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研院里的各部门和课题组平时的经费要由一个个项目提供。有一段时间,元琼的课题组申请的项目屡屡被毙,研究员的补助都快发不出来了。那时候,贡潇拿了一个草案出来,说是想碰碰运气去申请S级项目,还说他在立项委员会有熟人,打听过,这个选题通过可能性很大。元琼等人对此很犹豫,因为这个方案的风险太大,容易在伦理问题上犯错,进而被有关部门请去喝茶并被公众抵制。
但它的诱惑力似乎更大。S级项目的资金丰厚,足以支撑其他搁浅项目继续运转。另外,该选题本身的前瞻性和突破性让久久没有新成果的元琼感到血液沸腾。
立项申请通过得很顺利,进展也远超元琼的预期。利用海鬼病毒的基因片段帮助复制记忆的理论臻于完善,对实验体的选择却陷入困境。科研院的伦理审查组果然卡得很严,用主城律法中最基本的人道主义原则限制他们。用他们的话来说,研究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够,并要求元琼的课题组立刻上交所有成果。
之后不久,元琼和施荨相继发生意外,课题组其他成员有的改行有的出事,彼此之间彻底失了联系。只有贡潇仍在科研院供职,几个月前才突然辞职,不知所踪。这些当然无法算作证据,让施荨等人起疑的其实是研究进程中贡潇的一些异常举动,许多件小事也许让人无法记清,但奇怪的感觉却会留在心里。
施荨说:“如果今晚顺利的话,所有猜测就都能被证实。但那台机器的操作当时是在您的指导下进行的,等会儿如果遇到困难,我能向您电话求助吗?”
通讯器那头传来一阵纷杂的响动:“你一个人不行,我在过去的路上了。”
施荨还没来得及阻止,通话就被挂断了。元琼现在身体状况很不好,又是这样的深夜,施荨很担心,想拨电话回去劝阻,却始终打不通,发的消息也没收到回复。
恰巧这时娄越打来电话询问,施荨将目前的情况说了。娄越说,没事,我来安排。
施荨到达仓储中心后门时,已经有两名督察队员在门口等着了。向安详冲那两人招手:“大黄,小王,办妥了?”
“妥!”大黄晃着手里的钥匙,做了个请的手势,“只要别把这弄爆炸了,随便用。”
施荨点头道谢,她原以为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弄到使用权已经很不容易,并已经做好一切从简的心理准备,她决定用机器分析完毕后将样本带回城防军区的实验室再做进一步处理。可等进了门才发现,大黄俩人这是把仓储中心的无菌实验室给借过来了。那台改装机器、DNA测序仪、离心机、超声波清洗机、用蛋白保护剂存放完好的海鬼病毒……各类设备一应俱全,是拎着样本过来就能直接工作的程度。
大黄:“施教授您先忙着,元教授和娄队在路上。”
娄越和元琼是前后脚赶到的,娄越先到。那时施荨已经做完了病毒基因片段的分离和提取,脱了防护服做了消毒,在实验室外间等着机器跑数据,等得无聊,正低头看自己胳膊上的血管,拿着针管在上面比划。
娄越问:“你这是打算给自己再扎一针?不怕贡潇的人格跟你抢地盘,然后继续守口如瓶吗?”
“可以通过靶向对记录贡潇记忆的细胞投放抑制蛋白,调控基因表达。等会儿我们复制序列时注意控制一些变量就行。理论上是可行的,但以前没有试验过。”施荨耸耸肩,“你懂的,伦理风险。等元教授来了我们商量一下,不算难。”
“你现在的身体还能受得住吗?”娄越说,“据说多承担一份记忆会对身体产生很大负荷,还会有排异。”
施荨无所谓地笑笑:“这就不用担心了,我能感觉到,本来我的时日就不多了。”
说完后,施荨忽然收起了笑容,变得严肃了一些。她嘱咐娄越:“别告诉言艾。”
娄越抬眼问:“你想起来了?”
