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几天下来,大家发现他们以前认识的那个久总裁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以前久时构说话总是中英文参杂,有时候还冒出几句法语,但现在他语言习惯完全变了,怎么说呢,好像多了几分书生气,用王也清的话来说:变得有文化了。
“我给你带的书你都看了?”王也清问。
久时构:“当然。”
可是这有什么用?王也清想,人家向你表露心迹的时候你听不懂,如今就算你花四年时间将所有古书都看完背完研究透,也再没机会和那个人说上话了。
“我要去江川了。”久时构说。
王也清:“这边的事你都处理完了?”
“差不多了,”久时构道,“这四年没有我不也运转得很好吗?”
王也清:“怎么,听你的意思,你不打算回来了?”
久时构不置可否,只是浅笑。
“要我陪你一起吗?”王也清道。
久时构:“你是为了陪我,还是为了陪江凭?”
王也清笑了笑道:“我相信你在监狱应该每天都有看新闻吧,自从云雾茶园被发掘之后,现在去江川旅游的人越来越多,连带着去景区向甘棠许愿的人也越来越多,如今每个月的失踪人口数一直在增加,我向上面反映过,但是没有人受理。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去一趟江川,就算你不去,我自己也会去。”
“你试过放火烧它吗?”久时构问。
王也清朝久时构招了招手,久时构把耳朵凑过去,只听王也清小声地说:“试过,我还试过往它的树干里注射百草枯和敌敌畏,但是对它没有任何效果。”
久时构眼里露出几分敬意:“没想到四年过去,你还是这么勇。”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她故意瞟了眼久时构,“听得懂吗?”
久时构笑了笑道:“当然。”
*
一周之后,久时构在云北省会的机场落了地,省博物馆在距离机场两小时车程的地方,江凭在当地租车行租了辆车,王也清坐副驾驶,久时构坐后排。
王也清望着车窗外,手指却在手机上打字:
-“真不懂你来省博物馆看什么,伍萤之的尸骨和棺椁现在是国家级保护文物,没有从云雾茶园的墓葬里移出来,而且他没有其他陪葬,博物馆里就只有一个萤石的小盒子,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
久时构看到消息后,给她回了一条:
-“你不是说还挖到另外一个墓吗?”
王也清:-“据推测,那是虞夫人的墓。”
久时构:-“我想看看她的陪葬品。”
江凭终于忍无可忍:“车里就三个人,你们一定要打字吗?有什么话是我不能听的?”
王也清在他脸上亲昵一拍,“专心开车,晚上到酒店奖励你一根棒棒糖。”
说完,她手机上又收到久时构发来的新消息:-“你们对虞夫人的陪葬品进行断代了吗?”
-“断了。”
久时构:-“结果怎么样?”
王也清:-“虞夫人落葬年份肯定在伍萤之之后,大概相差四五十年。”
久时构:-“这个数据的准确度有多高?”
-“我们用的是改良过的热释光断代,理论上误差不会超过三十年,所以这个结果是可信的。而且根据国家博物馆对小伍帝墓葬的考古记录,虞夫人的逝世年份甚至应该在小伍帝之后。”
-“那也就是说,我见到伍庭的时候,虞夫人并没有死。”
-“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两人就这样发着消息一路到了博物馆,停车场地上铺的是植草砖,绿油油的小草被阳光晒着,天气很好,久时构很久没见过这么自由的阳光了,天好像也格外的高。
“你好像比四年前更开心了。”王也清道。
久时构踩在每一块砖上,踩得很实,“我的确很开心。”
王也清心情也不错,“你每天都很开心吗?”
“时时刻刻都很开心。”
“晚上一个人睡在牢房里也很开心?”
久时构轻轻一笑,脸上浮现出一种历经千帆的淡然,他的视线望着前方,脚步也朝着前方,他说:“我住的房间每天晚上都有月亮照进来,有一天我读到两句诗——‘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忽然想到,这轮月亮在两千年以前,也是这样落在伍庭眼里。我忍不住想,他被囚禁在云雾茶园的那一年,每晚看到月亮从东山升起来的时候,会不会想到这一轮明月的光将在两千年之后落到我身边?我每天都在想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太阳把我晒醒,我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慢慢地,我既喜欢白天,又期待夜晚,每一刻对我来说都变得开心。”
王也清莞尔一笑:“久神仙,你这状态可以准备报考五台山了。”
久时构淡淡笑道:“我还有尘缘未了,不想出家。”
省博物馆是不需要买门票的,只需要在关口刷个脸,他们到正门的时候,江凭已经拿着三个讲解器等在那里,一看到他们,“也清,你能不能稍微记得一下你还有个男朋友?”
