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敏和点头:“对,明天得去吃席。”
缩在一边的高真一听,颤颤巍巍地举手道:“能,能不能不去……我,我怕,我不想去……”
庞猛平静道:“钱翔也不想去。”然后他就死了。
高真一想到钱翔的尸体还在屋里,吓得一抖,连忙缩成了更小的一团,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
傅敏和伸手拍了拍她算作安慰,他不拍还好,一拍高真直接红了眼眶,哇一声哭起来,拼命想往他怀里钻寻求安慰。叶宛童咦了一声,带着京墨和方雨惊退出去老远。
十四个人讨论来讨论去,也就找到了重男轻女这一个线索,线索少倒不是关键,主要是吃席这个任务实在没人愿意做。谁知道席上会出什么事?谁知道饭菜是什么做的?谁知道里面有没有毒?
大家的脸色都颇为凝重,可又无能为力,这种力不从心的感觉实在让人难受,高真的哭声仿佛某种信号,周围不久便响起了此起彼伏地啜泣声。围坐在一起的男人们也不管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大道理,如今生死攸关,没准下一秒就没命了,趁着能哭还是多哭两下好。
入了夜的深山很冷,但钱翔的尸体还在屋子里,没人愿意进去,院子里的篝火劈里啪啦地烧着,滚烫的热气烤得众人昏昏欲睡,却又怕再出事,都强打着精神不敢睡着。
傅敏和坐在篝火边上,脱了冲锋衣外套给叶宛童盖上。她很瘦,也不高,皮肤透着病态的苍白,总让人觉得没几年活头,仿佛随时都能厥过去。京墨见状,默不作声地往傅敏和身边靠了靠,替他挡住吹过来的风。
叶宛童靠着方雨惊背静心咒,大道无形大道无情的念诵声回荡在小院里,平复了众人心中的焦躁和呼之欲出的恐惧,夜渐深,院子里不久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平稳呼吸声。
第二天一早,众人被一阵敲锣打鼓的喧闹声吵醒,傅敏和第一个爬起来,凑到门边去看,京墨也跟上。村里的小路上有不少人,都穿着喜庆的红衣服,跟着敲锣打鼓的乐队欢欢喜喜地往昨天那间屋子去。
方雨惊问:“怎么了?”
“咱们得走了。”
像是要印证傅敏和的话似的,话音才落,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片刻后,产婆带着笑意和喜悦的低哑声音响起来:“大夫们,吃席了,吃席了,一定要来呀,一定要来呀。”
她不说后面那两句还好,“一定要来呀”这五个字一冒出来,还没睡醒的人瞬间就吓清醒了。其他人都不敢耽搁,一溜烟爬起来,洗漱都没来得及,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地往外走。
产婆仍旧像昨天晚上一样笑着,一张大嘴上抹着血淋淋的口红,煞白的脸上还涂了两圈胭脂,叶宛童越看越觉得像猴屁股,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扑哧笑起来。
其他人却不觉得好笑,都被产婆那瘆人的笑脸吓得头都不敢抬,傅敏和经过她身边时注意到她的牙缝里渗着红色的痕迹,像是蹭上去的口红。
一行人跟着产婆融进了吹吹打打的喜庆人群中,浩浩荡荡地朝着办席的平房而去。
京墨一直跟在傅敏和身边,他虽然不爱说话,但存在感却很强,不像队内其他内向的人。京墨总是让人无法忽视,哪怕他不说话,也很少出风头,但大家走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不经意地看他。
等到了平房外,产婆又丝滑地转过脑袋,说到了,进去吧。傅敏和道了声谢,第一个进去,其余人紧随其后。
小破平房焕然一新,丝毫没有昨夜浓郁的血腥气和老旧破烂的病气,就连院子都大了一圈,四处张灯结彩,从村子各处来的小孩扎堆聚在一起抢糖果,傅敏和发现这些都是男孩。
除了他们昨天看见的那个死掉的女婴,这个村子里似乎根本没有女孩。
昨天刚当上爹的男人引着他们入座,叶宛童盯着那群小孩看,突然道:“都有病。”
傅敏和听见,问:“什么?”
