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原因贡潇也不知道。他只知道现有的人类生理特征决定了社会特征,聚合在一起的人类群体只能累加愚蠢而非智慧,就像建城以来的几次大规模暴动。太多次一加一小于一的社会经验和他本身的经历让他对这种社会模式失望。而且在他看来,城主是很有悲悯之心的人,是为了全体人类的未来,做一件明知大家都会反对的事情,是明知不可为而为。”
娄越冷哼一声:“站在安全的高处俯视着指挥,只对全体人类悲悯,随意牺牲个别人的生命。的确伟大得很容易。”
“等等,这些记忆太琐碎了。我突然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得赶紧说。灵符试剂能检测出寄生态海鬼,却检测不出被控制了思想的人。贡潇今天傍晚似乎派了一个叫孙二的人接近特别行动队,想趁着一个队长的婚宴找落单的队员注射傀儡病毒,用来做内应。实验条件有限,他只做出了注射式的,为了保证命中率。”元琼歇了一会儿,继续费力地说,“但是孙二完成任务给他汇报时,可能是被池塘里飞出的雀鱼袭击了,所以截止到被抽血的时候,他还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元琼说完这些,疲惫地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剩下的半瓶注射液已经快要见底,施荨和娄越连忙起身,去找医生准备拔针。
窗外原本漆黑的夜色被稀释,隐约露出鱼肚白。天快亮了。
冉喻睁开眼时,看到了窗外熹微的天光。身下是熟悉的床铺,似乎很久没换洗过了,散发着一股陈腐潮湿的味道。旁边是他亲手做的书桌和书架,对面墙上有一个到点会吐出小鸟报时的挂钟。这是冉喻入城前一直居住的地方,而这一次他不再是通过连结感受到这些。手掌心里床单布料的质感,肩颈的疼痛和被注射昏迷药物后的绵软无力感提醒他,他确实回到了这里。
房间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冉丘趿拉着布拖鞋,拿着一袋从小仓库搜罗来的面包递给冉喻,说:“好久不见,哥哥,这次终于真的见到你了。”
“为什么把我弄过来?”
“你说呢?”冉丘双手一撑,坐在书桌上随意地晃荡着细细的腿,“不守承诺的大骗子,让我饿了很久。不能留你在人堆里了。”
“你跟城主达成了什么交易?”
冉丘不答反问:“去爬山吗?”
“不想去。”
“好的,五分钟可以吃完早饭吗?“冉丘看了眼冉喻脏兮兮的衣服,上面还有斑驳的绿色血迹,“你还要换个衣服,那我们十分钟后出发吧。”
第65章
冉喻三两口吃完了面包,换了衣服,去院里准备打水洗脸。走出房间门时,他被院子里挤挤挨挨长满的海藻和海菖蒲吓了一跳。清晨湿气很重,海菖蒲的叶子上凝结了无数细密的露珠,凝得多了便汇聚成一颗大露珠,沿着被压弯的叶片滴落。
尽管没有测量仪,光靠体感也能知道现在空气里的湿度比以前高了很多倍。难怪床上的被褥也变潮了。
院子里原本铺得平整的石板被野草和海藻拱得七扭八歪,石块垒成的鸡窝早已散架,鸡不见踪影,只有两只飞鸟形态的雀鱼在慢悠悠地踱步。它们长长的尾羽扫在潮湿的砂土地上,被染上一道道泥痕。冉喻出来时它们抬头看了看,随即昂起脖子支楞起尾巴,竟然孔雀似的开了个屏。
冉丘这时从房间里走出来,说:“刚学会的技能,见到你就要表现一下。”
“它们认识我?”
