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不时有拎着鸡蛋来祝贺的村民来往而过,张姐一手抱着正在吃蛋的儿子,一手麻利地剥着蛋壳,嘴里还发出哄逗小孩的声音:“四岁咯,四岁咯,我们崽崽四岁咯。”
女人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伸手抚摸着女孩柔软的发顶,然后趁人不注意在桌上拿了一个鸡蛋剥开,递到女孩面前。
“吃吧囡囡,吃吧。”
周围卷起风雪,遮天蔽日的乌云和大风吹过群山,漫天的大雪之中,一道黑色的身影在山路中蹒跚前行,男人身上裹着厚厚的兽皮,胸前一块凸着,似乎塞了什么东西。
他一路走到胎仙庙前,跪在门外磕了一个头,白色的冰碴子从他的帽檐上掉下来,扑簌簌地挂上睫毛,遮住了眼睛。
他推门而入。
胎仙娘娘保佑着深山中的村落,巨大的胎仙像立在庙宇深处,那是他父亲亲手雕刻的。他走到神像前跪下,然后掀开裹在身上的兽皮斗篷,露出里面被冻得小脸青紫的女婴。
怀里的孩子在露出脑袋的那一刹那发出一声嘹亮的啼哭,被狂风声包裹的神庙里终于有了另外的声音。
“胎仙娘娘,保佑我的儿子,保佑他身体健康。”男人双手托着女婴,重重将额头磕向地面,发出咚的一声。
他仿佛这世上最虔诚的信徒,心甘情愿地双手奉上献给神明的祭品。
“如果只能活下一个的话,那就求您让我的儿子活下来。”
男人用污黑发臭的泥糊住了女婴的口鼻,看着那四截藕似的手脚不停抓挠蹬动,皮肤上的青紫瘢痕犹如被霉菌侵染的藕节。随着挣扎的幅度渐小,女婴浑身发黑,在神的注视下,在冰天雪地之中,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男人把那具小小的尸体封进了胎仙身边的童女像内,又重重磕了一个头。
“胎仙娘娘,求您保佑我的儿子,至于这个女儿,就让她代替弟弟永远陪在您的身边吧。”
他匆匆回了村子,迎接他的却不是父母喜悦的脸,而是妻子撕心裂肺的哭号。
“囡囡,我的囡囡——”
女人涕泪横流,躺在褥子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张脸涨得青紫,一如被丈夫活活闷死的女儿。
她发疯般地用力捶着床板,粗糙的手掌满是鲜血,悲痛的哭号声吓坏了被婆婆抱着的儿子,婴儿微弱的啼哭声一齐响了起来。
男人先是一顿,随即笑了。画面结束的前一刻,他想的是:儿子终于活过来了。
眼前场景又如水波般晃动起来,响亮的哭声叫醒了沉浸于幻象中的众人,京墨第一个清醒过来,目光凶狠地望向站在门前的村长。
“你——”
胎仙的身体咔一声碎裂,露出里面布满黑色瘢痕的婴尸,她朝着村长爬去,尖叫道:“还给我!我的命!还给我!”
父亲把姐姐的命换给了弟弟,代价是姐姐永远陪在胎仙娘娘的身边。而父亲死后,弟弟变成了现在的村长,反复用着祖父交给父亲、父亲交给他的方法“拯救”着村里每一个本注定死去的男孩。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不甘死去的姐姐在日复一日地怨恨中取代了有眼无珠的神,变成了新的胎仙。
而现在,她要来复仇了。
夜叉们沸腾起来,胎仙充满仇恨的叫声仿佛倒入油锅的水,激得那团绿色的潮水不停翻涌滚动。
村长挥舞着拐杖,嘶吼道:“你这条贱命也配!”
伴随着他的吼叫,尖细的笑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小孩的影子浮动在门窗外,傅敏和猛然想起他们刚进来时邢清清说过的话——村长说村里的孩子都在这里。
那些和自己的姐妹以命换命,苟且活下来的怪物们正在这里。
夜叉和包裹着男孩皮相的怪物们厮杀,胎仙迅疾地爬到村长面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射起来,大张着锋利的嘴,狠狠咬向他额头上那两颗巨大的肉瘤!
红黑色的血飚了满地,她将口中的血肉嚼烂咽进肚子里,伸出细长的舌头舔了舔猩红的嘴角。这分明是一场血腥又残忍的厮杀,却没有一个人同情痛呼的村长。
满手血腥、死性不改,实在可恨。
在那颗消失的肉瘤之下,原本应该长着眼睛的地方空空荡荡,唯能看见凹陷的眼眶,和一个黑色的空洞。胎仙在地上迅速爬动,村长挥舞着手中的拐杖,突然,他猛一转身,照着那突然出现在他脚边的身体狠狠刺下。
胎仙发出一声惨叫,村长大笑起来:“死,死!只能活一个!这是规矩!你本来就该死!两个孩子只能活一个!”
