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茶叶便用人血,你不喜欢么?”
“喜欢!”兰牙开心道。
大军在日落之前回到了丘黎,这座行宫是当年伍庭登基之时修建的,后来一直是虞夫人居住,虞夫人去世后,行宫便没人打理,宫女都被遣散回家,如今几乎是一座空宫。
军队很快接管了行宫,百姓夹道相迎,纷纷将家里的食物、衣服往行宫里送。
伍庭脱去穿了十几年的白衣,换了一身便装,点了一队亲兵,带着兰牙往城郊去了。
此刻城郊北峰云雾茶园,久时构正在一棵桂花树下教人画画,“小殿下,对,你画得很漂亮,下巴那个地方往下面再收一点,对,夫人的嘴唇比较薄,你画得有点厚了,稍微改一下。”
虞烟兮笑着换了个姿势:“还有多久才可完工,我腰都有些酸了。”
伍孚连忙放下画笔,跑至虞烟兮身侧,“母亲若是累了,快些休息罢,孩儿明日再画亦可。”
久时构也说:“夫人先去休息吧,一幅画而已,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有时间画的。”
虞烟兮面露欣慰,对两人点了点头。
久时构看着小殿下扶着虞烟兮回房,嘴角的笑意止不住浮现出来。
他来到这个尘世已经半年多了,那天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茶树丛里,他向着屋舍的方向走去,在茶山脚下遇到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他第一反应是这少年怎么长得和伍庭有点像,直到他见到了虞烟兮——
“你可是花老夫子介绍而来的那位先生?”虞烟兮一见到他就问。
久时构支支吾吾不知回答了什么,虞烟兮没怀疑,只以为他是因为长途跋涉累坏了,便留他歇息了三日。第四日,虞烟兮拿着几本古书来找久时构,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
要是放在以前,久时构肯定答不上来。
但经过三年零七个月的牢狱改造,久总裁如今可以称得上半个学问人,几句话就解答了虞烟兮的问题,还加入了自己的思考以及他从书上看来的专家评注。
后来他才知道,这是虞烟兮在故意试探久时构的学问。
于是,久时构莫名其妙地成了这个少年的教书先生。
虞烟兮说这个少年叫伍孚,自己可以唤他小殿下。
久时构当时就瞪大了眼,小殿下!
虞烟兮,夫人,不正是那位养育了伍庭的虞夫人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他叫伍孚,但结合种种,云雾茶园,小殿下,虞夫人,还有院墙外盛开的桃花,久时构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突然无比地肯定自己穿到了伍庭十六岁的时候!
也就是一切悲剧还没发生的时候——伍庭还没上京奔丧,也没有遇上棠梨,丘黎的桃花是真的桃花,而非尸体所化,什么都还来得及!他可以陪着伍庭再长大一次!
他本来想找个机会见见这个时代的甘棠,但虞夫人不准他离开茶园半步,所以这半年以来,他每天都陪着伍孚读书写字画画,有时候教他做些手工、现代制品,虽然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也乐在其中。
养成一个小殿下也不错。
显然伍孚对他也很依赖。
就算这半年中久时构曾无数次觉得不对劲,但每一次他都很快找到各种理由自圆其说,什么‘孚’应该是伍庭的乳名、伍孚虽然性格又软又弱但那是因为他年纪还小、虞夫人不让他们离开茶园一定是为了保护伍庭不被乱世的战火呛到……
总之,他每天不停地给自己洗脑:这个少年一定是伍庭!
到了晚上,他又总是默默检讨自己: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不那么喜欢小殿下了?我是不是已经变心了?好想回家怎么办?明明小殿下越来越喜欢我,但是我却越来越想逃跑怎么办?我是不是一个渣男?如果现在跟小殿下说我变心了他会不会突然黑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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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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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好久不见
久时构突然从景区消失的第七天,定期上门打扫的阿姨用备用钥匙打开了久时构的房间。
在久总裁那张堆满书的办公桌上,她看到一封被镇尺压住的信,她曾被叮嘱过不要动办公桌上的文件,所以这一次她也没有去动,但当她的视线无意落到那封信上时,她倏然睁大了眼。
露出镇尺的那两个字竟赫然是——
遗书!