“我记得呀,”王也清接过讲解器,挂在脖子上,“我现在是在帮男朋友讨好他的上司,有什么不对吗?”
久时构不理会这对小情侣,自己先进了博物馆。
站在大厅中央,四面瓷砖色泽肃穆,仿佛从墙缝中渗出冷冰冰的气息,他一眼看到二楼墙上嵌着的几个萤青色用篆书写的字——
‘腐草为萤,哀帝之哀’。
云北省没有第二个哀帝,久时构知道那里就是属于伍庭的展馆,他一步步走了上来。
就像王也清说的,展馆里真正属于伍庭的只有一个萤石做的小盒子,被放在玻璃展柜中,发出淡绿色的荧光,在它四周,围绕着好几个人拍照,一个小孩子将手掌贴在玻璃上,瞪着大眼睛往里看。
“妈妈,这个盒子是用来装什么的呀?”小孩子问。
他妈妈是个戴眼镜的女人,很温柔,看起来是有学问的,她可能想到什么,但还是如实回答:“是用来装手机的。”
小孩子突然笑了起来:“妈妈笨蛋,古时候是没有手机的。”
他妈妈显然也想不通这件事,但四年前那场震惊世人的直播历历在目,当时从这个盒子里洗出来的分明就是一个手机,而且是被蜡封在盒子里,完全不像是新闻里后来澄清的‘工作人员不小心落进去’。
女人带着小孩子去了下一个展馆,久时构停在展柜前。
王也清不知道把江凭赶到哪里去了,自己一个人走过来:“你凭一己之力把手机的发明时间提前了两千年,你知道吗?”
久时构:“那个手机现在在哪里?”
“你猜?”
“在你口袋里,我看到了。”久时构说。
王也清撇撇嘴,“你眼神真尖。”
久时构接过手机,四年前摸到它的时候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如今捏在手里,才发现手机很多地方已经生锈斑驳,在土里埋了两千年,能够开机已经是一个奇迹,出土之后没有立刻氧化更是一个奇迹。
“是它表面封的那一层蜡保护了它。”王也清说。
“还能开机吗?”久时构问。
王也清:“你为什么不自己试试看?”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久时构没有试,“你怎么拿到它的?”
王也清:“研究所搬家的时候漏了一块手机,我看没人要,不就捡回来了?是他们自己说的,手机不可能是文物。既然不是文物,又没有人要,我捡块垃圾回来不为过吧?”
她居然将偷文物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但久时构却看着她笑了,说:
“不为过。”
两人同时沉默了一会,久时构又说:“谢谢你。”
第68章 好人来到了
“几年没见,听说你被抓进牢里关起来了?”甘棠道。
“是啊,关了三年零七个月,”久时构道,“这么久没见,你又拉了不少人进去吧?”
“见笑了,现在来我这里祈愿的人越来越多,我每天挑场地都忙昏了头。没办法,人世间的争端太多了,总得有人帮他们处理,我又不能像小殿下那样,打一次仗就杀几万人,我是讲道理的。”
久时构:“你知道伍庭的墓被人开了吗?”
甘棠:“噢我感觉到了,但是当我感知到的时候有些晚了,我只来得及阻止他们碰小殿下的尸骨,但还是被他们动了小殿下的棺椁,听说他们从棺椁里找到了你的手机?”
“原来是因为你,他们才没动伍庭的尸骨?”久时构是惊讶的,同时不得不承认在这件事上,他是感激甘棠的。
“当然是因为我,难道靠你么?”甘棠语气中满是嘲笑,“你连自己都护不住。只可惜小殿下并不能认识到这一点,他宁愿让一块破砖头陪他躺两千年,也不愿意带着我赠予他的召伯剑下葬。”
提到召伯剑,久时构才想起来,考古队的研究员好像从头到尾都没说过这柄剑,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这柄剑曾是伍庭从不离身的武器。
“所以你今天到底找我做什么来?”甘棠不耐烦道。
“我要你送我去伍朝。”
棠梨树突然不说话了,空气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久时构并不催他。
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甘棠终于从沉默中抽离出来,开口问道:“你想去那个时代让小殿下亲手杀我?”