伴随着胎仙越来越微弱的挣扎,处于缠斗之中的夜叉竟也渐渐落了下风,村长转过满是血的脑袋,用那个漆黑的眼洞望向傅敏和。
“该你们了——”
“你们”两个字还没说完,他已经猛扑了过来,傅敏和迅速侧身一躲,下一秒,突然窜出的叶宛童拎着那把锋利的剁骨刀,照着村长的脖子狠狠一劈!
棒槌似的村长这下真的像个棒槌一样被劈开,叶宛童那一刀从他的颈侧劈入,没入身体一路砍到肋骨,几乎将大半个身体都劈开。
腥臭的黑血喷涌而出,叶宛童的目光森寒似刀,握刀的手还嫌不够似的狠狠往下砍:“去你妈的只能活一个!”
不仅是傅敏和,就连一向战力彪悍的京墨都惊了,叶宛童双目充血,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杀气,那眼神简直恨不得将村长剁成肉酱。
周围场景瞬间发生变化,怪物们没了踪影,山中的村落如同被风吹散的海市蜃楼般消散,众人眼前出现一条宽阔的大道,一路向前延伸,没入远方。
老狄惊喜地叫起来:“任务完成了!快走!”
话音未落,莱娜突然尖叫起来。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几乎被砍成两半的村长浑身抽搐,瘫在地上的手臂反折着拔出卡在肋骨间的刀,双腿发出骨骼扭动的咔咔声,竟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口无法愈合,大半个身体都向后仰着,漏出的内脏一个接着一个地滑出,脆弱的连接处露出包裹着肌肉骨骼的筋膜,随时都能断开。
京墨挡住他砍下的一刀,回身大喝:“跑!”
大卫立马背上不省人事的邢清清,带着莱娜拔腿就跑。方雨惊拖着快两天没吃饭的叶宛童狂奔,刚刚那回光返照般的一刀几乎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傅敏和跟京墨殿后,边跑边问:“不是说npc不能动手杀人吗?”
“凡事都有例外——”
不远处的路面上停着辆空如鬼车的大巴,跑在最前面的老狄喊道:“快上车!”
村长越跑越快,手里的刀几次照着傅敏和的脖子落下来。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冲上去,危急关头傅敏和用力推了京墨一把,京墨反手就去拉他。
剁骨刀几乎贴着他的头皮砍过去,被削掉的头发随着车门闭合带起的风蒲公英似的纷纷扬扬飞了满车。
大巴沿着公路慢悠悠开动起来,傅敏和靠在座椅上喘气,伸手摸了摸自己那缺了一块头发的脑袋,心有余悸道:“还好我头发多……”
大卫把邢清清放在一边的座位上,扒着车窗往外看:“这是去哪儿啊?”
老狄还没缓过来,没时间组织他的中式英语,用中文回道:“去休息处,这个世界的任务算是完成了。”
大卫和莱娜挠挠脑袋,显然没听懂,瘫在一边的叶宛童细声细气地给他俩翻译,傅敏和听见她的声音,立马道:“我操,你刚才也太勇了吧?”
叶宛童晕得不想说话,举起手晃了晃,看样子是想说还好还好。
刚才要不是她猝然暴起,一刀劈死了村长,他们还真不一定能出来。
京墨低声问:“她刚才好像有些不对劲,反应怎么会那么大?”
“宛童她原来有个哥哥,但在小时候去世了。可能是看到那个场景想起了以前的事。”傅敏和声音很低,怕被别人听见,“这事她很忌讳,别在她面前提。”
京墨点头应下。
老狄坐在一边,喘气道:“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敢对npc动手的,那要是个人……”
叶宛童撑着座椅爬起来,艰难地拔高了声音:“你他妈管那种玩意儿叫人?!”
这反问的语气配合着她那张挤作一团的娃娃脸,终于缓和了车内紧张的气氛,方雨惊第一个笑起来,紧接着是老狄、大卫、莱娜。劫后余生的喜悦包围着每一个人,难得欢快的气氛洋溢在狭小的大巴车里,傅敏和勾了勾嘴角,看向一旁的京墨。
“总算是活下来了。”
京墨呼出一口气,也笑起来:“是啊,活下来了。”
第12章 第 12 章
磨蹭的大巴车慢慢悠悠开了一路,四个轮子活像蠕动的蜗牛身体,顶着一个大壳,壳里装着八个倒霉又幸运的惨蛋。
天已经彻底黑了,窗外雾蒙蒙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遮住,让人看不真切。邢清清下午时幽幽转醒,听说他们出来了,抓着叶宛童哭得那叫一个惨,就差给她塞串佛珠抬进大雷音寺供起来了。
四个车轮骨碌骨碌转着,就在大家都快睡着的时候,车窗外的场景终于起了变化。第一束灯光照进来的时候,傅敏和不适地眯了眯眼。
老旧的客车靠着路边站牌停下,几人下车后,车门又自动关上,沿着夜色中的公路缓缓开走了。
“这地方还有城市呢?”傅敏和奇道,“对面还有网吧?”