警车十分钟内赶到久家,一起来的还有王也清和江凭——是警方把他们叫来的。
“久先生这几天一直没有和你们联系过吗?”警察问。
江凭说:“是的,久先生说他这几天想休息,让我不要打扰。”
“他说过他想去哪些地方吗?”
江凭:“……”
王也清一直坐在旁边没有说话,她脑海中浮现久时构先前开玩笑说的一句话:“我还有尘缘未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一直望着远方,王也清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人好像已经做出了某种决定,而且是义无反顾的,就像视线尽头有个人在等他,而他马上要去赴一个约,去续他的未了尘缘。
久时构的遗书只有几句话:
-“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那一定是我消失七天以后的事了,不必找我,我要去见一个我喜欢的人。”
笔迹鉴定专家小心翼翼地检测这薄薄一张纸,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问:“久先生向你们提过他喜欢的人是谁吗?还在人世吗?”
江凭迷茫地摇了摇头,他什么都不知道。
王也清知道,但她什么也没说。
这时候,负责调查久时构人际关系的警官过来向长官报告:“久先生已经在法院那边做了遗嘱公证,他没有继承人,所以银行资产百分之四十将捐献给国家文物保护协会,百分之三十捐给各大高校支持教育。”
“还有百分之三十呢?”
“捐给世界猫头鹰保护协会。”
“法院那边确定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头脑清醒吗?”
“是的。”
警官陷入疑问:“为什么在监狱里反而能活下去,离开了监狱却想不开呢?”
这时,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的王也清在众人身后道:“因为他要去见一个他喜欢的人。”
警官回头问:“那个人也喜欢他吗?”
王也清说:“是的。”
*
云雾茶园在城郊北峰,伍庭到达茶山脚下的时候,暮色已然落下。
“看起来这里是有人住的。”兰牙道,“战火竟然没有烧到这里,真是难得。”
伍庭此刻的心情是很奇妙的。
后世人的史书告诉他,一年之后他将死在这个地方,可是当他真正踏足此处时,却并未发现此处有任何蹊跷,也不知此处有何可以留恋,不过是一片茶园罢了。
“陛下!快来看!”兰牙在十米开外的茶树后举手叫道,“快来看!这是什么玩意?!”
这是一根细长的管子,直插在泥土里,此刻却旋转着向四周喷射水。
在它的射程五米之内,所有的茶树都被水浇到了。
兰牙往另一方向跑去,发现每走几十米,就会发现一样的装置,此刻都在旋转喷水,傍晚时分的日光洒下来,经过这些细小水珠的折射,整个茶园四处都是小小的彩虹。
茶园仿佛一片仙境。
伍庭不禁想,难道这是他选择葬在这里的原因?
但很快他又觉得,不至于。
这个时候,伍庭听到远处一个人的声音:“可是有人要买云雾茶叶?!”
徇着声音望去,伍庭看到几个男人正坐在一座木头制成的大架子上。
在他们身后,是流过山脚的河水,他们骑坐在一个大木架上,脚不停地蹬着两块木制的踏板,这些人蹬一脚,那河水就起一阵漩涡,河水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入,仿佛是他们正踩的那个架子在吸水一般。
这个情形和他记忆中曾出现过的某个画面很像,但他有些分不清是真实的记忆还是莫须有的想象。
兰牙率先过去,“你们在做什么?”
一个赤膊大汉道:“我们在灌溉。”
兰牙:“你们踩的这个东西是什么?”
那人道:“这叫半自动喷灌机,我们只需在这里踩,产生的动力便会将河水吸入管道,你们方才见到茶树间的水管了么?它们之所以能旋转,正是因为我们脚给它的动力。”
兰牙惊叹:“是谁想出来的?!世上竟有如此能人?”
“你们可是来买茶的?”这人不答反问。
伍庭从后面走来,“是。”
“好好,请你们在此稍等,我去给你们称些茶来。”
伍庭:“我们不能自己挑选?”
这人赔笑道:“公子想必是第一次来买茶罢?”
“是。”
“我们云雾茶园只挑最好的茶来卖,到您手入您口的必是上品,所以您选和我们选并无区别,再者我们东家不喜人来打扰,故此……”
“啊啊!让开让开!!”