冉丘笑了笑,没有回答。
“怎么突然想起来去爬山?”冉喻问。
“因为今天天气很好。”冉丘说。
冉喻抬头看了看蛋青色的天空,时间还早,但往常这时候太阳也该出来了。此时天上却浓云密布,看起来阴沉沉的,不像会放晴。
洗漱完,冉喻跟着冉丘走出院子。见过了院子里那些肆意生长的海生植物,冉喻对外面的景象也见怪不怪了。原本附近有一个小土坡,上面光秃秃的,偶尔长了些盐柴类半灌木植物。那些原本叶片尖细、布满裂纹的灰褐色的蒿叶猪毛菜和棕褐色的红砂现在被一片绿油油的海藻代替了。尽管近年来生态变化一直很大,但短短几个月间发生的变化依旧快得让人心惊。
冉丘要爬的那座山不远,以前冉喻常去那座山上砍柴,有时也带着冉丘一起去透透气。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山上的变异猛兽多了起来,似乎在山上安了家,冉喻就没再去过。
走到山脚下,隐约能听到狼群的嚎叫声。从落叶在土壤上被拖行的痕迹和半埋的蛇蜕来看,这座山上也许还有巨蟒出没。这是冉喻久违了的城外世界,辽阔的天地,肆意生长的动植物,以及数不清的危险。不过,能用刀和枪解决的危险都不叫危险。
冉喻出门前习惯性地在自己腰间别了一把枪和一把短刀,刚要抽出来准备防身,却被冉丘轻轻推了回去。
冉丘说:“用不到的。”
冉喻看着冉丘轻松自如的神态,突然回想起有一次带他来山上砍柴时的场景。那天半夜,冉丘又因为某件小事大发脾气,钻进他的房间里,突然掐住了他的脖子。冉喻被掐醒了,刚要把冉丘的小细胳膊扯开,却见他收回手,捂住自己的脖子,刚经历过窒息一般大口呼吸着空气。
然后,冉丘看冉喻的眼神更愤恨了,他跳起来,把冉喻书架上的好几本参考书胡乱扔在地上,随即爬到衣柜上冷眼看着迷迷糊糊的冉喻默默收拾屋子,把破掉的练习册用胶带一点点粘好。冉喻收拾完屋子也清醒了,认为弟弟突然暴躁是因为在房间里呆太久了,于是提出清晨带他一起出门上山,顺便可以去看日出。
冉丘没有学过防身技能,冉喻只好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当时冉喻也很纳闷,但他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小时候被父亲抓住死命训练,弟弟却可以什么也不会——甚至吃一口饭都要哄很久。不过他是哥哥,确实应该照顾弱不禁风且有时脑子不太好使的弟弟。上山路上果然遇到了危险,有几条变异蛇窜出来想要攻击他们。不小心崴了脚的冉丘躲在冉喻身后,拉着他的一只胳膊不撒手,很害怕的样子。冉喻行动受限制,被咬了几口,好在蛇没毒,他稍微处理了伤口就背着冉丘上了山。
那天他们爬上山顶时一轮红日刚跃出地平线不久,往天上看是漫天的朝霞,往脚下看是层叠山霭,他们仿佛站在松散的云里头,成了棉花糖里裹着的两小颗巧克力豆。不久后太阳的威力显现出来,金光四射,把空气烤得暖融融的,周围的绿树山石都鲜亮得不可思议。冉丘原本坚硬的脾气好像也被这样鲜亮的日光烤化了,他抬头直视着太阳一会儿,又低头看看山石,最后看看冉喻,用勉强而别扭的语气说:“还不错。 ”
现在回想起那时候,冉喻才发现那时的冉丘绝不是小孩子在闹脾气——活了不知多少年的海鬼算得上什么小孩子。冉丘当时的表现更像是习惯于把控全局的上位者突然发现有东西失控时的气急败坏。
不远处的树林间传来“沙沙”的响动,两条变异巨蟒突然窜出来,快速爬到离两人两三米的地方,直立上身吐出尖细的蛇信子。冉喻下意识地抓住冉丘的胳膊往自己身后带,同时握紧腰间的短刀。冉丘回头,圆眼睛弯了弯,说:“没事的,往前走吧。”
冉喻将信将疑地往前走了一小步,那两条巨蟒像是听到有客人前来,出于礼貌大老远爬过来打个招呼一样,吐了吐蛇信子表示知道了,又飞速爬走了。沙沙声消失不见后,冉喻怔愣着看向冉丘:“它们认识你?但你们好像不是一个品种。”
这次冉丘回答了问题:“等爬到山顶,你会知道的。”
去山顶的路上,不少猛兽在他们跟前露了个面又溜走,原本危机重重的山林变得一片和谐。
“除了海鬼,你还能控制所有的这些变异动物?”
“不是控制,是互相配合。走路时,你的左手能控制右腿吗?”冉丘走得很轻快,他跳上一块山石,朝后面的冉喻招手,“就快到了。”
冉喻的体能很强,爬山的速度本就很快,但跟上冉丘依然有点费力。冉丘已经来到山顶的一块顶端平滑的巨石上,坐在边缘晃荡着双腿,看脚下的云霭与悬崖,冉喻却落在后头十几米。他在想一个问题:冉丘刚才的回答是在模糊焦点。左手虽然不能控制右腿,但同属一个身体的手和腿都由大脑控制。或者说,身体上所有部位和谐的配合归根到底还是由大脑在统一控制。所以,真的存在这样一个大脑吗?如果是,那么它在哪里?
是冉丘吗?
可是,冉丘为什么要把他从城外带出来,又为什么告诉他这些?