施荨摇头:“没有。但我感觉她知道后会很伤心,现在这形势,谁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难过的日子少一天是一天吧。”
“好。”
元琼就是这时候到的,他看起来面容憔悴,但精神头却很好。他进来后,照旧没有理会娄越,径直拉起施荨就去鼓捣他许久未见的宝贝机器去了。
娄越没说话,他转身离开了实验室,把这里交给这师生二人。仓储中心的这间条件最好的实验室很难借,娄越没走正规流程,直接让人配了锁就带人进来了,有这个督察队长顶着,就算被发现也没人敢打扰做实验的人。
在门口等待的时候,娄越又去联系了城防军区临时检测小组的负责人。他赶过来的路上,一环库存的一批灵符试剂已经运抵,前线战斗人员的检测工作显然要连夜进行完毕。检测小组查了已通过检测人员名单,没有找到冉喻的记录。娄越心底的不安在一点点扩大。
将近凌晨两点了,外头夜深露重,向安详等人被娄越派去车里轮流休息并盯梢了,娄越独自靠着墙,千头万绪在心头,烦闷得厉害。不知过了多久,实验室外间突然传出一阵争执声,施荨大声喊道:“老师,不行!”
娄越一惊,连忙推门进去,只看见元琼用棉花球捂着手臂上的一点,不耐烦地嚷嚷道:“有什么不行的,我弄出来的玩意,当然是拿我自己实验。你还是我学生呢,跟老师还抢东西。”
“可是您现在身体太差了,会出事的,”施荨急得声音带了点哭腔,“说好了我来的。”
元琼的语气柔和了一些:“你是我最得意的学生,你比我要活得久点,继续走下去,把我没做完的事情做完。把海鬼赶出去,赶回海里,或者彻底消灭。这些我活着时可能做不到了,但是你要做到。”
施荨:“可是……”
“没这么多可是,”元琼说,“就当是我给你布置的最后一个作业,你从来不会让我失望的,对吧?”
施荨的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她紧蹙着眉毛点点头。
“这才是我教出来的学生。”话音刚落,元琼突然晃了一下,浑身抽搐着倒下了。
也许是因为强烈的排异反应,元琼陷入了高烧和昏迷。
二环医院的繁忙在夜间也没有减少半分。医生和护士拿着病历和药品在走廊里匆匆走过,手术室外的灯灭了又亮,无数未知的生死就在这一亮一灭间被确定了。
元琼的状况无法用药物缓解,更无法用手术解决,这超过了医生的能力范围。医院只好安排了条件最好的单人病房,并及时给他挂了瓶氯化钠注射液,又在血糖检测结果出来后给他输了瓶葡萄糖。
葡萄糖注射液从透明软管一滴滴流进元琼的静脉,药瓶空了一大半后,元琼的手指动了动,缓慢地睁开眼睛。
守在病床前的施荨首先发现了元琼的苏醒,她惊喜地询问老师的状况,老师却迟缓地摆摆手,双眼直直地看着天花板。施荨没有打扰,她熟悉元琼这样的神情,是以前只有在实验出现重大差错要全部推翻时元教授脸上才会有的神情。过了两三分钟,元琼才闭了闭眼,声音干涩地说:“把娄越叫过来,别惊动其他人,我有事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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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好像断在了很欠揍的地方(挠头
明天继续更,天黑前应该能写完……吧
第64章
安静的病房里,元琼半靠在床头,尽量完整地讲述自己突然多出的零碎记忆。施荨和娄越坐在病床前的椅子上,神情越来越严肃。
“可以说的事情太多了,很碎,我想到哪儿就先讲哪儿。先从时间最近的说起吧,这一块记忆比较完整。为了防止遗漏或者记忆错乱,你们有问题就及时问。”元琼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说,“贡潇是城主的手下,但他有自己的心思,跟城主不完全一致。今天他甩掉守卫,是为了切下一小块海磁石,留着自己做研究。”
“海磁石?”施荨问,“是一块蓝色矿石吗?在他今晚带去废弃工厂的那个盒子?”
“是,那是城主交给他去放在某个防卫点的。你们知道垒荼系统吧?”
娄越的表情有些僵硬:“您可能还不知道,这个系统的真实性现在有待考量。”
“不,按照贡潇的记忆,它存在。但不是我们想的那个样子,二十多个防卫点也是真的,真假参半的流言才能深入人心。”元琼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输液管晃动起来,施荨连忙扶住输液架和瓶子,娄越准备去叫医生,被元琼奋力摆手制止了。
“我没事,听我说完。这些分布在主城各处的防卫点不是战斗基地,而是反磁场发生装置,需要海磁石作为介质,维护主城内的磁场稳定。”元琼渐渐止住咳嗽,“这种矿石源自深海,数量极其稀少,海鬼和很多海生植物在那种磁场下如鱼得水,但人类感受不到,那种磁场下巨变的生态环境对人不利。贡潇也不知道城主是怎样得到的,他好像只是奉命行事,消息有限。不过,他跟海鬼确实私下有联系。”
施荨问:“之前我还看到一个可能被海鬼连结的少年,贡潇向他索要‘神迹’,这个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神迹’啊……”元琼叹息道,“怪不得,怪不得。”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面色有些古怪地问施荨:“你觉得贡潇以前在课题组过得怎么样?”
