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喻点头:“我也觉得。”
这话倒让单群一愣,但很快她就露出了些温和的笑意,继续梳理线索:“你在入城考试结束后的一晚梦游靠近过城防所;第二次类似梦游的经历是在三环暴动的那晚,你说自己当时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到达那个地下车库后一切忽然恢复了正常,有人告诉你‘又失效了’;第三次则是前几天,在娄队家里,梦游时你试图撬开书房的门。”
单群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她的手臂随意搭在办公桌上,年轻的脸上却突然显出一种深有阅历的威严气场:“言教授这几天在忙着研究别的项目,我就把这项工作揽过来了。你知道我得知这些消息后,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你觉得我是海鬼。”
“哦,你是吗?”单群状似随意地问道。气氛却陡然紧张起来,空气逐渐凝胶般滞涩。在这样充满压迫感的氛围里,就连一旁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向安详都不自觉地缩紧了自己的大块肌肉。
冉喻却浑然未觉,他仔细想了想,说:“我不知道,但我希望不是。”
办公室内安静了两三秒,单群突然轻笑出声:“真是很坦诚的回答,我也希望能相信你。你过去的记忆可能出现了混乱,别担心,这可能是还未代谢干净的傀儡素的影响。不管你是不是海鬼,你都与海鬼有关,这是我目前唯一能确定的事情。当然,我也答应了娄队和言教授,不会对你采取任何过激的研究手段,只要你足够配合。”
“好。”
单群的表情重新变得轻松起来,她甚至有心情打趣道:“话少,有点呆,长得又好,看起来性格挺不错,平时在单位很讨小姑娘喜欢吧?”
这话冉喻不会接,他刚想沉默着低头糊弄过去,办公室的门就被推开了。
娄越大步迈进来,径直走到从墙角拎了把折叠椅。然后他眼睛看着单群,手里拖死尸一样拖着那把椅子来到冉喻旁边,打开椅子,坐下,并微笑着朝单群打招呼:“单助理,工作时间,在讨论工作吗?”
早就听到门外脚步声的单群笑道:“当然,聊家常也是测试的一部分。”
“他不是海鬼,临时隔离区那几名寄生态海鬼的尸体你们已经研究过了,被寄生者的各项生物指标会发生变化,血液测试很容易就能发现。”娄越似乎是刚结束会议就匆匆赶来,制服上还残留着外头阳光炙烤过的味道,但他整个人的表情可半点都谈不上阳光。
单群有点受不了似的看了看门口魁梧的向安详,又看看紧挨着冉喻坐着的娄越,摊手道:“至于紧张成这样吗娄队?我真不会把他怎么样的,你看,这不是完完整整在这儿吗?”
娄越挑了挑眉,反客为主道:“你说话的语气怎么越来越像言艾了?你才跟她多久?之前老问我要颅骨,是不是你俩合谋的?”
娄越说得随意,单群的动作却很不明显地僵了一下,她起身给娄越倒了杯茶,然后不着痕迹地切回了正题:“娄队来得正好,我们正要聊到关键问题。”
单群重新将目光移回冉喻那里,指了指桌上那张首次发现海鬼的照片:“你做过的那个梦,还记得些别的细节吗?”