冉喻登上巨石,在冉丘身旁坐下。此时大块白云分崩离析,碎成豆花状,绵延着铺满了整片碧蓝的天。阳光热烈刺眼,天真的放晴了。
“你还会预测天气?”冉喻问。
冉丘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哦了一声:“对了,你们感觉不到。在你们的语言里,应该是这个词吧?感觉。”
他指了指旁边石头缝里长出的野草,问冉喻:“你知道它现在的感觉吗?”
“不知道,这与我无关。”
“果然是你会说的话,大多数人类都会这样说。”冉丘说,“我们可以把时间往后推,之前你在城里遇见过很多人吧,有的你认识,有的你不认识,可能只是擦肩而过或者遥遥地看了一眼。他们是你的同类,你想过他们当时的感觉,或者对你的感觉吗?你会因为这些想像而难过吗?”
“为什么要想这个?”
“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你跟很多人不一样。你似乎从来不去思考什么人生意义,因为你知道思考那些东西不如今天多吃点食物。你对那些人类有同情心和共情能力,但又游离于他们之外,并不按他们的规则、道德观念和情感定式来行事。因为你从小就很少跟其他人接触,与其说人类是你的同类,不如说你家附近的山林和猛兽才是你的同类。”
“你让我来爬山,就是为了跟我讨论我的同类问题?”冉喻目不转睛地盯着冉丘,“最后是想推论出,其实我们才是同类吗?”
“也许是我错了,”冉丘突然笑了,露出了两颗小虎牙,“你在人堆里待了这么久,认同感确实是被培养出来了。别这么紧张,我不是在给你洗脑。用你们的语言来给你洗脑,这种方式太低效了。我只是昨天受了点启发,想起忽略的事情,也许你可以试着感受一些。有人将它称为神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说着,冉丘原本搭在巨石边缘的手往左移动,手指轻轻触到冉喻的手背。
一瞬间,巨大的信息量像洪水一样将冉喻彻底淹没。特殊频率的电信号沿着轴突抵达终扣,并通过突触间隙传导至数以亿计的神经元。突触囊泡大量释放神经递质,大脑内的相关工作区域飞速运转,他回想起进城以后无数次与他人的接触。只不过在这次回溯中,他与那些人不再是割裂的。冉喻感觉到有一些无形的线状波纹从自己身体往外荡开,像透明的触角一样,与其他人的熟悉或陌生的触角相连,在震颤中交汇。微小的波动沿着交汇处抵达冉喻的脑海,存储在显意识无法触及的“盒子”里,而现在,盒子被打开了。
他想起入城考试刚公布结果时,将成绩条扔在地上又捡起的圆眼镜袁锡,想起当时离得并不远的几个跳楼或无差别伤人的落榜者。当时冉喻和其他入围者一起等待体检和入职,只觉得天气很热,自己考得不错,并对未来城内生活充满幻想。他们尽管对落榜者有一点同情,但也只是一点,喜悦理所当然占据了绝大部分心神。
他想起不小心闯入银杏路互助协会的那个晚上,台上的贡老师发表着关于“人类无法真正相互理解”的讲话,坐在底下的会员们听得认真而入迷。那些人频频因为一些共同经历而愤愤,而垂泪,而叹息,冉喻那时只想睡觉,还觉得有些吵闹。
他想起三环那场暴动中的人们,他透过濒死的晴姐的眼睛看到了头顶被电线分割的遥不可及的破碎天空,他想起表情麻木而憔悴的杨木棉,愤世嫉俗的金发青年罗伊·埃德温,就职于精神病院的詹主任,意外丧父的詹一烨,还有丁台泰,许佩儿,何荣晟,娄越……
所有不互通的悲喜和感受在这一刻融合。那些他人心情的起伏,那些平静表情下的喜悦和悲伤,笑脸下的无奈和愤怒不再是另一幅皮囊下与己无关的东西,它们沿着每一根神经和每一个突触,真真切切地传达到冉喻的神经末梢。甚至不仅是人,还有道旁的树,路边的草,周围的风,天上的云,这让冉喻产生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
——原来,所有人都与他有关。他与自然中的一切紧密相连,他就是自然本身。
原来这就是神迹。
高原上的天亮得很早,天色变得也快,鱼肚白转为蔚蓝色也只是打了几通电话的功夫。等娄越将城防军区的检测工作重新布置好时,漫天橘红的朝霞已经散尽,明亮到晃眼的金黄日光从玻璃窗外尽数倾泻到医院的走廊里。
虽然还不知道贡潇给特别行动队的人注射傀儡病毒的目的何在,更不知道城主和海鬼之间是合作还是敌对,因而不可以去抓捕贡潇,更不可能去与城主对质,以免打草惊蛇。但有一点是明确的,之前参加婚宴的某一个队员被动了手脚。贡潇似乎对池塘内雀鱼的进攻并不知情,但他的这一行为却歪打正着地极大威胁到了主城的防卫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