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渺身为嫂嫂的亲妹妹,扶灵理所应当,否则会招致丛霰与周太后的怀疑。
而她自毁容后,时而疯癫,好容易被云大夫治好了,哥哥、嫂嫂必定担心她因他们之死受了刺激,遂急需向她报平安。
其余人恐会惹丛霰与周太后起疑,渺渺实乃最佳人选。
嫂嫂此举一举三得。
至于嫂嫂对于渺渺的承诺,恐怕做不得真。
嫂嫂是为了安渺渺的心,才做出承诺的。
周楚兵强马壮,哪里是区区一月便能击溃的?
她瞧着被蒙于鼓中的渺渺,安慰道:“哥哥与嫂嫂许是回程路上被耽搁了,又许是暂时无法结束战事。你毋庸担心,有哥哥在,周楚定会兵败如山倒,嫂嫂定会安然无恙。”
“算算日子,哥哥的身孕已有六月半,哥哥怀了双胎,怕是已大得不成样子了,哥哥距连绵的战火太近,万一……呸呸呸……哥哥才不会有万一。”渺渺顿觉自己过于粗俗了,遂怯生生地道,“我没念过什么书,公主莫怪。”
“无妨。”丛露接着安慰道,“哥哥素来周全,定会安顿好嫂嫂的。”
渺渺双目晶亮:“许明日哥哥便能凯旋了罢?”
丛露一时间不知该如何作答,遂转而问道:“云沁是何人?是你心悦之人么?”
渺渺摇首道:“云沁乃是一尾雄鲛,并非我心悦之人,而是我的同伴。”
她又好奇地道:“我未曾心悦过任何鲛人,亦未曾心悦过任何凡人,不知心悦是如何滋味?公主可否为我解惑?”
“我亦不知。”丛露猜测道,“应是一日不见,思之若狂的滋味罢。”
可是,次日,九月初一,温祈仍旧不知所踪。
又三日,九月初四,温祈依然杳无音信。
渺渺日渐焦躁,一手新学的字写得乱七八糟,好似千百只蚂蚁踩了墨汁,爬行过后,所遗留下的足迹。
丛露叹了口气,矫正了渺渺执狼毫的姿势后,耐心地道:“再写一遍。”
渺渺将狼毫一扔:“我不写了,没兴致。”
吸饱了墨汁的狼毫砸于宣纸之上,跌落开去,狠狠地划出了一道墨痕,甚至有少许墨汁溅于丛露面上了。
丛露乃是渺渺毕生所见过的最为秀美的凡人女子,这少许墨汁玷/污了丛露的面庞,急得渺渺下意识地抬起手为丛露拭净了墨汁。
渺渺的体温未免太低了些。
不过鲛人便是如此罢。
丛露微微走神,后又取了张丝帕来,将渺渺指尖的墨汁擦去了。
渺渺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脏无端地漏了一拍,随即慌忙致歉道:“公主,我并非故意为之。”
丛露做出一副凶巴巴的神情道:“好好练字,不然,我便重重地罚你。”
渺渺信以为真,乖乖地道:“我会好好练字的。”
“渺渺真乖。”眼前这尾雌鲛确实较自己周遭之人粗俗,甚至带着些江湖气,但贵在真实,全无弯弯绕绕的心思。
丛露为渺渺换了宣纸,又将狼毫重新沾了墨汁,送入渺渺手中。
渺渺一面习字,一面腹诽道:这丛露不愧是那暴君的妹妹,与那暴君一般暴戾,动不动便要重重地罚我。
待渺渺写满一张宣纸,丛露提醒道:“嫂嫂与你联络不便,他可能已联络过云沁了,此刻他或许正在寻你,你书信于云沁,再请云沁向嫂嫂报平安罢。”
“多谢公主提醒。”渺渺利落地以鲛人文字写了一封书信,吹干墨汁后,又苦恼地道,“该如何送出去?”
丛露看不懂鲛人文字,却莫名地觉得这鲛人文字较渺渺适才所书的凡人文字秀气许多。
她叩了三下书案——这乃是她与秦啸约定的信号。
弹指间,秦啸便现身了。
表面上,秦啸于哥哥御驾亲征之际,随哥哥出了京城;实际上,哥哥将秦啸留在了宫中保护她。
她将书信折叠好,交予秦啸,渺渺则低声向秦啸报了云沁的住处。
秦啸功夫高深,来无影去无踪,一听罢云沁的住处便隐去了身形。
丛露心血来潮,望着渺渺道:“渺渺,你可否教我鲛人文字?”
渺渺不解地道:“公主乃是凡人,且可能终身不会见到除我与哥哥之外的鲛人,为何要我教公主鲛人文字?”