一个声音从坡上冲下来。
被一丛丛的茶树挡着,站在伍庭的位置,只能看到露出来的半个脑袋,听声音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那人下坡的速度很快,不是一般人腿能跑出来的速度,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架着滑下山一样。
兰牙不禁驻足,“是什么东西?”
伍庭也不知。
原本还在蹬踏板的几人从架子上爬下来,二话没说就往声音来的地方冲去。
“哎哟小公子!你怎么又玩这么危险的东西!”
“夫人不是说了,不可再行如此之事么?!”
然而,眼瞅着那脑袋的移动速度越来越快,几人根本拦不出。
下一刻,一个人从茶树丛中被摔飞了出来,张牙舞爪在半空中嗷嗷叫唤,几人忙伸手去接。与此同时,树丛中传来什么东西轰然倒地的声音,好像木头突然散架。
兰牙先跑过去,伍庭跟在她身后慢慢走了过来。
在看清地上那一堆东西的时候,伍庭只觉得浑身都僵硬了。
他见过这个。
准确地说,他见过这个东西的图纸。
只是那个人还没来得及为他造一辆,便被他亲手送离了这个尘世。
那人说,这东西名为自行车!
是他,是他来了。
伍庭视线重新落回茶树下那些冒出地面的水管,他明白了,这些东西本不该出现在这个尘世中,是他来了,是他日夜挂念的那个人来了!
伍庭提起摔在地上的伍孚,“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伍孚吃痛,“你干什么?!你放开我?”
蹬踏板的几人涌上来:“你干什么?!放开我们小公子!!”
“快松开!”
伍庭双眼通红,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是不是他来了?!告诉我,是不是他?!”
兰牙不是没见过他疯的样子,但距离他上一次发疯已经很久了,怎么突然犯病了?
“陛下,你说的‘他’是谁?谁来了?”
“陛下??”
听到兰牙叫‘陛下’,伍孚惊诧地睁大了眼。
身旁几人亦是面露异色,“你是陛下?!”
兰牙掏出一块令牌:“陛下在此,还不速速拜见!”
几人突然将伍孚护在身后,他们死死盯着兰牙手里的令牌,不知是害怕还是不相信,在他们的眼中可以看到一种很奇怪的情绪,就像被困在笼子里野兽,好像下一刻就要扑上来一样。
这个时候,茶树丛里又传出一个人的声音:“啊啊快让开!我来了!”
伍庭像是预感到什么,他看了过去!
久时构双手紧紧握住自行车把手,眼睛一直看着道路前方,被山路颠簸的感觉太刺激了,他大声地叫着,四年来的所有愤懑都被他吼出去了,他心情无比的好!
突然,他的视野里出现一个身影。
那个人站在水边,身上穿着陌生的衣服。
久时构不会看错,他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因为他已经在无数个梦里反复见到这张脸,他放弃了金钱、生命,从一个尘世奔来另一个尘世,为的就是这张脸,这个人!
他见到了!是他!
是他最喜欢的那个人!
他的心凌乱起来,被轮子碾过去的路也凌乱起来,山风吹得茶树簌簌作响,远处的苍山林海突然变得好远,两双久违不见的眼睛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重逢了,他冲得很快,再也控制不住自己。
风从耳畔嗖嗖掠过,他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自行车摔在茶树里。
他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朝着那个人奔了过去!
久时构一把抱住了伍庭!
伍庭就像一棵僵死的树木,他脑子里什么都消失了,就这样被人抱住,他甚至无法思考为什么久时构会出现在这里,是幻觉吗?是又一个醒来就会消失的梦吗?
“我好想你!”久时构大喊。
伍庭不敢伸手抱他。
久时构却抱得更紧,“我回来了!!伍庭,我回来找你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时构还是没有松手。
兰牙、伍孚还有其他几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们并非当事人,可茶园的空气好像被点燃了一种轰烈的情绪,让每一个旁观的人也深陷其中,就仿佛他们也经历了一场世纪重逢。
久时构将自己埋进伍庭颈窝里,他想咬这个人,想咬碎他,又怕伤了他。
他们真的好久好久没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