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没了书的冉喻幽幽地看了娄越一眼,娄越心里直发毛。
于是娄越低头看了眼书,手指划过书页,发现左边那页的第二格画里,画着风筝的地方被折了两下,很普通的折法,就像是平时看书看到某页中断时做个记号,方便继续阅读。
冉喻说:“我先去休息了,你睡前记得吹蜡烛。”
娄越看着冉喻在烛光里的平静的侧脸,说:“好。”
冉喻走回卧室铺自己的床,娄越又看了眼画上的折痕,起身来到书桌前。
蜡烛已经烧了不少,烛泪沿着蜡烛滴落并向外扩散,凝固后的形状有点像一颗心。心的边缘并不规则,有指甲抠过的痕迹。
娄越心想,完蛋,那本书终究是把冉喻给精神污染了。但紧接着,娄越发现,从他打开门后所察觉到的一切仔细琢磨起来都有些熟悉。
尽管从他进门到现在不过短短几分钟,心情又经历了大起大落,但冉喻种种流畅自然、细究起来却有些矛盾的行为和语言似乎早早就埋下了伏笔。娄越回想着刚进门的时候,他被冉喻堵在门口。他说,梦游呢?之后冉喻才移开了。
……仿佛是为接下来的一切奠定了基调,提示了先决条件。
梦游,书桌,蜡烛,心,浸在水里的风筝。
电光火石之间,这些琐碎的要素串联起来,拼出了一个令人心惊的消息。
娄越的表情像这颗心形的烛泪一样凝固了。他心跳如擂鼓,双手握紧自己的膝盖,无声地深吸一口气,这才用平常自然的声音对还在铺床的冉喻说:“我突然想起有东西忘在会议室里,得出去一趟,要不你先睡吧。”
冉喻“哦”了一声,脱了鞋子钻进被窝,像是真的累极了想休息。
娄越出门前吹灭了蜡烛,摸着黑走到门口时,他听到冉喻从被子里发出的闷闷的声音:“早点回来。”
尽管知道对方看不到,娄越还是笑了笑,轻声说:“好。”
会议的下半场本来是海鬼研究成果报告,经历了上半场的冲击,与会人员个个垂着脑袋,甚至有点破罐破摔的意思。
还是魏局长最先发话:“大家别泄气,这只是推测。就算是真的,这也不罕见,上次三环暴动,咱们的解决思路不也是这样?只是这次我们都在被保密的范围内,都是为了主城稳定嘛。刚才休息时我听到一些同僚聊天时有些阴谋论了,咱们可不要胡乱揣测城主的意图。目前最紧要的是团结一致,寻找突破点。接下来,咱们自愿来前线搞调查的施教授正要跟大家分享一些新观点。”
言艾倒了一杯水,递给桌子对面正准备做报告的施荨。
施荨赶忙点头道谢,态度是那种面对大领导兼学术偶像时的谦恭。她面前的名牌已经换成了“施荨”两个字,牌子是手写的,陌生的不甚好看的字迹写出了熟悉的名字,有几个笔画像杂枝一样旁逸斜出,扎得言艾眼睛有些酸疼。言艾移开了眼睛。在她印象里,“施荨”这两个字理当是写得工整娟秀的。
在目前的二环防务工作组里,施荨的身份已经被公开。她拥有顶尖的专业知识,绝佳的工作素养,干起活来不怕苦不怕累,只要条件允许,她都会坚持跟随特别行动队深入前线探查。条件不允许时一般是指她发病了,头痛眼花,四肢抽搐,严重时会直接昏迷。主城中心医院和科研院最好的医学团队对此也束手无策。
即使是平时,施荨对工作以外的事情也常常忘记,她似乎总是处于一种单群和施荨的叠加态,认为自己是个刚毕业的小助理,但同时又对自己多年来的研究成果如数家珍。元琼教授的情况更严重,尽管他融合了其他两个人的时间更长,两三年来都相安无事,但自从海鬼入侵以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现在已经在中心医院的加护病房住了一段时间。
“现在我们明确知道的是,单个的海鬼不难对付,可怕的是海鬼潮。它们的行动极有组织性,就像军队一样,令行禁止。但问题在于,它们到底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收到了命令,换句话说,如果我们能破译它们接收的命令,能不能在那基础上发出虚假命令,将它们驱逐出去?”施荨说起研究时浑身都散发着生机活力,完全不像今早刚经历过一场昏迷,“根据目前研究进展,海鬼之间的连结可以看作一种无线生物电,大致可类比为我们依靠电磁波信号运转的通讯设备,只不过它们不需借助外部设备,自身就是信号的发出和接收器。”
