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这个“刚开始”是什么时候?真的存在这样的起始点吗?
人一旦对自己的某一部分记忆产生怀疑,就像抓住了毛衣的一根短小的线头,当人抓着线头往外拉时,会在不知不觉中发现整件毛衣都散架了。冉喻对冉丘的记忆也像这团拆散了的毛线一样,皱巴巴歪扭扭地堆在一起,不成体系。
冉喻突然很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在进城前写给哼哼的最后一封信。那是在三月初,还有三个月他就要参加入城考试并有机会进城了,在这封信里他兴奋地考虑着如果能通过选拔,他要把这间院子储存的物资送给邮局的同事和一直以来对他颇为照顾的药店老板,信里他细细列了很多东西,甚至打算把自己最爱的那些改装武器寄送到城里跟哼哼分一分,可惜邮局不接受这种业务,入城时也不许携带数量如此巨大的武器。
而他之所以考虑着把家搬空,是因为当时家里只住着他一个人——或者说,从五年前父母去世后,家里就一直只住着他一个人。
哪来的什么十四五岁的弟弟。
但是,冉丘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生活里,他又为什么一直以来如此笃定冉丘是自己的弟弟,且两人相依为命许多年的?
见冉喻的神情越来越恍惚,娄越抓着自己膝盖的手掌越收越紧,他试探着问道:“你的那个弟弟,别人见过吗?”
娄越的意思很明显,他怀疑这个弟弟是冉喻自己臆想出来的。如果这样那倒还好办,只需要带着冉喻去看一下脑神经或者精神科方面的专家,可如果这个给冉喻带来混乱虚假记忆的“弟弟”确有其人,那事态可就麻烦太多了。
冉喻想了想,说:“有人见过。进城前,何荣晟来我家找我一起出发,我们还在一起吃过饭。”
娄越的表情愈发凝重,他刚要拨通何荣晟的号码去确认一下,就听见手腕上的通讯器震动起来。来电者是科研院的老领导,催他赶紧回去开会。这是主城内出现海鬼以来的第一次多方联席会议,军事安全部门和科研院等重要机构的代表都要参与,正副城主当然也在。
会议安排在中午,本身就是让各部门代表百忙之中硬抽出来的时间,迟到是很不像话的。刚挂断电话就有人拨进来,是言艾的助理单群,说是之前对冉喻血液样本的研究有了新发现,需要冉喻去科研院一趟。娄越应了一声,便拨给向安详,让他等会儿来接冉喻。
娄越回家回得着急,自己并不打算吃饭,只是嘱咐冉喻先吃饭,等人来接他去科研院。
“放心,言艾的团队不会干出为了科研而害人的事。”娄越说,“但是如果遇到任何你觉得不对劲的事情,不用顾忌什么,立刻联系我,知道吗?我也会再叮嘱一下向副的。”
“好。”
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一通,娄越这才匆匆离开,离开前他手里被冉喻塞了块小面包,让他路上先垫垫肚子。
会议开到下午两点时,娄越开始庆幸自己听了冉喻的话吃了面包,不然现在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正在进行的是安全部门的讲话,一些老生常谈的发言,娄越只略略听着,眼睛看着调了静音的通讯器,猜想着冉喻这个时候也该到科研院了。本来今天冉喻应该在家好好养伤休息一天的,又让他出门折腾,可能还要抽血,一想到这事娄越就觉得有些烦。可对冉喻的研究是势在必行的,他身上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平心而论,前几天娄越对冉喻是有怀疑的。他虽然不认为冉喻会是勾结海鬼出卖同类的那种人,但如果冉喻被利用而做出对主城不利的事,作为负责安全事务的督察队长,娄越是绝不能姑息的。
这次海鬼潮的空前规模爆发没有出现在那个旧版地图上的E点,也就是临时隔离区附近的废弃医院,这让娄越的心稍稍放下了一点,但也只是一点而已。
正思索着,发言方就轮到了科研院。娄越收了心思认真听了一会儿,邻座的言艾却突然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水杯。
水差点将桌上的文件打湿,言艾赶忙低声向两旁道歉,并用纸巾擦桌子。娄越也帮忙抽纸巾擦了一会儿,他发现言艾的眼角微微泛红,手背上被掐满了指甲印。
显然是她刚才自己掐的,因为擦完了桌子她又开始无意识地掐手背。娄越留意听了一会儿就明白了缘由,发言者正在讲述的是已经故去的施荨教授以前还未发布的研究成果。
施荨教授与言艾年龄相仿,也是年少有为的科学家,但她当时师从元琼,研究的是海鬼。这在当时并不是热门专业,因而施荨的声名没有言艾显赫。
根据施荨的研究,海鬼很可能存在与人类相似的社会结构。从海鬼出现在陆地上到后来将人类逼进围墙里,数量极大的海鬼们并非毫无章法地靠数量和蛮力取胜。恰恰相反,从历史上人类与海鬼的无数次攻防战中,能发现海鬼们拥有一个统领一样的角色,它号令群鬼,与人类斗智斗勇,其地位和权力相当于主城中的城主。
海鬼之间的沟通方式也是施荨的重点研究课题,她提出,海鬼之间传递信息的方式可能并不是以往人类认为的那样通过声带发声。海鬼之间的“语言”并非声音而是一种特殊的“连结”,但这种连结到底是什么,施荨在去世前并未给出明确答案,只说是人类目前无法理解的一类东西。
这些关于海鬼的旧时研究成果让众人打起精神,纷纷讨论起来。言艾也很快调整了状态,做了自己研究范围内的报告。
娄越能明白言艾刚才的失态,因为英年早逝的施荨曾是言艾最好的朋友,以及爱人。
三环警卫局的工作十分繁重。由于伤员回去养伤,而排查返回的隔离人员的任务刻不容缓,武装人员带着试剂被派往家家户户,而警卫局里许多身体尚好的领导和未出过外勤的办公室文员都被要求去上街进行安全巡查了。
习惯性偷懒耍滑的黎树修自然是逃不掉巡街任务的,之前海鬼潮爆发时他躲回一环家里喝酒这事就已经引起很多人的强烈不满,甚至有人写了匿名信告到副城主那里。副城主大为愤怒,并勒令儿子滚回三环重新做人,还取消了他回一环的权限。
此时黎树修只能耷拉着那双桃花眼,跟旁边同样被硬赶出来的法医抱怨:“你说我们又不擅长这事,我们出来根本就是浪费嘛,巡街不有外勤来做吗?”