“我记得自己是一条不知道什么品种的鱼,”冉喻仔细回忆着那天晚上的梦境,“每天都过得很无聊,有一天我在礁石缝里发现了一颗很美的珍珠,我很喜欢它,就把它带回去藏了起来。后来过了很久,我上岸时手里还攥着那颗珍珠。再然后我就醒了。”
单群盯着冉喻看了一会儿,这才缓缓从文件夹里抽出另一张影印版的几十年前的一份研究手札:“这件事除了专门搞海鬼研究的学者,几乎没人知道。第一个上岸的海鬼——我们搞研究时习惯上称它为1号海鬼,它的手里确实有一颗珍珠。”
此言一出,办公室内的其他三个人都愣住了。
单群指着手札上纷杂的记录,说:“它被当时的人类关进研究室后,显示出了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不断进化。没过多久它就消失了,人们至今都不知道它当时是怎样逃出那间安全指数极高的实验室,但后来陆续出现的海鬼占据了科学家们的视野。再后来,人们无暇寻找那只最开始失踪的海鬼,因为灾难开始降临了。之后就是我们都熟知的事情了,充满屈辱的人类被侵害的历史。”
单群又从桌边抽屉里翻出一沓文件,按次序放在桌子上摊开:“1号海鬼再次进入研究者的视线是在人类屡战屡败后,当时有学者提出那只1号海鬼与其他海鬼在外观和生理上都存在很大不同,且很有可能在海鬼群中充当着一位大boss的角色,就像我们人类之中也有统治者一样。当然,这项研究直至目前还没有非常确切的证据。”
“其实我现在与其说在怀疑你是海鬼,不如说是怀疑你跟海鬼间存在一种特殊的‘连结’,而且很有可能是跟那位1号海鬼。”单群说,“哦对了,我可能忘了解释‘连结’的意思,它是海鬼间的一种沟通交流方式,不同于人类已知的依靠听觉系统的语言,它更像是一种生物电,或者电磁波……现有的概念很难表述,总而言之,它是一种新的物质……不对,也不能说是物质,它可能更偏向于精神连接。”
一阵短暂的混乱后,单群无奈地笑笑:“我们对它们的了解还是太匮乏了。”
娄越忽然提出了疑问:\”这种连结不是海鬼之间的吗?可冉喻是人类。\”
“跨物种也是可行的,但很不稳定。”单群问冉喻,“除了梦游之外,你有过那种突然断线的经历吗?就像是突然失去了某一段时间的记忆。”
“好像没有。”
单群低头飞速翻阅着文献资料:“这样看来,这可能是一种持续性的隐性连结,不是偶发性的显性连结。”
翻到某一页,单群突然停止了动作。
“看样子,我现在不能跟你说太多了,”单群突然抬眼看着冉喻,眼神变得犀利,像是要透过他看向什么可怕而狡猾的怪物,“因为,我不知道是否有东西在背后悄悄偷听……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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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冉喻坐在办公室里,和看门的向安详大眼瞪小眼。
当单群得出那个“持续性的隐性连结”结论并试探着问了冉喻一句话后,这间不大的办公室彻底浸泡在一片死寂里。一时间,办公室里的四人心思各异,好在没过几分钟,言艾就来敲门找单群。单群顺势把娄越带走了,并略含歉意地朝冉喻点点头。
冉喻知道,从这一刻开始,他就被排除在重要信息之外了。
尽管一切都早有预兆,但这短短几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情对冉喻来说还是太突然了。上午,冉喻还在娄越家里考虑着中午吃什么,愉快地琢磨着把好久不见的弟弟接进城来才能放心。中午时就得知自己的弟弟是突然出现的,记忆里很多年的相依相伴都不存在,这些都只是傀儡素作用于神经细胞的产物。还没等他消化完这些事实,他就又得知自己可能正在被连结,为海鬼提供人类内部的防卫信息,用以发动攻击。
他现在的处境就像是一个被安插进人类阵营的敌方卧底,离奇的是,卧底本人却对此事毫不知情,甚至还因拯救幸存者有功而被人类高层授予了荣誉勋章。如果这件事传出去,卧底一定会收到严厉的制裁,并被万人唾骂,最终凄苦而死,众人簇拥的英雄沦为人人喊打的叛徒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这是冉喻小时候常听的那个明晖电台讲过的故事。相同题材的故事有时也会有别样的转折,比如卧底化悲愤为反叛,看清人情冷暖后成为了双面卧底,游走在两派阵营之间。卧底的最终结局冉喻不得而知,因为那时候城外通讯资源开始紧缩,明晖电台被关闭了。
故事里的卧底情绪饱满,因内心的荣誉和理想而激昂,又因见不得光的身份被人唾弃而绝望,但冉喻并没有这些情绪。他既不觉得别人的夸奖和肯定能让他愉悦,也不觉得被人辱骂和抛弃会让他心灰意冷。他在危机密布的城外独自生活了太久,深信生存是第一要义,食物和武器充足令他快乐,反之他则忧愁,再简单不过。
