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听得此言,他并不吃惊,立刻问道:“救回来了么?”
侍女唯恐被责罚,吞吞吐吐地道:“救回来了,但公主的情况不好。”
丛霁先是令朝臣散去,后又出了金銮殿,直奔白露殿。
白露殿内挤满了丛露的声音,他循声冲到丛露面前,丛露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又哭又笑,一如疯子。
丛露颈上有一圈红痕,显然其不久前曾企图自缢。
丛露自毁容貌后,烧了整整五日,应是烧坏了脑子,但丛露从来不曾闹得这样厉害。
丛霁伸手抱住丛露,并令其他人出去。
然而,丛露却是从丛霁怀里挣扎了出来,随即摔碎了一只祥云描金茶盏。
丛霁再度将丛露拥入怀中,柔声道:“露珠儿,别怕,哥哥在。”
——丛露的乳名乃是露珠,丛霁一向唤丛露为“露珠儿”。
折腾了许久后,丛露才朝着丛霁张开了双手:“哥哥,抱抱。”
第11章
丛霁伸手抱住丛露,他生怕逼得丛露再度神志失常,对于丛露自缢一事只字不提,而是轻拍着丛露的背脊,哼起了童谣。
他年长丛露六岁,丛露出生之后,母后的身体每况愈下,那时,丛露主要是由乳娘带的,他仅在念书、练武之余才会帮着带丛露;母后过世之时,丛露年仅六岁,依然由乳娘带着;母后过世不久,他被废去了太子之位,所有值钱的物件皆被搜刮一空,母后娘家又无人可帮衬,他连自己与丛露都养不起了,自然不可能再养一个乳娘,故而丛露几乎是由他一手带大的。
丛露幼时,他便常常哼童谣予丛露听。
怀中的丛露与幼时的丛露截然不同,那个爱俏娇气,却懂事的丛露被无能的他害死了。
丛露听着童谣,不由犯困了,在丛霁怀中睡了过去。
丛霁小心翼翼地将丛露放于床榻之上,又命内侍将奏折送到此处。
待他批完大半的奏折,丛露仍未转醒。
晌午时分,他草草地用过午膳,才继续批阅奏折。
突然间,一股子煞气直冲脑髓。
他的视线从无血无肉的奏折移开,转而定于丛露身上。
丛露吐息平缓,心口正上下起伏着,他的指尖覆上丛露的肩膀,立即感受到了这具鲜活身体的温热。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他的手指游走至丛露的脖颈,犹豫着该当从何处刺入,将其毙命。
丛露并未被他吵醒,神态安详。
他将右手五指按于丛露咽喉处,被按之处肌肤微微下陷,方要用力刺入,幸而他及时寻回了神志。
可他的身体却并不听从他的使唤,手指不愿停顿。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不行!她是丛露,是露珠儿,是朕惟一的妹妹!
杀了她!
不行!
他出了一身的汗水,好容易才强迫自己的右手离开了丛露,继而又强迫自己的身体远离了丛露。
之后,他疾步出了白露殿,落荒而逃。
温祈,他现下必须去见温祈!
他施展轻功,飞掠至丹泉殿。
温祈用过午膳,正在小憩。
听得动静后,他睁开双目,浮出了水面。
见得丛霁,子时的记忆霎时涌上心头,他由于被丛霁擦拭身体,以致于身体不慎失控,丛霁非但用手为他……逼得他哭了出来,还要他礼尚往来。
丛霁怎能那般对待他?
他恼怒得想咬丛霁一口,咬出血来才好;他又羞耻得想将自己藏起来,不瞧丛霁,亦不让丛霁瞧见他;他更害怕丛霁得寸进尺,对他做那些他仅从龙阳艳情话本中窥见一斑之事。
他口中百味陈杂,直到丛霁到了面前,才发现这丛霁面色冷峻,双目充血,其中似有癫狂之色,一副要将他碎尸万段的可怖模样。
他不由后退,进而沉入了池水当中,池水堪堪淹没他的发顶,他的身体又由于铁链之故顺利地被丛霁提出水面,丢于岸上。
背脊重重地击打于坚硬的地面,使得他一阵晕眩。
“疼……”他呢喃着,身体连连后退。
丛霁却是步步紧逼,且周身煞气更甚。
丛霁并未提剑,整个人却犹如一把嗜血啖肉多年的凶剑。
他无法奔跑,如此一分一分地后退,恐怕只能为丛霁增加逗弄猎物的快感。
死亡的迫近并未让他哭出来,反而教他愈发镇定。
他环顾四周,并无利器。
幸好三日前,他故意打碎了一只餐碟,并趁内侍不注意,将一块碎片藏于池底了。
适才千钧一发之间,他将那碎片拢在了掌中,待得丛霁再靠近些,他定要取丛霁的性命!