“不,”久时构声音变得有些艰难,“我想见他。”
“你能把其他人送到各个时空里去,也一定能把我送到伍朝,对不对?”
他终于是等不了了。
三年零七个月的牢狱生活让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思念那个人,有一天,他看到电视上正在播放《地球奥秘》,那一刻他突然醒悟到,人脚下是坚实的大地,地下是滚烫的岩浆,世界上没有地狱,黄泉旁边没有奈何桥,就算他死了,也不可能听到伍庭要告诉自己的那几句话。
所以当他踏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孤注一掷。
他要去另一个尘世找伍庭。
“我为何要帮你?”甘棠道。
“你一定会帮我,因为我会带伍庭去树下见你,这样你的记忆会再一次出现他,你不是很想他吗?你不是和我一样,做梦都想再见到他吗?”
甘棠:“如果你带他见我,是为了杀我,怎么办?”
久时构:“伍庭不愿意忘记我,难道我就愿意忘记他吗?”
甘棠:“我凭什么相信你?”
当它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它已经开始动摇了,对于一棵忍耐了两千年孤独的树来说,再让它忍耐一万年的孤独也没关系,可你如果给他一点希望,它就会像飞蛾一样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久时构:“我和你都只有这一孤注,我已经先掷了,轮到你了——掷还是不掷?”
甘棠沉默许久,才道:“那个地方现在是乱世,很有可能你在见到小殿下之前就被乱兵杀死,你知道吧?”
“知道。”
“如果去到那个地方,除非杀掉那里的处决者,否则连我也没办法将你拉回来,你知道这一点吧?”
“知道。”
“那你知道伍朝的处决者是小殿下吧?除非亲手杀了他,否则你永远也回不到现世,你知道吧?!”
久时构无比坚定一字一字道:“我,知,道。”
“你会杀掉小殿下吗?”
“不会。”
“所以你要放弃家产、财富、地位,以及你在这个时代里的生命吗?”
“对。”
良久之后,棠梨树落下许多花瓣,就像一场告别仪式:“值得么?”
久时构接了一枚花瓣在手心,温柔地注视着头顶的月色,“值得。”
*
在丘黎的山谷中,一队兵马飞奔而出。
欢呼声回荡在山壁间,意气风发的玄甲士兵扬鞭呼叫,马蹄声不绝于耳,漫山遍野的桃花犹如怀抱琵琶的少女,含羞带怯地迎接凯旋的将士们回家。
“回家咯!”
“太平咯!”
“陛下!”
兰牙一夹马腹,追上最前面的那个人。
伍庭翻身下马,爬上山壁一处高石,桃花在他身后灿烂绽放,他眺望远处回家的路,故乡就在路的尽头,十载红尘奔波,终于大获全胜,得以回归故土。
就像以前每到一处桃花盛开之处会做的那样,伍庭拿出随身带着的那方小砖,如今他早已熟悉这东西的操作,只见他调出摄像头,对着身后的桃花按下快门,恰好这时山风吹起他的衣衫,在画面里露出一角雪白丝袍。
“陛下,无名真能见到这些相片么?”兰牙问道。
“不知,”伍庭遥望前方,过了会才道:“兴许能罢。”
兰牙又问:“陛下,我们已经十几年没回过丘黎了,今日日落之前一定可以到达丘黎行宫,陛下想先干什么呀?”
“你可想陪我去云雾茶园看看?”
兰牙拧起眉头,“去那里做什么?”
伍庭:“五年来,我一直在想,为何我会葬在云雾茶园?如今距史书给我的结局只剩一年,我还是未能想通这个问题,今日终于有功夫回丘黎,不去未来的墓地瞧一眼,怎么能够呢?”
兰牙似乎在担忧什么,“可是陛下,直到现在,我们还是没能找到伍成帝的儿子,江湖中也不曾听说有人私下里招兵买马,我们如此贸然前去茶园,倘若茶园的茶还没炒好,不是白跑一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