“我之前跟随特别行动队的装甲车出城去海鬼群中用分析仪做过探查,收集到许多数据并初步分析出一些规律。我的团队里有几位杰出的语言学家,经过探讨后,我们认为破译并模拟海鬼的语言这一方法是可行的。现在最主要的困难在于,其一,城外过于危险,探查次数太少,样本数量不足以支撑后续分析。其二,海鬼社群的很多特性至今依然存疑,即使能破译它们的沟通细节,我们也难以确定连结所产生的其他控制形式是否可以超越语言的权限,典型的例子就是之前我公布过的文献里一些意外被连结的人类被夺去身体控制权,城外的这些海鬼到底是像人类一样听到指令后自己发挥主观能动性做事,还是像被统一收走操作权限的终端机器一样,至今依然是个谜团。”
会议室里的人们眉头紧锁着刷刷记笔记,安静认真的氛围忽然被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
会议室的座机响了,艾伯特军长离得最近,抬手去接,娄越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艾伯特感到诧异,算算时间,娄队长应该刚到宿舍不久。
“城防军区西南角那个心形的池塘,之前垒荼系统分布图里标了I点的那个地方,”娄越似乎在奔跑,喘气声里夹杂着呼呼的夜风,“封锁那片区域,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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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向安详老师,给您递笔(。
第61章
冉喻躺下不久,通讯器上就收到了十队紧急集合的通知,与此同时,房间内灯光大亮,广播骤然响起,看来限电取消,电闸被掰回来了。城防军区宿舍走廊里装了广播,广播里的声音似乎是某个上级长官,要求大家立刻回到所属队伍,有重要任务执行。
“这么晚了,你去做什么?”冉丘突然问。
“我也不知道,”冉喻回答,“上级命令,可能出事了吧。”
“怎么会这么快?我觉得你不对劲。”
“听不懂,你不是一直看着我?”
冉丘没了动静,似乎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冉喻翻身起床,顺手摸起枕头下的斧头。这把改装过的小斧头跟随他很久,今天刚失而复得,给他带来不少安心感。门外的广播里,长官的催促声反反复复,走廊外传来混乱的脚步声,看来大家都抓紧出去集合了。冉喻走到门口,抓住门把手的时候停顿了一下。
他快步走回卧室,用衣袖将斧头擦了擦,放在了另一张床的枕边,伸出手指戳了戳软软的枕头,说:“走了。”
然后他从自己床边的行李包里随手拿了两把匕首揣在腰间。出门前,他顺手拿起鞋柜上的钥匙,刚拿起就放下了,钥匙相撞发出短暂的清脆金属声。冉喻大跨步走出去,关上门,出神地看着门两三秒。随后,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下楼梯,没有再回头。
艾伯特等人在发现池塘有异状后,第一反应是将池塘炸毁,然而已经迟了。弹药从准备运输到入水的十几分钟内,已经不知有多少雀鱼破水而出。雀鱼以极快的速度将池塘塞得满满当当,乍一看池塘的水像是变成了流动的大大小小的黑点,看得人头皮发麻。更瘆人的是,这些黑点在池塘中心密度达到最高,无数雀鱼像喷泉一样涌出,在“喷泉”顶端,它们摇头摆尾,几乎在瞬间内背鳍和尾鳍拉长数倍,在人们惊愕的目光里完成了几乎不可能的形态转变,然后盘旋在池塘上空,伺机进攻附近防守的人类。尽管不敢相信这种诡异的变形速度,但严峻的事实摆在面前,挑战着所有人的神经。
直升机准确定位了轰炸点,几颗炮弹的清洗下,池塘里被炸起十几米的水花,黑点被炸得稀碎,池里的水变成了一大摊浓稠的混合物。可已经变成飞鸟的雀鱼也不在少数,它们带着怒气凶猛地俯冲下来,以各种刁钻的角度,用尖利的喙和爪抓破人类的皮肤。
主城目前的驱鸟装置集中在哨卡旁。这些装置用超声波和激光在高墙上筑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并均匀分布在主城内各处——建城之初它们就被精密地设计出来,用于保障主城的防空安全。不久前的雀鱼夜袭战后,相关负责人对此进行了大规模检修,根据科研部提供了雀鱼的解剖和生理数据对装置进行调整,加大了功率,导致防空用电量急剧增加。然而,骤然从池底冒出的低空飞行的雀鱼却不在当初的考虑范围内。
娄越和艾伯特紧急调取了几十台高功率驱鸟装置和大批箭矢,并排查了主城内其他水域,确认只有这片池塘的地底河道防护网被破坏。艾伯特先去了一线,娄越在安排好生态环境部加强其他水域防护网工作后,也匆忙赶往战场。路上,他听着通讯器里陆续传来的坏消息,眉头越皱越紧。