其他人都带着好奇的目光四下打量,唯有老狄站在一边沉默,活像个在大山里拐卖了劳动力进城好压榨的人贩子。
等他们看够了,老狄才招招手:“走吧,先找个地方过夜。”
众人跟上,大卫和莱娜走在最后朝邢清清说着什么,片刻后,邢清清道:“那个,老狄。大卫他们问这地方能不能用现金?”
大卫和莱娜第一次来中国,一没微信二没支付宝,除了包里那几百块钱红钞票,剩下的全是五颜六色的欧元。
“我们这地方可不收现金。”
他们正好走到一间旅馆门前,挂在店门上的野猪头就在这时开了口,邢清清吓得张嘴就叫,其他人条件反射地捂耳朵,可怜那猪头只有个脑袋,硬生生承受了这一嗓子。
野猪头费劲巴拉地转动眼珠盯着他们看,嘟囔道:“过去过去,往外走点儿,别站我底下,看不见。”
走在最前面的老狄带着人往后退了两步。
“一个、两个、六个、八个。”那撅起的猪嘴耸动着,两根翘起来的乳色獠牙晃来晃去,“同一趟车下来八个人?剩这么多?”
他们进去的时候一共十五人,短短五天就死了七个,你管这叫多?
傅敏和仰头看它:“那个,这位猪大哥,您到底是干什么的?能不能先让我们进去?这天都黑了……”
野猪头道:“没事儿,我们这儿天黑不死人,你们八个一起的是吧?带钱没?”
邢清清躲在大卫和莱娜后面,有气无力地举起手机:“微信还是支付宝?”
“不收这个不收这个,我们这儿不用这种钱。”野猪头伸舌头顶了顶腮帮子,像极了刚吃完人肉用舌头剔牙的妖怪,“这大哥当过兵吧?站这么直,我看他这样子不是第一次来了,也没带着钱?”
其他人都去看老狄,无奈老狄实在囊中羞涩,从兜里翻出来的钱只够四个人住。
野猪头看着他手里的那几个银元,啧啧两声,说你们到底是从哪个世界来的,这也太穷了。傅敏和看见我操了一声,说你们这儿什么年代啊还用银元?
老狄给他解释:“这银元是我在上上个世界留下的,休息处不能用外面带进来的钱,只能用每个世界里的东西作流通货币换资源。”
京墨冷不丁冒出一句:“刚才应该把刀抢过来。”
他的声音太过冷静,野猪头听得眼神一变,惊恐道:“你想干什么?我上头有人的啊,你敢动我试试!”
于是乎众人又把目光投向他头顶。
“没说我头上!”野猪头恼道,“你们到底还有钱没钱?有钱就快拿出来,没钱就挑四个睡街上!”
没等它说完,站在一边的叶宛童突然扔了条断开的珍珠项链出来,正正好挂在那撅起的猪嘴上:“这行不行?”
野猪头两只眼珠挤成了斗鸡眼,片刻后嘿嘿笑起来,说可以可以。紧接着,它下方的店门应声而开,众人进门,方雨惊奇道:“你哪来的?”
叶宛童四下乱看:“从产婆脖子上扯下来的,还好没扔。”
守在柜台前的是个身材高大长相粗犷的男人,满脸络腮胡,李逵似的。刹那间傅敏和还以为自己进的不是小旅店,而是被逼无奈闯入的梁山泊。
“打尖还是住店?”
好家伙,更像了。
野猪头在门外大喊:“老板,这伙人刚从车上下来,得住个五天再走。”
“五天?”李逵一手拿支毛笔,一手捧着账本,“进哪个世界了?这么倒霉?”
傅敏和道:“我们还没说住多久呢。”
“住多久哪由得你们啊,在井里的世界待了多少天,在这儿就能待多少天。”李逵拿着笔在账本上勾了两笔,“要几间房?”
京墨:“八间。”
李逵拿笔的手一顿,立马抬头,一双溜圆的眼睛盯着京墨直看:“八,八间啊?”
傅敏和看他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忙把京墨拉到身后,挤到柜台前朝着那李逵笑:“是啊老板,八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