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时构将手机放到一边,“因为我不希望你再一次走到那一天。”
伍庭挪开视线,人生很多事都是很无奈的,就像来到云雾茶园之前,他怎么都想不通史书为什么会给他那样的结局,但现在他懂了,如果要将他从皇位上拉下来的人是他的生母,他是无力抵抗的。
“答应我一件事。”久时构捧着他的脸,掰正他的视线,让伍庭无法逃开自己的凝视。
伍庭:“阿久……”
久时构:“等会儿如果兰牙带兵攻进茶园,你必须要跟她走。”
伍庭:“那是我母亲……”
久时构猜到他会这么说,也大致明白为什么连伍庭这样杀伐果决的人都无法扭转自己的命运,因为那是他的母亲,他可以一眼不眨地杀掉任何人,却无法对自己的母亲下手。
久时构:“你真的要让历史成真吗?”
伍庭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气。
短暂的沉默过后,伍庭说:“阿久,我的命是母亲给的,她若要,我会还给她。”
听到这个回答,久时构心里有种说不上来的难受,他放弃了现世里的一切来找伍庭,可现在伍庭却要屈服于自己的命运,那么他来这一趟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久时构深吸了口气:“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他不知道。”
门被人推开了。
虞夫人走了进来。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从她脸上几乎看不到岁月的痕迹,久时构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推测她超不过三十五岁,但现在看来,她至少也该近五十岁了。
伍孚跟在虞夫人身后。
在看到伍孚的那一刻,久时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复杂。
和伍孚相处这半年以来,他名义上是伍孚的教书先生,但因为久时构一直以为他是少年伍庭,所以总是想尽办法逗这孩子开心,带着他玩,教他新鲜玩意儿,少年有什么心思也都会跟他说,他总是耐心地听,温柔地开导,甚至前不久才帮他过了十七岁生辰。
他感觉得到,伍孚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他也能感觉到少年内心似乎藏着许多烦恼,但是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候,伍孚会故意逃避,尽可能地不去想那些令他困扰的事。
伍孚躲避了他的视线。
这时虞烟兮道:“久先生,你从未说过你与萤之相识。”
“母后……”
伍庭无力地叫了一声,他脸色苍白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刚苏醒,还是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面对母亲。
“不必叫我母后,”虞烟兮侧过脸去,“当年你最后一次离开丘黎,我逐马千里在山谷送别你之际,便同你说过,若你再不知悔改,仍徒造杀孽,从此往后你便再没我这个母后了!”
久时构听伍庭说起过,那年伍庭约莫二十岁不到,最后一次从丘黎离开奔赴战场,他胸口贴身放着虞夫人给他写的书信,后来虞夫人一个人策马追到了山谷,将缝好忘拿的衣服送到伍庭手里。
久时构记得伍庭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在一次他们两个都睡不着于是一起看日出的清晨。
当时太阳从海天相接的地方升起来,伍庭的视线望着海平面,眼眶里闪着光,就仿佛下一刻虞夫人就会踏着光前来见他,那时候久时构从伍庭眼里看到的,是一个离家很久的游子对故乡母亲的憧憬。
为什么他们说的版本不一样?
伍庭站起身,看得出来他很费力,撑着墙壁的手掌青筋毕现,整个身体都在细微地颤抖。不知是不是下意识,他拉过久时构的手臂,将他挡在自己身后,“母后,您为何要骗我?您可知,得知您死讯那日,我以为……从此我没了母亲……”
虞烟兮望着墙角花瓶里的一朵残花,眼神空洞洞的,她好像看遍了整间屋子,唯独不敢看她的儿子一眼,她说的话丝毫没有温度:“若你还记得我这个母亲,今日你我相逢便不会是此番光景。”
一间屋子里站着虞烟兮、伍孚,以及久时构和伍庭,没有多余的服侍的人。
虞烟兮离他们很远。
伍庭也没有靠近她的意思,这个人虽然是他的母亲,可是现在看起来却如此的陌生,她甚至连看都不敢看自己一眼,母子这么多年没见,她就不想再看自己一眼么?
久时构捞过伍庭的腰,让他整个人能够靠着自己才不至于因为麻药作用而倒下去,他知道伍庭站得辛苦,他也知道伍庭这样的人就算走到穷途末路,也是要站着死去,他紧紧扶着伍庭。
虞烟兮道:“久先生,我本以为你是个有风骨的人物,却原来也是是非不分。”
久时构转头看伍庭,对虞烟兮道:“我本来也以为夫人是个通达贤淑的人,没想到作为一个母亲,她竟然这样对待一个刚回家的孩子。”
“阿久……”伍庭似乎想打断什么。
久时构按住他的手,继续对虞烟兮道:“我听陛下说过,你是个很好的母亲,所以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他?”
