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绛年心中摇头。
天下怎么会有心甘情愿被骗的人?果然那只是说出来哄他开心的,当不得真。
他重新牵起晏画阑的手:“走吧。那些凡人还在等我们。”
他们一来一回将衣食运送给山上的凡人们,待到三日之后,迷雾散去,结界解除,人们下山后看到的是一座崭新的枫城。
枫城毕竟是凤凰仙逝之地,不必妖王专门派遣,消息一经传出,便有许多小妖们主动前来,将百年里破败不堪的残垣断壁,修缮成现在崭新的模样。
万事俱备,只待入住。
霜绛年向他们说:“若有亲朋可投奔的,带上补偿金,尽管前去。若想留,便留在这里,我们会尽可能帮助大家在枫城安顿下来。”
大部分人都惴惴不安地留了下来。
枫城表面光鲜亮丽,实则空荡荡没有一丝人气,除了有遮风避雨的房舍以外,怎么种田织布、养家糊口,大家心里都没底。
但除了这里,他们无家可归。
凡人们只道那仙长餐风饮露、不食人间烟火,定不懂凡人如何生活。没想到搬进枫城的第二日,霜绛年就带他们到了城外的荒野,挨家挨户分了良田。
分了田,人们又开始愁种子、愁灌溉的水源,即便有,也要好几个月以后才能结出粮食。空有一片土地,还是吃不到粮。
却见远山黑压压飞来一群鸟雀,每只鸟雀的鸟喙间都叼着几粒麦种,它们铺天盖地而来,每越过一块田,便撒下一粒麦种。
霜绛年运起符法,低空中凝聚出一片雨云,雨水淅淅沥沥降下,播了种的田土散发出蒙蒙青芒。
一炷香的时间里,麦种出苗、返青、抽穗开花,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枝丫,放眼望去满是金灿灿的浪海。
人们聚集在田间地头,亲眼目睹仙迹发生,呼吸都不敢稍重。
霜绛年环顾众人,稍显冷淡道:“我只能帮各位这一次。来年还需各位自食其力,切莫过分依赖仙法。”
他板起脸告诫他们,故意显得不近人情——只是连农具和饭食都备好了,叫人体味出不一样的温度。
大人们纷纷拜倒跪谢,他们不敢近仙人的身,小孩子就没那么多心思,揪了田里的小野花跑到他身前:“谢谢神仙哥哥!送哥哥花花!”
霜绛年一怔。
这孩子的身影,让他想起了少年时的晏画阑。
那孩子的母亲满面惶恐,赶紧跑过来打掉孩子手里的花,就要把他往回拉:“你满身浊气,什么脏东西也要送,别污了仙长的手!”
孩子哇哇大哭,却见霜绛年蹲下身,亲自捡起陷在泥里的小花。
手指沾了尘泥,合着青翠的茎和浅粉的花瓣,更显他手指美玉般无暇。
“谢谢你的花。”霜绛年向那孩子温温一笑,“哥哥很喜欢。”
冰清玉洁的仙长一笑,好像从神龛里的瓷人落回了人间。
小孩和他母亲都脸红了。
“我、我明天送哥哥更大的花花!”
“嗯。”霜绛年点头。
待他回到城中偏僻处,身后忽然一热,冒出了一个声音。
“哥哥。”晏画阑从他背后挂了上来。
霜绛年只觉整个后背都被热乎乎地包裹起来了,好像要用这个怀抱把他吃掉、藏起来,不给其他任何人看一眼。
“我当初送哥哥小花,哥哥犹豫了十五息才接过来。可是刚才那个凡人小屁孩,哥哥只用了十息——还亲自弯腰捡起来。”晏画阑酸溜溜地说,“我连一个小屁孩都不如么?”
他和别的小屁孩攀比的时候,简直和小屁孩没什么两样。不过还是有进步的——至少没当场发作,忍了很久,忍到没人的地方才开始拈酸吃醋。
“比不比得过,你觉得呢。”霜绛年淡淡道。
“我不知道。”晏画阑不依不饶地抱着他,“哥哥告诉我,我和他比起来哥哥更喜欢哪一个。”
傻子。这么明显的答案都要问。
霜绛年偏就不想明明白白回答他,免得大孔雀又沾沾自喜。
见他不语,晏画阑酸溜溜地偷过他指尖的小花,随便路边的插在小土堆里,然后低下头,用手帕细细擦去霜绛年手指上沾到的尘泥。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追上霜绛年的脚步,从背后变出一束花。
大红大紫还有靛蓝色,上面飘着几片靓丽的翠绿叶子,不够好看,但足够惹眼,足够表达心意。
霜绛年睨他一眼,专门数到第九息的时候,才接过花束。
九息,恰好比刚刚那孩子短一息。不能过长,长了孔雀会继续喝醋;也不能短,短了孔雀又要上天。
果然,晏画阑喜笑颜开。
他比霜绛年想象的要更激动,一激动就一把将他打横抱起来,翻窗跳进了一间无主的房舍里。
“……你做什么?”