“这些男孩身上或多或少都有点儿毛病。那个,”她伸手指着其中一个,“好像有喘症。”
话音未落,那个被她指着的男孩突然停在原地不动了,紧接着脸色迅速转为青紫,倒在地上急促地喘息起来。
其他男孩置若罔闻,唯有躲在屋子里的女人看见,尖叫着跑出来,将发病的男孩抱进屋里,哐当一声将门关上。
傅敏和又去看那些男孩,虽然看不出病,却也发现他们当中不少都有残疾:有的瘸腿、有的鸡胸、有的耳聋、还有瞎了一只眼的、痴呆的、口水狂流止不住的……
他正要让京墨去看,就在这时,坐在他旁边的京墨突然抬头看向一边。他顺着京墨的目光望去,看见了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女孩。
那女孩长了双圆溜的鹿眼,眼瞳很黑,与粉白的笑脸对比时显得极其鲜明。她的嘴唇很红,红得不正常,像是擦了东西,微微向上翘着,不禁让人想起一些庙里涂着红色口红、笑得诡异又森寒的童女像。
女孩双手腕上都戴着手镯,跑起来的时候镯子上的小铃铛叮铃铃的响,在这种颇为诡谲的时刻简直让人心惊肉跳。
而现在,叮铃声渐近,她正朝着他们这桌跑过来。
第3章 第 3 章
如果在吃席的时候碰见隔壁桌瞅着自己傻笑的小孩,傅敏和可能会觉得好玩伸手逗逗人家;但是如果那小孩笑得人汗毛倒竖,脸都僵了也不换个表情的话,那就有点儿瘆人了。
傅敏和盯着小女孩,小女孩也盯着他,四目相接,两方相望,竟无语凝……不是,竟然像是大白天撞了鬼。其他人也注意到朝他们跑过来的女孩,都没动。
她的皮肤白得像雪,嘴唇和脸颊却很红,像早上特意抹了胭脂来喊他们吃席的产婆。笑脸颇为精致,就连眼睛和嘴角弯起的弧度都恰到好处,仿佛被人细致描摹的工笔画。
只是这画精致得过了头,让人越看越怕。
周围桌上的喧闹声似乎都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外面,他们这桌本来就靠边,现在更是静得吓人,傅敏和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女孩一点一点地靠近,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生怕被注意到。等到她走到桌旁,叮铃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孩咯咯的笑声。
那笑声更吓人,又尖又细,逮着人耳朵吹气似的,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哥哥,哥哥。”女孩叫起来,表情没变,傅敏和注意到她说话的时候也在笑,连嘴都没张。
这让他想起了一种玩具:在布娃娃的身体里塞一个录音机,只要拍一拍头顶,娃娃就会顶着那张笑脸和你说话。
京墨坐在最外面,女孩就站在他身边,一声又一声地喊:“哥哥,哥哥……”
京墨置若罔闻,女孩又顶着那张精致的笑脸叫了几声,声音却明显有些不耐烦。见京墨还不理她,她又转了转脑袋,看向坐在旁边的傅敏和。
两人又相顾无言起来,傅敏和甚至都想好了待会儿说什么,结果女孩看了他一眼后又转过脑袋。
他左边是京墨,右边也坐着个男人,叫范震。女孩看了一会儿,然后从京墨身边跑开,挤进了他和范震之间的空隙。
她站在两个人中间,仰着脑袋看傅敏和。距离瞬间被拉近,女孩的五官也变得更清晰,傅敏和越来越觉得她的五官浮在脸上,像是用笔画上去的。
女孩看着他道:“我不喜欢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嘴也没动,其他人都没看见。
虽然没看见,但也不碍着大家害怕——可不得害怕吗?鬼片里让鬼不喜欢的人,十有八九就该死了。
京墨听见这句话,脸色难看起来,但女孩已经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傅敏和身上,她站在范震面前,伸手拉他的衣服:“哥哥,哥哥。”
范震其实胆子不小,但昨天又是见鬼又是死人的,任谁也受不了,何况刚才这小女孩还朝着傅敏和说了句“我不喜欢你”,简直像是公开宣判死刑。
他生怕这小孩也“不喜欢”自己,一听见人叫,连忙就应了。
女孩咯咯笑起来,笑得一桌人鸡皮疙瘩狂掉,体重都轻了几斤。她掏出本破书,递到范震面前。
“哥哥,哥哥,你可以给我念书吗?”
“可,可以!可以!”
范震这下也看见她不管说什么都始终不会动的笑脸了,吓得说话都哆嗦,但又想起昨天晚上没听产婆话死状在眼前的钱翔,说什么也不敢拒绝,拿起那本书就开始念。
傅敏和瞥了一眼。
书页有些潮,边缘泛黄,封皮上还沾着厚厚的泥。那些泥已经干透了,呈现出浑浊的颜色,不少地方结成皲裂的泥块,范震每翻动一页,那些干掉的泥巴就掉一点下来。
“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有眼睛有嘴巴,眼睛不会眨,嘴巴不说话。她是个假娃娃,不是个真娃娃,没有妈妈也没有爸爸。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我做她妈妈,我做她爸爸,永远爱着她。”
尖细的笑声从女孩的笑脸底下传出来,她拍打着双手,跟着范震唱起来:“泥娃娃,泥娃娃,一个泥娃娃……”
这应该是一首流传于孩子间的童谣,但曲调诡异,歌词瘆人,女孩阴森又空灵的声音在周围回荡,伴随着咯咯的笑声,胆小的人已经抖成了筛糠。
京墨皱起眉头,他盯着女孩乌黑的后脑勺,突然叫了她一声。
那让人后脖子直冒凉气的童谣终于停了,女孩转头看他,恍惚间傅敏和觉得她的表情似乎变了。但那个瞬间转瞬即逝,女孩用那双漆黑无神的鹿眼盯着京墨,问:“怎么啦,哥哥?”