虞烟兮道:“久先生,我不知你与萤之是何关系,但我请你来是为教导孚儿,其他的与你无干,你莫插手。”
久时构不可能不插手,“我知道您想做什么,今年是安定十八年,您要发动桃乱,拔除丘黎所有的桃花,然后再将伍庭永远囚禁在云雾茶园,直到他死,对不对?”
虞烟兮眼神明显地变了。
久时构没注意到被自己扶着的伍庭眼神也变了,他似乎无法置信,瞳孔中映出从未见过的恐惧,那是一种恐惧,就像小孩子突然被打了一巴掌却不知道为什么一样,“母后,为何?”
第72章 旧事重提
伍庭纵马疾驰,山谷幽静,马蹄声回响不绝。
身后随他一同上京的护卫挥动马鞭,策马追赶:“小殿下,等等我们呀!”
这一年,伍庭十六岁。
京中传来父王薨逝的消息。
临行时,母后嘱咐他:“见了你父王,切记莫哭,他如今死得其所,不算丧事。”
此番是伍庭记忆中第一次离开丘黎,他对丘黎外面的世界没有印象,除了叔叔从京城方向送来的瓜果点心和少年人最喜欢的刀枪剑弩,每年就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收到京城来的一封信。
信从来只有很简短的几句话,是父皇写给他的,薄薄的纸,寥寥几笔,没有什么感情,就好像给儿子来一封信只是过年时必须完成的任务一样,父皇的爱总来得十分吝啬。
以至于今日他上京赶赴父王的葬礼,心底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赶路中途,几人在一棵巨大的棠梨树下歇息,屈曲盘旋的桠枝上开满了白花,透出几缕迷蒙的阳光,花瓣冉落,恰好有一片落在伍庭肩上,他盯着看了半晌。
突然这时候——
马蹄声从山壁后传出来。
是大队的人马。
很快,这些人到了跟前,他们穿着京城样式的衣裳,一见到伍庭,便下马拜见:“属下奉成帝之命,前来接小殿下回朝!”
成帝是伍庭的叔叔,也是伍朝下一位皇帝。
伍庭眼神黯然,父皇并不是没有儿子,可他却没有将皇位传给他的儿子。
“起来吧。”伍庭道。
这时,流矢划透山谷,跪在伍庭面前的人来没来得及站起来,便被捅穿了心脏。
下一刻,所有人将伍庭护在身后。
可是山谷的空气却突然躁动起来,刺眼的阳光穿透热气,视野之内竟然隐隐泛起热浪,灼热的杀气顷刻间从四面八方袭来——这是伍庭伍庭第一次感受到杀气。
“小殿下。”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懒懒的声音。
除了伍庭,没人注意到这一声,可他四处望,却寻不见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是幻觉罢。
众人这才看清方才倒下去那人胸口里插着的,竟赫然是一截树枝。
“小殿下,我教你杀人好不好?”突然有个声音在头顶说。
伍庭举目望去,只见无论是自己带的侍卫,还是前来接他的人,全都围在自己身侧,每个人都警惕地环视四周,无人有暇与他说话,这声音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伍庭:“你是谁?!”
这个时候,又有一个人被飞来的树枝刺穿心脏倒了下去,血往前溅在地上。
“小殿下,你看这人间多乌烟瘴气呀,”这声音宛如说书人娓娓道来般,“召公在时,最不忍见祸乱,如今他离去近千年,世人却还沉沦苦海,解脱无门,多可怜呀。你就不想成为那个结束这一切的人么?”
“你究竟是谁?!”
“我就在你跟前,在你身后,我是你头顶这一株甘棠树,昔年为召公亲手所植,你瞧瞧我,长在这孤山葛岭,花开一年复一年,总是寂寞得很。如今人间已无召公,你想不想成为第二个召公?”
甘棠每说一句话,便有一个人倒在血泊里。
每一个都是从京城方向来接他的人。
可是在巨树面前的,人的力量实在太微不足道,无论他们如何攻击棠梨树,老树始终不为所动,反而从天而降的一道道树枝,直接贯穿了他们的喉咙!