他撞倒了各种摆设,末了,被逼至墙角,退无可退。
他努力地做出一副惊恐的神情,浑身瑟瑟,泪水涟涟,颤声问道:陛下,温祈做错什么了?
丛霁居高临下地盯着惶惶然的温祈,一伸手便掐住了温祈的喉咙。
掌心一触及温祈微凉的肌肤,乱窜于他血管中的暴虐霎时消失无踪了。
“对不住,吓着你了罢?”他转而将温祈拥入了怀中,并摩挲着温祈的发丝道,“全数是朕的过错。”
温祈满腹惊愕:难不成这暴君步步紧逼,便是为了抱我?
他的下颌被迫抵于暴君左肩,他瞧着自己的右手,一时间,迟疑不定。
我还是杀了这暴君,为民除害为好。
但这暴君从来不曾真正地伤过我,我即便要杀他,亦该当光明磊落地与他决斗,而非鬼鬼祟祟地偷袭。
不对,他乃是暴君,手下冤魂无数,同他讲什么光明磊落?
他将右手覆上了暴君的后心,只消往里一扎,或许便能要了暴君的性命。
暴君定会挣扎,他必然性命不保,但他之生死于国于民无关紧要,能与暴君同归于尽,委实是一桩赚得盆满钵满的买卖。
生前,他出身于将门,他的父亲,他的祖父皆是保家卫国的英雄,而他却不曾为国为民出过半点力。
而今,机会近在眼前,他如若能得手,于国于民俱是益事,算是不辱门楣了。
然而,他的指尖竟是稍稍打颤了。
他暗暗地吸了一口气,堪堪下定决心,居然闻得这暴君道:“再容朕抱你一会儿罢。”
容?这暴君的措辞过于客气了,仿若自己能与其平起平坐。
他顿生恍惚,加之暴君的体温从相贴之处渡来,暴君的心跳拍打着他的心口,竟教他下不去手了。
现下断不该心慈手软。
他这般告诫着自己,又欲下手,却陡然被暴君松开了。
紧接着,暴君歉疚的神情映入了他眼中,再接着,暴君启唇将温柔的话语送入了他耳中:“对不住,朕适才强行将你从水中提了出来,还不知轻重地将你丢于地上,弄疼你了罢?你若动气,实属应当。”
暴君生着一双薄唇,昭示着其人乃是薄情寡义之徒。
方才他心有踟蹰,可惜时机转瞬即逝,如今他已无得手的可能,不得不仔细地掩藏着掌心的碎片。
他露出一丝气愤,而后快速地将这丝气愤敛去,端的是一副动了气,又生怕开罪君主的模样。
丛霁已然恢复平静了,思及自己险些杀了丛露,自是一阵后怕;思及自己险些掐死温祈,亦是懊悔万分。
纵然他贵为九五之尊,但丛露是他的妹妹,而温祈则是他的解药,皆是他不可或缺之人。
他端详着温祈,叹息道:“对不住,朕明明不想伤你,却又令你受伤了。”
温祈心道:不久前,你明明想掐死我。
表面上,他一派温顺:温祈虽是一介鲛人,却也懂得雷霆雨露均是君恩之理,陛下身份尊贵,无须向温祈致歉。
丛霁招来内侍,低声吩咐,继而将温祈打横抱起。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早已习惯于同温祈亲近了,除了温祈与丛露,连为他换朝服的内侍若是不慎碰到他的肌肤,都会被他杖责。
他将温祈抱至软榻,为温祈擦身。
这一回,温祈有了防备:陛下,还是由我自己来罢。
丛霁颔首,将锦帕递予温祈,又拿来了药膏放于温祈手边。
温祈将自己擦拭完毕,并上了药后,意外地看见暴君令李内侍奉上了钥匙。
他又紧张又激动:这暴君莫不是打算解去我这一身的束缚?
