——它刚刚是从几丈高的仙菩提树上摔下来的,先撞在了一边硬邦邦的汉白玉上,之后才弹进水中。
小狼浑身湿透,努力挣扎着把鼻尖送上水面,四肢猛烈扑腾着,可惜徒劳无功。
宁时亭微微起身,伸手很小心地揪住了小狼的后颈毛,把它湿漉漉地拎了起来,而后很快地放去了岸边。
当年在雪山的时候,他和战友找到了答案:和药鲛同泡一池水不会中毒,是因为活泉时刻在带走、驱散鲛人身上的毒。
但是晴王府这一眼药泉虽然是活泉,但是水流很缓和,他刚刚在这里泡了好一会儿了,周围的花草都已经有了枯死之兆,还是不要让这只小狼泡在这样的池水里的好。
小白狼呛了好几口水,终于脱离险境后,非常郁卒地趴在岸边吐了几口水出来,四爪摊开趴着了,还在晕乎中,看起来一口劲儿没提上来。
宁时亭笑了:“你怎么过来了呀?还爬树,你们白狼一族还会上树的吗?”
顾听霜被这一下撞得差点背过气去。
好不容易迷迷瞪瞪睁开眼,看见的就是鲛人清透澄澈的眼睛,还有他每次看见小狼时,万年雷打不变的那句话:“你怎么在这里呀?”
这个鲛人不怎么会说话的样子,回回都是这样的话,逗小猫小狗一样,也不嫌烦和没新意。
顾听霜纵然灵识再卓越,也抗不住小狼躯体本身的晕晕乎乎,他努力睁开眼,只看到眼前朦胧一片。
宁时亭随手披了件袍子,从水里走出来,又用外衣把他抱了起来仔细裹好。
还是笑:“怎么这么傻呀你。”
声音里带着轻快的笑意,听起来也确实比几天前精神了许多。眼睛也亮,整个人被热气熏出一层薄薄的红色来,剔透漂亮。
宁时亭身上还带着沐浴香的清香,一时间也不打算走,只是隔着外衫把他抱着。
这个怀抱很温暖,包藏从温泉池里刚出来的热气,湿润芬芳。
两层薄薄的衫子,几乎贴到肌肤,浸水之后一览无余。
顾听霜愣了一下。
他看见了池水之下,不再是年轻人细瘦的双足,而是一条淡蓝透明的鱼尾,边缘泛着细密的光华,锋利如刀,美丽如虹。
见过宁时亭的人,都会觉得他风华无双,可如果见过他在水下的样子,会更觉得,这样一个人,天生就应该是鲛人。
在明月与东珠的灿烂中浮出水面,眼睛和发端都是海的静面,每一寸曲线,每一处弯折,都完美无缺。水珠顺着紧绷的曲线滚落,温润柔美,整个人软得像是没有骨头。
他天生属于水,天生是要迷惑众生的。
宁时亭大约还以为他是那头欢欣鼓舞的小狼,也不避嫌,领口大大方方地敞着,松散没有正形。
顾听霜一挣扎,他就不容置疑地将怀抱紧了紧,认真说:“别动啊,我找地方把你擦干……你看你,一天天的到处玩,蹭了一身泥,好好的毛都弄脏了。”
鲛人四处张望了一下,知道旁边还有一个清水池,于是拿外袍把他兜住,又跟他好声好气地商量:“我把你洗一洗,好不好?”
顾听霜剧烈地挣扎了起来。
他这一生还没受过这种奇耻大辱——仙者自洁,自然有清心咒和净化术,但是他因为灵根被废、行动不便的原因,只能跟凡人一样给自己擦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