飞鸟形态的雀鱼攻击性很强,被袭击后的人有的当场变异成海鬼,有的看似是原来的人,回到同伴身边时,同伴按照作战安全要求悄悄往他手上泼了灵符试剂。他的皮肤在灵符试剂下显出亮莹莹的蓝色,同伴惊恐地看着那片蓝,纠结着将刀口对准他,却被他突然裂开的长满尖齿的大嘴一口吞掉大半个头颅。
池塘附近一两公里成为中心战场,战况激烈。各队在统一调度下负责不同区域的防守,并划分出专门的几支队伍负责疏散附近居民。十队分成了三组赴前线行动。丁台泰赶到时,头发上的发胶和彩带还没来得及洗掉。他们在长官的催促声和炮弹声中没有时间闲话,只是互相点点头,就沉默着换上装备奔赴战场。
冉喻跟副队长塔哥和黎树修等人一队,他们这个小队负责击杀已变异的海鬼,并协助运送刚到的驱鸟装置、**和弓箭手至池塘附近。原本主城内的军警部门多的是狙击手,但都没有专门的弓箭手。上次雀鱼夜袭时是由各部门抽调在军校或社区学校里里选修过冷门的射箭课的尖子生组成的临时队伍,但自那以后这只队伍逐渐被正规组建起来,负责教射箭的教官终于能在教射击的教官面前扳回一局。
塔哥原本冲在最前面,但有几次他对张牙舞爪的海鬼下刀时犹豫了瞬间,险些被咬伤。原因无他,这些海鬼虽然身形外貌已经变异,但破烂着挂在肩头的衣服证明着他们不久前还是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跟在他身后的冉喻却下刀如切菜,还不时提醒他小心侧方,并帮他解决掉视线死角偷袭的海鬼。
塔哥心情很复杂地看了眼冉喻,将前方的位置让给了他。冉喻一路杀得很顺畅,他一手持长刀一手握匕首,海鬼离得较远时拿刀横扫,每回都能撂倒四五个,离得近时用匕首,手起刀落,角度和力量控制得刚好,一刀封喉,血却不会喷溅出来,而是像满杯的水一样沿着脖颈滑落。因此,一路走来,别的队员身上都快被绿血浸透了,冉喻身上却还是干的,只有衣服上沾了几点稀疏的绿痕,像画上去的绿叶子。
驱鸟装置和弓箭组顺利抵达,在各队的倾力围剿下,雀鱼和海鬼越来越少,局势看起来得到了控制。可是大家都知道危险远没有结束,在战斗过程中,他们随身携带的灵符试剂早已消耗殆尽,新的试剂还没运抵,他们无法知道自己身旁的同伴到底有没有被换壳。
池塘附近清理得差不多了,冉喻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和神经放松了一些。他在实验室里待了太久,即使每天都会自己进行定量的体能训练,但这样持续的战斗还是让他疲惫极了。他背靠着一棵大树,短暂地出神,心想这段时间冉丘竟然没动静,真是稀奇。
这种想法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忽然发现自己出现在一个陌生房间里,房间里摆了几排博古架,架子上放置着许多刀剑,有一个人在爱怜地抚摸着那些冷兵器。那人约莫五六十岁,眼神犀利如鹰,不怒自威,仔细看上去眉眼间与娄越有几分像。
冉喻腹部早已结痂的伤口有些发痒发热,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摸,手感却光滑细腻,身上没有伤疤。他抬头,看到不远处有一扇玻璃窗,窗外一片漆黑,于是他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模样。卷发娃娃脸,身量不高,穿着背带短裤,脸上的表情冷漠且不耐烦,像是在观察小虫子。
“他现在对你们没用了,”冉喻听见自己说,“跟我玩这些把戏有意思吗?”
“哦?这并非我的本意。”那个男人说,“上次说的交易,还做数吗?”
“当然,只要你动作快点。明早之前,我要见到人。”
“没问题。”男人扯起嘴角笑了笑,眼睛却依然锐利。他低头在通讯器上按了几下,“一定给你送到。”
冉喻的脑海里嗡鸣一阵,陌生房间消失,眼前重新变回池边被炸得歪七扭八的树木。
看来他的偷窥又被冉丘发现了,冉喻不以为然地想,他刚要仔细回忆那段对话的蹊跷之处,脖颈处却突然一阵刺痛。冉喻立刻反手想制住来人,冰凉的液体却已经注入了他的血管,见效奇快,意识在迅速抽离。即使如此,冉喻还是咬牙借着最后的力气将背后的人过肩狠狠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