“大抵是出自于求知欲罢。”丛露自从痊愈之后,一直在刻苦用功,望能将遗失的九年辰光补上。
“好罢,公主教我凡人文字,我教公主鲛人文字,便当做礼尚往来了。”渺渺言罢,又忍不住忧心忡忡。
哥哥究竟多久以后才会回来?
又半月过去了,哥哥仍是音讯全无。
渺渺愈加忧心忡忡。
一日,由于先生家中有事,丛露提早从崇文馆回到了白露殿,然而,却并未见到渺渺。
她唯恐渺渺出宫去见嫂嫂了,不敢声张,独自找寻渺渺。
良久,她都未寻到渺渺。
她心慌不已,渺渺倘若有个三长两短,她该如何向嫂嫂交代?
须臾,她脑中灵光乍现,径直去了丹泉殿。
丹泉殿乃是嫂嫂的居所,且丹泉殿内设有一方池水,引入了海水。
鲛人生于海中,应当极是喜欢海水罢?虽然她不曾见过渺渺泅水。
果不其然,丹泉殿内确有水声。
她一进得丹泉殿,便瞧见了渺渺,渺渺一/丝/不/挂,坐于岸边,上身仍是人身,但长出了耳鳍与背鳍,而下/身已变作了鲛尾,正闲适地以尾鳍拍打着水面,激起无数涟漪。
鲛尾上的鳞片熠熠生辉,令她目不转睛。
她是初次见到渺渺变回鲛人模样。
渺渺听得足音,毫不避讳地回过身去,朝着丛露道:“公主,你今日怎地回来得这样早?”
方才渺渺的背脊被长发遮住了大半,并不分明,而今从肩膀至腰身一览无余。
丛露从未见过同性的胴/体,她告诉自己渺渺并非凡人女子,而是一尾雌性鲛人,她不必因为看见了渺渺的胸/脯而感到害羞,可她还是偏过了首去。
渺渺不明所以,忽而闻得丛露道:“快些将衣衫穿上。”
她矢口拒绝道:“为何要将衣衫穿上?我现下又非凡人模样。”
渺渺所言有理,鲛人原就该如此。
是以,丛露催促道:“那你便快些变作凡人模样罢。”
渺渺委屈巴巴地道:“但我尚未泅水。”
丛露向殿门走去:“我先回白露殿,不打搅你泅水了。”
渺渺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察到丛露害羞了,不过这有何可害羞的?
她当机立断,尾鳍一点水面,下一息,已拦住了丛露的去路,疑惑地道:“公主何故害羞?”
丛露乍然见得渺渺逼上前来,怔了怔,偏过首去,坦白地道:“我知晓你乃是鲛人,可在我的认知中,你理当穿上衣衫。”
渺渺抿了抿唇瓣:“公主是在指责我不知羞耻么?”
丛露心知自己伤了渺渺,急声解释道:“我并非在指责你不知羞耻,你切莫误会我。”
“我穿上衣衫便是了。”渺渺掠过丛露,回到岸边,变作凡人模样,捡起委地的衣衫穿上了。
丛露盯着自己的右臂,这右臂须臾前被渺渺的胸/脯蹭了一下。
她自然清楚渺渺仅是一时不慎,可那柔软的触感竟是久久不散。
即便渺渺现下已穿妥衣衫,渺渺不/着/一/缕的模样居然挥之不去。
怎会如此?定是她的脑子尚未好透。
“我们回白露殿去罢。”渺渺走在了前头。
丛露跟上渺渺,由于一人一鲛间气氛沉闷,她启唇问道:“你时常来这丹泉殿泅水么?”
“一般而言,每隔五日来一回,我可一月不碰水,但泅水会让我觉得快活。”渺渺有些气闷,本不愿开口,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应是舍不得同丛露置气罢?
丛露自我反省道:我与渺渺一同居于白露殿,我竟不知她每隔五日便要来这丹泉殿泅水。我与她无异于相依为命,我却不够关心她,实在不应该。
第133章 番外三·中
自此之后,她便日日对渺渺嘘寒问暖。
渺渺不知丛露为何日日对她嘘寒问暖,终是不禁问道:“公主,哥哥莫非出了差池?”
丛露见渺渺强作镇定,双手却颤抖不止,遂正色道:“哥哥谨慎,假死之后,便再未传过音讯予我,但我认为嫂嫂与哥哥理当并无差池。”
“我还以为哥哥出了差池,公主怕我伤心,不知该如何开口,才会日日对我嘘寒问暖。”渺渺放下了心来,又好奇地道,“所以公主为何要这样做?”
丛露不假思索地道:“我与你相依为命,你又是嫂嫂的亲妹妹,我该当日日对你嘘寒问暖。”
渺渺歪着脑袋,一派天真地道:“我曾怀疑过公主是否有意于我。”
有意于面前这尾雌鲛……
丛露愕然,随即发问道:“我若是当真有意于你,你当如何?”
