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他迅速打开车门爬了出去,将车门关紧,然后挪到了车底。
“队长!”詹一烨和何荣晟破音的呼叫声被防弹强化玻璃隔了一层,像泡在水里。
低空盘旋的几只雀鱼抓准时机,俯冲下来,钻进了车底。
詹一烨想开门去杀雀鱼帮忙,丁台泰的声音从车底传来:“别开门!车底盘趴不下两个人,别添乱!”
詹一烨只好心神不宁地坐了回去,手心不住地冒出冷汗。
丁台泰很快发现情况比他想像的还要差一点。但还好在可控范围内,他不管手上烫出的血泡,飞速拆掉烫化的零件,装上新的。扒在晃动的车盘底部本身就极其消耗体力,再加上他时不时还要腾出一只手挥刀抵御雀鱼的侵扰。好不容易完事,他的手臂和腹部早已疼到没有知觉了。没被彻底砍死的雀鱼又一次发狠扑过来,丁台泰抓着车盘的那只手积了太多血液和汽油,滑腻不堪,最终还是脱了手。
丁台泰跌在地上,背部磨出一大片火辣辣的疼痛,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血肉模糊了。但他还是松了口气,因为掉下来前,车修好了。
尽管他嘱咐过不许减速,但在他下去后,何荣晟为了让车身更稳,还是开得慢了些。丁台泰刚倒下,跑在前头的一只身材魁梧的海鬼就在几步之遥。
防暴车的车体很厚重,他掉下来时没有响动,车上的人并不知情。
丁台泰握紧手里的匕首,看着眼前的海鬼,心想,临走前一换一,也不亏。但他高估了自己现有的体力,挥起胳膊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双手用力太久,已经握不住匕首了。
刀刃落在地上发出脆响,海鬼的尖牙越来越近,丁台泰闭上了眼睛。
尖牙刚碰到他的头发,突然停住了。
丁台泰听见这只壮硕的海鬼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咕噜声,他睁开眼,看见了海鬼细缝一样的眼睛里有一种古怪的情绪,似乎是疑惑。落在后头的海鬼也逐渐跑过来,眼前这只海鬼忽然回过神来,把丁台泰反扛在肩上,然后拔腿就跑。
丁台泰的大脑已经不能处理现在的状况了。
这只海鬼越跑越快,但显然跟车比还是差得远。但它似乎在估摸着距离,加紧跑了几大步后,它捞起肩上的人,奋力往前头的车上一扔——就像扔一个大麻袋一样。
它的准头很好。丁台泰被砸在了车顶,吐出一大口血,巨大的冲力让他无法控制地往车旁滚落。车里人显然也注意到了变故,詹一烨和何荣晟开车门,捞人,关车门,一气呵成,极其连贯,没给外头的雀鱼飞进来的机会。
两人都对队长突然砸在车顶一事很惊讶,但当务之急还是先给遍体鳞伤的丁台泰包扎伤口。
车子恢复了正常,何荣晟猛踩油门加速往前冲,詹一烨则从医药箱里找药和绷带。
莫名其妙捡回了一条命的丁台泰坐在车上,惊魂未定地想:那个海鬼的手劲,可真大啊。
第67章
脚下的雾霭早已散尽,烈日当头,冉喻回过神来,头顶传来一阵酥麻感。他伸手摸摸发顶,黑发吸热,已经很烫手了。
“晒够太阳了吧,下山吗?”冉喻转头问冉丘。
冉丘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刚才做了什么?”
不知怎么,听到冉丘这样的问话,冉喻突然觉得现在的场景有点熟悉,像是经历过似的。
“我能做什么?”冉喻说,“一切都在你的控制下,不是吗?”