霜绛年抱着花束躺倒在晏画阑面前,脖颈线条有一丝紧张。
北方百姓睡的是土炕,他干净出尘的面容和粗粝的土炕形成了鲜明反差,让晏画阑想到一些富家小姐被土匪绑去做压寨夫人的香艳话本内容。
晏画阑按着他的肩膀,勾起一个邪肆的笑容:“如果那些凡人知道,他们清冷脱俗的神仙哥哥会被男人压在炕头做羞羞的事情……”
霜绛年面色冷淡:“什么羞羞的事?”
他一认真问起来,晏画阑却先不好意思了,红晕迅速蔓延到耳尖:“就是那个…贴在一起,可以互相治疗的那个。”
霜绛年敛下眸中笑意,起身贴近他:“是这样吗?”
花瓣在两人之间挤出桃红的汁液,花香仿佛顺着呼吸将晏画阑的心神熏染成一片五彩斑斓。
霜绛年搂着他的脖子:“这样贴近…然后……”
晏画阑呼吸一粗,忽然感觉有尖尖凉凉的东西碰到了他的后颈。
——是九刺的针尖。
霜绛年掀起眼皮,眼神带着狡黠:“然后帮你治治脑子?”
想起之前的那次经历,晏画阑冷汗立刻冒了出来,忙不迭挣脱美人哥哥,捂住某处躲进了墙角。
霜绛年慢悠悠直起身,一道清尘符除尽了身上的尘灰。
“这到底是别人的地方,下次切记不可没礼数。”
晏画阑想问“自己的地盘就可以了吗”,但他不敢,只好委屈道:“哥哥总撩我,撩得我心里小鹿乱撞,又骗我泼冷水。”
霜绛年一顿:“有么?”
晏画阑笃定:“至少两次了!”
霜绛年垂眼。
他确实应该反思自己的行为。自从那个心魔幻境之后,他的某些行为就脱离了自己的掌控。
“哥哥为什么这么喜欢欺负我?”晏画阑撇着嘴问。
霜绛年如实:“因为你的反应很可爱。”
“可爱吗?”晏画阑歪歪头,有些不满,撸起袖子展示了一下自己的肱二头肌,“可爱也不是不可以,但更多是可靠吧?”
霜绛年心道“下次不会了”,起身便走:“重建枫城事务繁忙,你要是没事干就去躺着晒太阳,别来扰我。”
晏画阑连忙跟上:“那怎么是扰你呢?我分明是贴身保护,避免有匪徒肖想哥哥……”
他有时说上三五句话,霜绛年才回上一句。一个不嫌聒噪,一个不嫌无聊。
直到霜绛年迫不得已必须赶他走。
“为什么?”晏画阑眼泪汪汪。
因为你在我会分心,做正事效率太低。
霜绛年没说出真正的理由,只道:“去和小孩子们玩吧。他们喜欢你,就不会喜欢上我了。”
这个另辟蹊径的说法完美符合晏画阑的清奇脑回路,他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便展翅跑走了。
霜绛年继续和商贩交涉。
若想枫城变成一个活着的城,光有农民自给自足远远不够,还要读书人、工匠、商贩等林林总总的五行八作。
百年内枫城以鬼城著称,想要说服贩夫走卒们那里是个安全又富庶的地方,需要费些口舌。
傍晚,还是有四五名商贾看在仙人的份上,壮着胆子前来枫城。
一进城,他们便看到一队个头矮小的蚁妖正在往房顶上铺茅草。
“这这这……有妖怪啊!”商贾指着小蚁妖尖叫,“仙长,妖怪!除妖!”
他嗓音太洪亮,倒是那队蚁妖被他吓得踉踉跄跄滚下房梁,一溜烟跑了。
那商贾看着逃跑的蚁妖,也是一愣。
“莫慌,那些蚁妖是来帮忙建设枫城的。”霜绛年道,“千年前人修便已与妖修重修旧好,共同组建仙盟,两族之间通婚比比皆是。”
他看向那些商贾,淡淡道:“枫城城内目前还有一些善良的妖修。如果各位肯信任我的话,不妨在此多留一阵,眼见为实。”
商贾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出于对仙长的信任,胆战心惊地继续向城里走。
夜色渐沉,黑咕隆咚的街道上忽地冒起几百盏灯火,灯火先是翠绿,然后才变成普通的橘红。
商贩们一句“鬼火”的惊呼卡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还没说出来,便见迎面跑来一个高挑的男子。
那男子长相妖里妖气,一看就不像正经人,手里的灯笼还冒着翡翠似的绿芒。
那男妖一见他们,凤眸一亮,就向这边冲锋而来。
商贩们慌忙大退数步,静候男妖与仙长之间大战三百回合。
却见仙长面对“攻击”无动于衷,甚至还细微地展开双臂,任那男妖扑过来、抱住。
晏画阑开口:“哥哥!你总算回来了,我好想你!”