她说话很慢,每一个字的发音都很标准,但标准得过了头,让人听不出轻重缓急,像人工智能,僵硬、冷漠,还透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你的裙子脏了。”
傅敏和低头去看,发现女孩的裙摆上果然濡着一大片黑褐色的泥巴。
她猝然尖叫起来,声音比指甲挠黑板还让人闹心,比天亮时候的公鸡还有穿透力,傅敏和觉着她再叫下去恐怕十里八乡的公鸡都该一起打鸣。
周围人似乎听不见他们这边的声音,都麻木地坐在桌前敬酒、夹菜、吃肉。女孩揪着裙子,尖锐的叫声像刀,连耳膜都能捅破,坐在范震旁边的叶宛童被吵得心烦,伸手要去捂她的嘴巴。
不料她刚伸出手,女孩就触电般跳起来,猛地后退一步,撞在傅敏和的椅子上,然后一把抢过范震手里的书,顶着那张笑脸,尖叫着跑了。
傅敏和一脸震惊地看她:“你干什么了?”
“没干什么。”叶宛童盯着女孩离去的方向,握着戴在手腕上的五帝钱若有所思。
被这么一吓,众人都没了吃饭的心情,虽然一开始兴致就不高,但现在是真的一口也不敢下嘴。十来个人围在铺着红布的圆桌边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没动筷子。
就这么干坐了老半天,孩子爹抱着昨天刚出生的孩子和村长产婆一起过来敬酒,傅敏和朝着产婆怀里的襁褓看了一眼,捏在手里的塑料杯子咔擦一声,烂了。
襁褓里包裹着的明明是一个皮肤细腻白嫩的婴儿,哪里有昨天晚上半点血肉模糊的影子?
京墨也注意到了襁褓中的异样,在桌下用力捏了捏傅敏和的手,示意他别盯着看,傅敏和连忙垂下眼睛。
“大夫们昨天辛苦了,怎么不吃菜?”男人端着酒杯,笑吟吟地看他们,“不吃可不行,会饿肚子的。”
产婆也抱着孩子掺和:“是呀是呀,一定要吃呀,一定要吃呀。”
这句“一定要吃呀”的杀伤力完全不亚于那句“一定要来呀”,傅敏和都有条件反射了,冷汗刷一声淌了满背。
产婆发了话,他们就是再不想吃也得吃,傅敏和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了一圈,最后从一个满是红油的大盘里夹了个鸡爪出来。
其他人也都硬着头皮夹菜,傅敏和把鸡爪放进碗里,正要张嘴,坐在旁边的京墨突然按住他:“丢掉。”
“什么?”
京墨盯着他碗里的鸡爪:“别吃。”
村子里吃席的菜不少,但大多都是素菜,味道寡淡,唯有摆在桌子正中央的大瓷盘里盛满了被炖得软烂的肉,碧绿的葱花和火辣的红油漂浮在面上,看着颇有食欲。
有人注意到他们这边,原本伸进盘子里的筷子都缩了回来,有的人碗里肉已经吃了一半,见状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摔下去,问怎么了。
叶宛童面前的瓜子皮已经堆成了山:“你没注意到我们这桌好像和别桌不大一样吗?”
傅敏和这才分出注意力去看别桌,看了一圈终于发现叶宛童口中的“不一样”究竟在哪里——席上每一桌的菜色都是一样的,他们也不例外,但唯一不同的是,他们这桌最中间摆着一个漂着红油的巨大白瓷盘,而别桌根本没有这道菜。
老狄不动声色地把面前装肉的碗推远了点:“这……”
注意到这一点的人都面露惧色,偏偏这时候方雨惊还好死不死地补了一句:“这个村子里的人好像没有养什么家畜。”
的确没有,从他们刚进来开始,村子就一直很静,像个荒无人烟的野地。寻常村庄里随处可见的鸡、带着崽的鸭、追着人撵的鹅都没有,甚至昨天晚上他们出门的时候连狗叫声都没听见。
傅敏和低头去看碗里的“鸡爪”,发现这“鸡爪”外头没皮,被这么一煮肉都烂了,软绵绵的挂在骨头上,手掌似乎长得过宽了,指头也没那么长,而且好像有五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