“住手!”伍庭呐喊道。
甘棠道:“小殿下,我在帮你,他们是你叔叔派来杀你的,倘若今日你跟他们走了,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到得了京城,他们会在路上杀掉你。”
“放屁!”有人大喊,“血口喷人!”
“小殿下,我等是奉成帝之命前来迎小殿下回宫,绝无坏心,天地可鉴!”
周遭血雨飘飞,这个说话的人也被棠梨树杀掉了。
“小殿下,我教你杀人好不好?”甘棠道。
一把剑从天而降,插在伍庭面前的地上。
棠梨树道:“这剑名为召伯剑,昔日召公的陪葬,你捡起它,我帮你杀掉你恨的所有人,好不好?”
伍庭:“我不恨任何人。”
棠梨树道:“不,你恨的。你长这么大,你父皇却从来没到丘黎看过你一回,他是不是总是推脱说国务繁忙?你每年是不是会收到一封家信?信中是不是只有寥寥数语?可怜的小殿下,我若告诉你,这些年我守在此处,从未见过来自京城的信使你信不信?”
越奇跃上树干,一剑扎进树根,“小殿下,你莫信他!”
棠梨树桀骜地笑了,“怎么?你害怕被你家小殿下知道这一切是不是?”
伍庭拦住也要往上冲的容路,上前对甘棠道:“你所指何意?”
血溅在伍庭脸上,只见棠梨树从天际蔓延出树枝,宛若人手,渐渐爬上伍庭的胸口、脖子,最后落在他脸侧的血迹上,那瞬间,它在温柔地舔舐这些血液。
“小殿下,你父皇从来没想过来丘黎看你,他也从未给你写过信,就连他死了,皇位也不愿意留给你。还有你叔叔,他是不是经常派人给你送瓜果玩具?可你看看,如今他怕你上京争位,居然派人来半路截杀于你。小殿下,我知道你心里是恨他们的,你看我一眼,我可以帮你。”
伍庭道:“我不恨任何人!”
“好吧,”甘棠懒懒地撤了树枝,松开伍庭,“既如此,今日你我在此别过,他日你若再来,甘棠随时恭候,这柄召伯剑你带走罢,总有一日你会拿起它的。”
伍庭带着护卫从棠梨树下离开的时候,才发现自称是成帝派来的人全都死在了甘棠手上。
容路道:“小殿下,我看他们不像是来截杀,兴许只是妖树挑拨。”
伍庭没有回答。
有时候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在于选择相信什么。
到了上京都城,伍庭先入宫觐见伍成帝。
听说自己派去的人都死在了路上,伍成帝并没有追责,反而牵过伍庭上下检查:“你没受伤罢?”
“叔叔,父皇可曾留过话与我?”伍庭问道。
伍成帝视线往一旁闪避,“好孩子,难为你这些年住在丘黎那边陲之地,往后你随母后入宫来住罢!”
伍庭抓住他的衣袖,“叔叔,为什么你不回答我?父皇真的没留一句话给我么?他直到临死都没提起过我么?!”
伍成帝:“萤之,你父皇他一生为国事操劳,天下子民都指望着他,很多事他无暇顾及,对于你……”
“我不是他的子民吗?!”伍庭问,“如果我不是他的子,那我今天来奔谁的丧?!”
伍成帝语滞。
过了很久,他才道:“萤之,为君者,不可因小家而误大家。”
伍庭被人领着去了灵堂,一樽灵柩摆在中央,白幔飘飞,烟火冉冉萦绕在房顶,伍庭见到了躺在棺椁里的人,这是他的父皇,已经死了,眼睛闭得很安详。
这时,一个小太监从门外搬进来一个蒲团,放在灵柩下方的位置:“小殿下,请。”
伍庭没有跪,他问道:“灵堂未设跪丧之处么?”
伍朝自开朝以来,每一位皇帝逝去之后,都会在灵柩下方设置跪丧的地方,只有太子才有资格跪在那个位置,这已经是记入礼法的规矩,延续了几百年。
而他刚才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跪丧处。
小太监身着丧服,道:“先帝仙逝前特意嘱咐,不设跪丧。”
“不设跪丧是什么意思?”伍庭抓着他道。
小太监不敢多说,低着头一言不发。
伍庭又看向棺椁里躺着那个人,他明白了,父皇并不是为国事忽视了自己,而是他从来就不承认自己,父子一场,自己居然连给他跪丧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