霜绛年摸摸他的头,对那些商贾说:“这是我饲养的灵兽坐骑,在红枫岭降妖除魔他立了大功,各位不必担心。”
商贾们抹了一把冷汗:“哦——哦!我就说么,仙长和坐骑关系真好!”
“灵兽坐骑?”晏画阑小声问。
霜绛年传音入密:“如果照实说,太丢妖族的脸。”
这话听着就像在骂鸟。
晏画阑眼珠一转,又品出其中不同的滋味来:坐骑——上次他和哥哥修炼,不就是哥哥骑在他身上与魔毒大战三百回合?
想着想着,就开心地蹭蹭哥哥的脖颈。
那几个商贩看了,又羡慕仙人能有如此通人性的坐骑,又觉他们亲密得有些奇怪……看,那坐骑两只爪子都放在仙长腰上了!
街上为数不多五六个孩子跑来,好奇道:“你是仙长的坐骑?你都会什么?”
晏画阑双臂环胸:“我当然什么都会。”最会让哥哥骑得舒服。
“你会喷火吗?”那几个孩子显然把他当成了玩杂耍的。
商贩们一听大为惶恐:“小鬼说什么呢,那可是仙长的坐骑,万万不可!”
晏画阑骄傲地对小孩们道:“喷火?哼,雕虫小技。”
说罢,他就毫不在乎形象地仰天喷了一大口火焰。
孩子们看呆了,商贾们也看呆了,过了一会儿孩子们才从震惊中回神,满眼都是惊艳:
“好厉害!太好看了!”
“再喷一个,再喷一个!”
得了小孩子们真心实意的赞赏,晏画阑骄傲地露齿一笑,又吐出几团火焰,赢得小孩们的欢呼。
他花了几分心思在里面,火焰变换着不同的颜色,又在夜空中炸出花样不同的烟火。
很快,除了小孩子们,忙完农活的大人们,还有远方其他村落城镇的千家万户,都望着天空中灿烂的花火。
“那个方向是枫城?不是说早就没活人了吗?这怎么热闹得像过节?”
“不知道,明天早上打听打听去。”
“枫城附近良田千亩无人用,若真是不闹鬼了,去那边过活可不比现在轻松?”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枫城这大张旗鼓闹的一出,很快就让附近百姓人心就活络起来。
醇厚的妖力在天空绽放,小妖修们感召于妖王之力,悄然从各个角落里探出头来,沐浴在绚烂的妖力下。
他们天性淳朴,和晏画阑一样不觉得被人看热闹有什么不妥,只是觉得,这夜空里的烟花,可真好看。
圆月升空,看热闹的小孩子早已各自回家沉入了美梦中,幽静的街道上,晏画阑和霜绛年并肩而行。
晏画阑掂量着手里三四个铜钱,兴奋地炫耀:“看,这是那些小屁孩献给我的。在凡间值多少?宫殿不奢求,一座大宅院总能买到吧?”
霜绛年:“差不多。”也就差几十两黄金罢了。
晏画阑又问:“哥哥,‘杂耍’是什么?”
霜绛年脸不红心不跳:“是仙迹的意思。”
晏画阑开心地笑了:“那些小孩说,这是他们见过最好看的仙迹!”
霜绛年侧眸望向他弯弯的眼眸,自己的唇角也忍不住弯了弯。
他们在商贩们歇脚的宅院外停步,霜绛年叩门道:“若各位仍担心魔物害人,我可以为各位守夜。”
门扉敞开,之前那个害怕妖修的商贩连忙走出来,满面疑惑:“仙长您可算来了,我这儿刚刚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商贩捧起一个精致的手炉:“天寒霜重,刚才小人不过是抱怨了两句算账手冷,不过多久,身边便凭空多了这个手炉。这般神不知鬼不觉……不会是妖做的罢。”
晏画阑点头:“上面确实有狐妖的气息。”
或许是因为看多了狐妖色诱吸人精气的话本,商贩的手一哆嗦,泄露出些许紧张。
这幅模样惹恼了晏画阑,他小声嘟囔道:“好妖又不害人。再说了你也没什么资本值得狐妖图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