施荨一愣,想了一会儿,说:“挺好的吧。他性格不错,从不对人发脾气,很会为别人着想,大家对他印象也很好。”
“我以前也是这样想的,”元琼顿了顿,说,“但他自己不这么认为。在他的记忆里,那段时间他每天都在煎熬,就像是活在地狱里受刑。但他需要安慰自己这是好的是对的,这样活着才会没那么难受。所以,他在奉命对我们下手的时候,没有过多考虑。”
尽管对自己死亡的真相早有猜测,亲耳听到后施荨依然觉得震惊:“怎么会这样。同事之间的关系不是很好吗?而且贡潇师兄每天都乐呵呵的,看起来心态积极阳光得很,根本看不出负面情绪。”
施荨说的确实是心中所想,对她来说,那段在元琼课题组的时光美好得像天堂一样。那里有良好而纯粹的人际关系,顺畅的研究过程,不断取得成果的进步,老师和同事的夸赞和肯定,还有跟言艾稳定的感情。
“只是我们没感觉到而已。也许很多对你态度很好的人对他就不一定了。他那时候过度在乎别人的看法,才会让人挑不出错,只觉得他脾气好。但这样做的风险是容易丧失自我边界,并由此感到痛苦。他这些年积累了太多因为其他人而产生的痛苦,所以才会偏执于得到解脱——彻底的解脱。所谓神迹,带给他的就是这样的感觉。人与人之间的所有的界限都被打破,没有争端,没有比较和竞争,没有阶级和财富区分,一切都是宁静安详的,就像是回归到生命起源时。”
很久没出声的娄越突然问:“他感受的这种神迹是真实存在的吗?还是面对跟自己截然不同的物种,因为仰视和臣服感而产生的心理作用?”
“按照贡潇的分析,这是海鬼们特有的沟通方式,这种感受与它们基因中跟‘海磁场’的共振有关。他用‘海磁场’来指代那种海鬼之间特有的可以用海磁石帮助加强的磁场。事实上,生物体内都有磁场,人类也不例外。但人与人之间的磁场感应过于微弱,也许我们的身体曾经有服务于此的东西,但在漫长的进化中荒废退化,就像我们现在身体里的盲肠和尾椎骨一样。哦,也许盲肠和尾椎骨还是有用的,这里只是举个例子。”
元琼继续说:“神迹的原理大概是海鬼通过自身电信号,刺激人身体里的原有磁场,让人与人之间也产生海鬼之间通过海磁场产生的亲密无间的连结感。共通情绪和感受,就像开放了身体某方面的端口一样。”
“打破边界,共融共存。”娄越问施荨:“对了,你觉不觉得,这很像二环那些传教的?”
施荨:“我听十队的人说过这些事,他们之前在三环就很成气候。据说许佩儿还去那里当过线人。难道这些传教的人就是因为从‘神迹’里获得了这种解脱感,所以才不遗余力地信奉海鬼,替它们办事?”
元琼说:“很可能。你们说的传教的人应该就是贡潇,他以前在三环组织了一个银杏路互助协会,用银杏树叶做请柬,邀请人入会并互相满足愿望。在他看来,在人类无法全部得到神迹前,这样的互助是能最大限度接近他理想社会的途径。”
“这么说来,他还是个理想主义者,想自己弄出个没有人际伤害的乌托邦?”娄越说。
“不完全对。一方面,这个协会一方面是为了满足他这部分愿望。另一方面是为了方便进行秘密实验。我的课题组当年被强行中止并上交的试验成果,城主将它们分配给了贡潇的同伴,暗地里执行,贡潇负责找人并协助。”
施荨:“取走我们的研究成果,杀害我们,再继续研究。难道不是多此一举?”
“因为新的实验才是真正的反人道主义,城主知道我们不会同意去做,甚至可能向公众揭发。”元琼的法令纹深凹下去,本就蜡黄的脸色更难看了,“期间也有同伙在实验过程中顺手牟利,将会员的身体交易给想要重活一次的富人。研究的最终的目的是逐步增加融合人数,并以某个特定的人的意志为主导。”
“就像是一台主机同时控制很多个终端?”施荨问,“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城主本身就有最高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