话音刚落,一阵剧烈的疼痛席卷了冉喻的大脑。他以前不是没经历过神经性头痛,但过去二十年所有头痛的分量叠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一瞬间。这种感觉有点像电击,又像是烈火炙烤,或是有千万根钢针在柔软的大脑里翻腾穿刺。
冉喻本来坐在巨石边缘,疼痛让他不停地发抖,根本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为了防止不小心掉下去,他只好用手臂撑着往后挪,只撑了几下,他就重重地倒在地上,蜷缩着捂住头。
冉丘不知何时也离开了悬崖边缘,此时正坐在树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双臂环抱着膝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只不听话的宠物。
痛到窒息的一瞬间,冉喻觉得现在冉丘确实是想杀了他的——如果冉丘能做到的话。
冷汗争先恐后地从毛孔里涌出来,眼睛不自觉地分泌出生理性泪水,在一片朦胧中,冉喻看到冉丘抱着自己膝盖的手臂在缩紧,肩膀微微颤动,然后抬手快速抹了抹眼睛。
冉喻几乎能肯定,冉丘现在也绝对不好受。
有几秒钟,冉喻甚至感觉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紧接着,这种濒死感唤起了一段熟悉的记忆。疼痛像钢针一样,刺破了原本包裹在记忆外的东西。他想起入城考试三个月前的那几天。
有一天,他照常去家附近的山上砍柴,在半山腰遇见一个腿被捕兽夹夹住的少年。偶尔有些四处打猎捕食的人会在山上乱放这种捕兽夹,冉喻不是第一次见到被误伤的路人。少年说自己叫阿丘,跟朋友一起大老远来这里觅食,结果走散了,他请求路过的冉喻帮他撬开夹子。
冉喻那天早上的思想道德模拟卷又做得一塌糊涂,他回忆了几遍答案解析,认为一个有道德感的、能拿高分的人此时应该伸出援手。他走近,发现捕兽夹紧卡着皮肉,不太好拿斧头直接砍,他只好掏出腰间的匕首,俯身仔细地一点点撬开。撬夹子的过程里,他始终面对着少年,留了条心注意着对方的举动。少年很安静地坐着,铁夹子在磨破的血肉上伤碾了几下,他也不喊疼,最多皱着眉头轻声哼几下。
捕兽夹从少年脚踝上掉落前的瞬间,也是冉喻防备心最弱的时候,少年看准时机伸手在他腹部轻轻摸了一把。冉喻突然感觉一阵刺痛。他立刻捉住少年缩回的手,却发现对方手心里白白净净,没有拿刀片或针管。
冉喻活了二十年,受伤经验再丰富不过,立刻就能分辨出腹部受了穿刺伤,创口可能很小,他为了防晒伤和蚊虫而穿了厚衣服,血液还没浸透布料。
“你刚才做了什么?”冉喻直勾勾地盯着少年的脸问。
少年笑了笑,然后突然软绵绵地倒了下去,一动不动,像是昏过去了。冉喻试探着推了几下,没动静。他摸了摸少年颈部的动脉,又掰开眼皮看了看,发现对方不是昏迷,而是死了。
这事太奇怪,但冉喻无法过多思考。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头昏昏沉沉的,陷入一种半梦半醒的状态。他跌跌撞撞地跑回家,还好路途不远,沿途没碰到别的危险。冉喻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仓库,找出医药箱处理伤口。
腹部创口很小,四周的皮肤却红肿了一大块,有化脓的迹象。肿包上摸起来有点咯手,像细细密密的鳞片——冉喻常在吃人的变异野兽身上见到这种鳞片,但他没见过人身上长这个。创口像是有生命般逐渐扩大,冉喻刚检查它时还只有针尖大小,这会儿已经有半个拳头大了。疼痛感很强,异物感更强。有什么东西在伤口里蠕动。
冉喻用酒精给细镊子和剪刀消了毒,深吸一口气,把一块干净的毛巾塞进嘴里,以防等会儿咬断舌头。他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经验表明痛觉能让他判断更精准,所以他没用麻药。
父母意外去世后不久,冉喻在外觅食时遇到一群路过的人互相争抢食物、车和柴油,那时他十五岁,但早已熟悉这些穷凶极恶的悍匪的面孔,路过的人在他们眼里是一顿美味的加餐。尽管他小心地悄悄躲到很远的灌木丛里,还是被流弹击中了小腿。冉喻第一次给自己取出子弹时,手抖得不像话,眼泪不断糊住眼睛,怎么也擦不干净。比疼痛更可怕的是绝望感,他一个人蜷在仓库角落,晕过去可能就不会醒过来。没有人关心他,他死在这里也不会有人发现,他跟这个世界毫无联系……不,有人还在等他回信,等他进城。于是他一次次选择挺下来。也许跟那个人有多重要无关,仅仅是有这个念头本身就足以支撑他。
后来自己在身上动刀子的次数多了,恐惧和绝望就无法支配他干扰他,他熟练地将镊子伸进血肉模糊的伤口里,试图夹住蠕动的异物,然而几次都没成功。无数神经末梢诚实地持续传递着刺骨的痛感,冉喻的浑身很快布满汗水,几乎每一块肌肉都在因剧痛而轻微抖动,他的牙齿狠狠咬在毛巾上,额头上爆出条条青筋。异物似乎被镊子夹断了,但往里钻得更深了。冉喻已经痛到神志不清了,他简单清理并包扎伤口后,哆嗦着吞了一把抗生素。然后,他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将抗生素瓶子扔了出去。他感觉到有什么怪物在掌控他的身体。
冉喻心里一惊,他挣扎着去捡瓶子,用腿把右手压住,一股脑把抗生素全吃了。剂量太大,他怀疑会把自己吃死,但他当时确实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不能被身体里的怪物左右,要死一起死。紧接着,他陷入了昏迷。
他昏迷了很久,现在想想应该有两三天,而当时他腹部的穿刺伤,可能来自少年手心里伸出的口器。醒来后,冉喻的院子里多了个臭着脸的少年,自称是他的弟弟,叫冉丘。冉喻的记忆也错漏百出地表明,确实如此。于是他就跟弟弟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三个月。
头痛骤然消失,冉喻从窒息中缓过来,大口大口喘气。山顶的阳光毒辣,冉喻身上的汗水被晒干,衣服上析出微小的盐粒。
“你是那个阿丘,当时想寄生在我身上,但是失败了。”冉喻费力地撑坐起来,问,“那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也不把我吃掉?”