丛霁将钥匙插入锁孔,即刻打开铁环,撤下了铁链。
铁链既长且沉,温祈登觉轻松不少,正欲向这暴君谢恩,却未想,又有一眼熟的内侍奉上了两条短一些的铁链。
短一些的铁链一头被铁环穿入,一头固定于池壁,其后,丛霁再度将铁环闭合并上了锁。
温祈悄悄地磨了磨牙,早知这暴君不会如此好心,他方才便该将这暴君了结了。
片刻后,十余内侍鱼贯而入,于他目光所及之处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织皮。
丛霁揉了揉温祈的发丝,随即脱去黄缎龙纹方头靴,褪去织锦足衣,足踏织皮,走了一圈。
他方才回到温祈身侧,已有乖觉的内侍上前跪下,恭敬地为他将黄缎龙纹方头靴与织锦足衣穿脱妥。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温祁,柔声道:“如此双管齐下,你便不会再擦伤自己了。”
温祈一面窥视着丛霁的喉结,直想一口咬下,一面乖巧地谢恩:多谢陛下垂怜,温祈感念于心。
丛霁对于自己所做的改变很是满意,又关切地道:“你如有短缺之物,大可禀报于朕,朕定为你办到。”
先前那个可怖的暴君不复存在,眼前这个丛霁好似将自己当作妃嫔了。
温祈失去了为民除害的机会,只得继续蛰伏。
他目前最为短缺之物便是自由身,丛霁显然不会为他办到,于是他退而求其次:除却话本,可否再予我些诸子百家之著作以及文房四宝?
丛霁自然不会拒绝。
未多久,这偌大的丹泉殿已被各种书籍填满了。
温祈嗅著书香,暗道:怪不得觊觎皇位者不计其数,为帝者凭仗着泼天权势,无需亲自动手,只需一声令下,便有人竭心尽力地依令而行,着实舒坦。
丛霁久无好眠,伸手圈住温祁细瘦的腰身,阖上了双目:“你若难受了,唤醒朕便可。”
温祁被迫枕于暴君颈窝处,他瞥着附于自己腰身之上的双手,腹诽道:你将我当作了暖床的玩意儿不成?可恶至极。
第12章
我才不是暖床的玩意儿。
他仗着暴君已然睡熟了,咬牙切齿地瞪住了暴君,欲要将其生吞活剥了。
他方才趁着上药之际,将那碎片藏于床榻底下了,如今他整副身体被暴君束缚着,压根够不到那碎片。
这暴君的体温极高,莫不是发热了罢?
但这暴君面色如常,应当并未发热。
生前,他因为身体孱弱而气血不足,导致体温偏低,是以,他并未花费多少功夫,便习惯了幼鲛的体温。
现下若是盛夏时节,拥他入怀应当甚是凉快,可现下已入秋了,这暴君当真不冷?更何况他还濡湿了这暴君的朝服。
他左右无事,研究起了朝服来,这朝服的绣工精美绝伦,衣料更是奢华无比,泛着柔和的光泽与微微的凉意。
他的视线逡巡了一周,最终定于暴君面上。
这暴君与朝服甚为般配,倘若能成为一代明君该有多好。
如有名臣良将相助,这暴君能否成为一代明君?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自懂事以来,他深知自己无法上战场,便盼着自己有朝一日能上得了朝堂。
因而,从三岁起,他便跟着西席断文识字,直至十五岁,西席教无可教。
要是待他百岁,化出双足后,能参加科举……
他打住了思绪,首先,他全然琢磨不透这暴君的心思,但他知晓自己大抵参加不了科举;其次,就算他参加了科举,榜上有名,顺利地上了朝堂,怕是一朝行差踏错,会被这暴君当朝斩了;再次,纵然能苟延残喘,他亦不认为自己能将暴君辅佐成明君。
综上所述,他若要在朝堂上有一番作为,至关紧要之事便是取了这暴君的性命,换一明君坐那皇位。
思及此,他却又忍不住想:倘使这暴君并未经历过苦难,而是一帆风顺地作为太子继承皇位,是否便能成为一代明君?
这个假设恐怕不成立。
世间上,经历过苦难之人不知凡几,但其中作奸犯科者乃是少数。
绝大多数人无论经历过如何悲惨之事,皆会向阳而生。
故而,这丛霁之所以会成为暴君,十之八/九是由于其骨子里流淌着暴虐的血液。
片晌后,暴君并未因他而发冷,反是他因暴君而发烫了。
为了尽量让自己离暴君远些,他急欲将放于自己与暴君身体中间的双手抽出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早已发麻了,他努力地动了动指尖,却不慎触及了那物,登时指尖烫得近乎要融化了。
他陡然一怔,霎时心如擂鼓。
尚未将自己的心脏安顿好,他猝然见得暴君掀开了眼帘来。
他被暴君注视着,手足无措,继而闻得暴君疑惑地道:“你不是不愿礼尚往来么?”
并非礼尚往来,我只是一时不慎。他紧张得连指尖都发颤了,以致于每一字俱是歪歪斜斜。
丛霁抬手覆上温祈发红的面颊:“你既不愿礼尚往来,为何害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