所以他不懂那些故事里的人心情为什么要随着他人而波动,尤其是毫不相关的人。即使他救过很多人,也只不过是出于同类间微弱的善意和工作需要,并不代表他认为自己与那些人有什么密切联系,更不代表他愿意为那些不相关的人的幸福安全而牺牲自己——好吧,除了哼哼。
可见他不适合成为一个卧底故事的主角。
胡思乱想到这里时,办公室的门再次被打开。单群和娄越之间隔着老远,剑拔弩张的氛围很明显。言艾试图在中间调停,未果,只得将二人赶进办公室,关上门说:“别追究责任了,单群也不知道艾伯特会来。事已至此,只能让他先住在这里观察几天。”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冉喻。
原来,刚才言艾匆匆赶来找人,是因为艾伯特亲自带队来到了科研院,要求逮捕冉喻。
艾伯特在今天上午复盘之前海鬼潮救援行动时发现了一段录像,录像中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场景吸引了他的注意。爬上直升机软梯的冉喻不慎被海鬼扒拉下去,后摔落在天台上被众多海鬼缠身,疯狂而嗜血的海鬼居然在即将杀死他之前停住了。艾伯特将这段很短的录像来回看了十几遍,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于是他下令严查,层层施压下还真挖出了不少线索,包括且不限于冉喻在入城考试后那晚与副所长鬼祟的会面,以及冉喻被咬伤后却一直未感染……当然,更重要的是娄队长对这些事下的封口令,以及对冉喻一直以来不同寻常的包庇。
艾伯特立刻将此时上报城主办公室,并联系了警卫总局的老魏,商量出的办法就是绕过娄越直接去抓人,只要把人先抓到手里,到时候不管娄队长出于何种目的想阻挠也于事无补。他们收到冉喻在科研院的消息后就立刻赶到,但冉喻没见到,倒是见到了阴恻恻的娄越。
双方据理力争许久,最终达成折衷意见。娄越不能把冉喻带走藏起来,艾伯特和老魏也不能抓人,冉喻需要被留在科研院静候观察。
冉喻在科研院里的这间实验室里一待就是三天。期间娄越没有来看过他,也许是没能进来。因为来送饭的人穿着军服,似乎是艾伯特手下的人。
这间实验室不大,四壁是纯白色,看久了让人有点眼晕。房间里面只摆了一张硬板床和一些必备的生活物品,有一个小独卫。进入这里前,冉喻被没收了通讯器和所有随身携带的武器。
冉喻在这间实验室里睡得不好,因为这里的床没有娄越家的软,而且枕边没有他的小斧头,这让他很没有安全感。
事实上,每次换地方他都很难睡得好。入城考试时住在宿舍区里睡不好,在三环的职工宿舍里睡不好,但搬到娄越家的那几晚却睡得很好。可能是娄越家的氛围比较助眠。失眠的晚上很难受,冉喻只好回味着之前那几晚优质睡眠,试图找回睡眠状态。然而状态没找回来,娄越在月光下沉睡的侧脸和睡衣领口内的锁骨和绷带倒是频频出现在他的脑海。
于是他就更睡不着了。
冉喻简单数了数,发现分开的短短几个小时内,他想起娄越的次数有点多。
白天也无事可做,冉喻只好集中精力思考一些事情:那个传说中的1号海鬼,真的就是冉丘吗?如果是的话,他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周围并与自己建立奇怪的‘连结’的?那些奇怪的梦境就是‘连结’的产物吗,如果是这样,那些梦难道就是冉丘以前的记忆?
想到冉丘这个名字,冉喻陡然觉得心里一阵酸胀。或许不应该再用冉丘这个名字来称呼那位1号海鬼,但根深蒂固几可乱真的记忆依然让他无法对那个假弟弟产生多少憎恶和害怕。
冉喻甚至还记得前段时间冉丘寄过来的信,字迹歪歪扭扭的:哥哥我想你了,好想快点见到你——小丘。
当时他只觉得是弟弟在撒娇,现在仔细想想,心里却不由得咯噔一下。想快点见到哥哥的方式,就是大举攻破这座守卫森严的人类城池吗?
这三天里只有单群来过几次,不知是看他被关在这里显得很可怜,还是对跨物种连结有强烈的兴趣,她每次来都会闲聊几句。
冉喻当然不是个会聊天的人,单群说什么他就听着。有时候他觉得单群并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也不是在跟可能存在的连结另一端的海鬼说话,她只是在随便找寻一个可以让她说说话的树洞。
有时候单群看出冉喻对过往记忆的困扰,也会劝他说,不要太执着。但这位年轻的姑娘说起这些话时,脸上的表情又分明不像是能坦然放下记忆的样子。
冉喻从始至终都觉得,单群是个很矛盾的人,就像娄越一样。冉喻不懂这些矛盾,就像他不懂为什么娄越明知一个疑似与海鬼有连结的人类叛徒会给自己带来怎样恶劣的影响和麻烦,却一次次地试图来看望他。当然,娄越并没有成功与冉喻会面,这些都是单群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