“不是完全失败,”冉丘双手托腮,说。
冉丘的话没说全,但冉喻连结着他的思想,通过提问刺激对方调取相关记忆,立刻就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冉丘的寄生过程被中止了,不知是被镊子夹断还是被抗生素干扰,又或是冉喻体质等其他原因,他只好退出,回到原来那具阿丘的躯壳。然而,回去的只有一半,还有一半留在了冉喻身体里,吸食他体内的营养,照常寄生下去,却无法控制这具躯体。
冉丘只好来到冉喻身边,等到自己的另一半发育成熟。大概两三个月后,冉丘在某个夜晚给冉喻灌了大量麻药和安眠药,然后看着冉喻的腹部被从内部撕出一条裂缝。冉丘取回了完整的自己,但由于另一半在冉喻体内寄生了太久,早已出现了难以预料的变化。对冉丘来说,另一半被取出来时有一根看不见的线还连在冉喻身上。用人类的话说,就像剪不断的精神脐带。
于是,冉丘不得不跟一个人类保持着诡异的连结。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冉丘说,“但你也别再动歪脑筋了,你杀不了我。刚到山顶时,你是不是有一瞬间想把我推下去?”
冉喻沉默不语。
冉丘笑了:“现在你知道了。我有很多很多备用的身体,不差这一个。”
冉喻看着远山层叠的轮廓,说:“可是没有生物是不死的。你也许摔不死,也可以在别人袭击你的时候寄生到对方身上,可如果是远距离轰炸呢?一瞬间,用火或是激光,把所有生物组织都烧干净,你也可以活下来吗?”
冉丘翻了个白眼:“啊呀,不想跟你讨论怎么杀死我,太无聊了。”
冉喻脸上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清晰可见,他端坐着的身体曲线与远处的山峰重合。冉丘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觉得心头漫上很久以前头一次见到珍珠的感觉,那是一种比吃饱肚子更满足的感觉。
冉丘想了想,从裤兜里掏出一条细细的红绳,对冉喻说:“给你,戴上。”
红绳是冉喻妈妈从城里带出来的,原本也是个项链绳,但挂上面的戒指不小心弄丢了,绳子就被扔进抽屉里。不知道冉丘从哪翻出来的。绳上串了一颗莹润的珍珠,冉喻认出,那是冉丘从海底带上来的那颗。
冉喻没接,冉丘哼了一声,粗鲁地把绳圈往他脖子上套。套完后,冉丘像看自己的收藏品一样点了点头。
“美的东西要放在一起。”冉丘抬头,眯起眼睛说,“这里真好,海底可没有这么暖和的太阳。那里又黑又冷,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第68章
【冉喻致哼哼的第30封信】(节选)
我想我也许能明白你说的混乱感,很长一段时间我也是类似的,感觉自己像一大团乱麻,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把我捆在中央,透不过气来。那时候我每天都在反反复复想一个问题,人难道生下来就是为了受罪吗?
爸妈还在时,我跟着爸爸在野外打猎或训练,几乎每次都要带着一身伤回来,妈妈细心地给我处理伤口,告诉我要坚强,为了活下去,这是必须的。我长大了一些后想法也变多了,就问她,如果每天都这么痛,为什么要活下去,就是为了迎接新的痛吗。妈妈说,因为也许有好事发生。我问,什么是好事。妈妈说,对她和爸爸来说,我就是突然出现在他们生命里的好事。还有其他的,比如某天的天气很好风景很美,比如某次出去觅食很幸运,没有遇到危险,再比如院子里种出的土豆和番茄比往常都大个。我问她,可是活下去就一定要受伤,但好事只是可能发生。这样值吗?妈妈想了想,说值。
她有一条红绳项链,上面串了几颗漂亮珠子。她把两颗珠子沿着红绳滑远,说,走在中间的时候就想想前面的珠子,再想想后面的,就能走下去了。很久以后,也就是最近,我才想通妈妈的意思,活着是为了追逐一个个发生好事的瞬间,为了遇见下一颗闪亮的珠子,也是为了已经拥有的那些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