渺渺答道:“我若是亦有意于公主,可与公主行‘梳起’之礼;我若是无意于公主,便会坦白告诉公主。”
“何为‘梳起’之礼?”丛露未曾听闻过。
“南方一地,有蚕女,蚕女之中,不愿嫁予男子,生儿育女者众多,心仪于女子者亦不少。两名蚕女将青丝梳起,再于寺前,当众饮下公鸡血,拜神发誓,这便是‘梳起’之礼。凡是经过‘梳起’的女子,纵然曾与男子有过婚约,婚约亦视为作废,男子不可强行迎娶。”渺渺从戚永善手中逃脱后,走南闯北,见识过各种各样的风土民情,“凡间男子大多蛮横,要求妻子三从四德,且重男轻女,崇尚多子多福,娶妻后又惦记着纳妾,值得托付终身者凤毛麟角。”
“原来这便是‘梳起’之礼。”丛露思及曾被淑妃逼着下降予章家长子,登时一阵后怕。
如章家长子者不在少数,若有娘家做靠山还好些,不过女子多数高嫁,鲜有低嫁,是以,一定程度上,无论是为妻,亦或是做妾,皆仰仗于丈夫的鼻息。
于寻常民间女子而言,与女子行“梳起”之礼许是最佳的抉择。
渺渺言罢,又担忧了起来:“不知那暴……陛下以后会如何?”
即便那暴君表现得情深似海,她亦不相信那暴君真能不选秀,任由三千后宫继续空虚下去。
“哥哥待嫂嫂真心诚意,且哥哥素来克己禁欲,你不必担心哥哥会辜负了嫂嫂。”丛露对丛霁信心满满,断言道,“哥哥便是这世间罕见的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望如公主所言罢。”渺渺叹息着道,“若非哥哥对陛下执迷不悔,我定要劝他另择一雄鲛为伴。”
话音落地,她双目一亮,凝视着丛露道:“公主,你应当对鲛人并无偏见罢?”
“我对鲛人确无偏见。”丛露心下不由悸动,却听得渺渺道:“雄鲛一旦选定雌鲛,终身不会变心,不幸丧偶的雄鲛亦不会另娶,与凡人男子相较,更为值得托付终身。我介绍云沁予你可好?云沁长年生活于陆上,为人可靠,论相貌亦是出类拔萃。”
“不必了。”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拒绝了。
渺渺不解地道:“为何?仅是介绍而已,公主如若不中意云沁,我亦不能逼着公主下降予云沁。”
丛露寻个了托词:“我尚未念完书,暂无下降的打算。”
“原来如此。”渺渺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丛露拒绝自己将云沁介绍予其,并非因为云沁乃是鲛人。
九月初二,周太后克扣了白露殿的用度。
渺渺听得此事,直要冲入永安宫,与周太后理论,却被丛露阻拦了。
丛露软声道:“随本宫回白露殿罢。”
渺渺满面气愤:“不回。”
丛露牵了渺渺的手,哄道:“回去罢。”
丛露的手极烫,渺渺几乎要被烫伤了,她并不习惯凡人的体温。
“回去罢。”丛露稍一用力,竟发现渺渺当真乖巧地随她回去了。
待回到白露殿后,她分析道:“渺渺,于周太后而言,我现下乃是无父无兄无夫的鱼肉,她却是刀俎,她要如何,我都得受着,无权与她理论,这不合常理。而阿霰是我的皇弟,与我血脉相连,我可向阿霰求助。”
渺渺厌恶丛霁,但更为厌恶鸠占鹊巢的丛霰,气势汹汹地道:“我与你一道去。”
丛露笑着婉拒道:“你倘若去了,万一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该如何是好?”
丛露所言有理。
渺渺生恐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连累了丛露,不得不放弃了与丛露一道去见丛霰的念头。
丛露行至思政殿前,未及请人通报,已被周太后的亲信挡了回来。
丛霰这皇帝当得犹如傀儡,不知丛霰对此是如何想的?
九月初五,渺渺前往丹泉殿泅水,竟然发现这池内的海水恶臭冲天。
一问负责丹泉殿扫除的内侍,她才知晓周太后不仅不准其更换海水,甚至还命其往原本的海水中倒入了泔水。
她气得想将周太后揍一顿,但诚如丛露所言,眼下做低伏小才合常理。
九月十五,白露殿所有的侍女、侍卫都被撤走了。
一日三餐,一人一鲛只能得到些残羹冷炙。
丛露苦中作乐地心道:幸而周太后并未禁止我去崇文馆念书。
又三日,周太后下了一道懿旨直指丛露行为不端,身为女子,不守妇道,未经允许不准再踏出白露殿半步,免得丢尽天家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