法医心想,你可不就是外勤么,但他没说话,只是装模做样地假装自己会巡街。
“要我说大家都太慌神了,不就是海鬼吗?几十年前就能把它们赶回海里,现在咱们发展壮大起来了,科技又进步了,何必这么紧张?”黎树修摇摇摆摆地看周围的橱窗,并不把巡街当要紧事,“要我说,就算三环出事又怎样,大家一起去一环住嘛。一环多好,没有这些臭得要死的下水道和小巷子,那边可干净了,还有好多美女帅哥……”
法医已经连在心里吐槽的力气都没了。他偏头看向一侧脏乱不堪且散发着阵阵臭味的小巷子,问:“这边咱们刚才检查了没有?”
“检查过了,没问题没问题。”黎树修捏着鼻子,把法医推走了。
他们走后,小巷子里一个脏兮兮的身影佝偻着,悄悄摸进了一扇破旧的门内。
“贡老师……”这人低声叫道,“我可算回来了,最近一个月咱们的人怎么都被撤掉了,混进城里简直要了我半条命……”
“娄越上个月在严查入城考试作弊,把我们的人都端掉了。”尽管天气炎热,破屋里被唤作贡老师的人依然披着长长的海蓝色斗篷,面上戴着黑色面具,声音威严,“说正事,孙二。”
孙二这才颤抖着说:“城外有怪物啊……孙大就在我眼前被怪物吃掉了,他长得完全就是个人,手里有个吸管,把孙大当饮料似的就给吸没了……我都连着做了一个月的噩梦了,贡老师,您看有什么办法让我……”
贡老师却并不搭理他,只是问:“任务完成得怎么样?带了几个回来?”
孙二没了声音。贡老师刚要发怒,忽然听见破屋拐角杂物堆里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他收敛了怒意,对孙二说:“你先回去吧,后续有任务再通知你。”
孙二还要说什么,但贡老师已经挥挥手,一副赶人的样子,他只好又佝偻着悄悄离开了。
杂物堆里走出了一个少年。
如果黎树修此时在这里,那么他一定能认出这两人。一个是银杏路23号互助协会的核心成员,在大教室里传教布道的贡老师,另一个则是旁边糕点铺的小伙计阿松。
阿松很随意地在这间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在一个较高的桌子上坐下了。
贡老师的声音多了点恭谨的意味:“您把孙大吃掉了?”
阿松向左歪了歪头:“当时太饿了。”
“出城办事的那些是我的人,我告诉过您他们的名字。”
阿松似乎很困,懒散地打了个哈欠说:“谁能记住食物的名字?”
贡老师愣了下,倒像是同意似的点点头:“不过,听说你哥哥立了功,想把你接进来。”
说起哥哥时,他的语气多了点玩味和嘲讽的意味。
阿松抬眼,凉凉地瞥了他一眼:“我不会进来的,至少不是现在。”
“现在你确实不能进来,”贡老师说,“ 如果有心人开始调查的话,你的存在可能会被发现。 ”
“我知道,已经发现了。而且你们那个讨厌的娄队长今天又让我哥哥去做检查了。”阿松说,“抽血可真疼,他们都抽了我哥哥多少次血了。你们人类真是又蠢又执着,太过分了。”
无端被骂的贡老师也不恼,他刚要说些什么,却见阿松忽然浑身轻颤了一下,然后“啊”了一声,头耷拉着,身子也软下来,像突然断了线的木偶。
过了几秒钟,阿松忽然抬头,迷茫地往旁边看了看,看到贡老师后就惊慌失措地从桌上跳下来,连连为自己的失礼行为道歉。
贡潇原本客气的语气变得惋惜,他喃喃道:“跨物种连结,果然还是太不稳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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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只有我会心疼gie g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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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科研院位于一环紫藤路的中段,院门是纯白的雕花大门,外围有警卫值守。冉喻和向安详到的时候,单群已经站在院门口的安保室里等着了。
“麻烦你们跑一趟了。”单群在安保室里做了登记,并帮向安详停了车,领着二人来到几栋白色建筑前,路边蓝底白字的指示牌显示着这里是医学与生物学科研区。
言艾的团队在科研院的贡献度一直是最高的,成员待遇也好,即使是单群这样新入职的助理也有自己的一间办公室。
单群将二人请进办公室,倒了茶水,请冉喻坐在办公桌对面。向安详则自觉坐在靠近门口的小沙发上,双臂环胸的威严姿势让他肱二头肌鼓成了小山丘,显得他块头更大了,像樽门神一样。单群见状微笑道:“你们娄队也太小心了,别担心,暂时没有要解剖你们队员的打算。”
向安详不为所动,眼神戒备:“你们言教授提到过很多次,想要娄队的颅骨和颈骨。”
单群笑得更和善了:“首先,言教授说的事只是供学习和欣赏之用。其次,我们会严格遵守伦理要求,只在娄队长遭遇不测后才会取用,而且娄队长已经同意了。最后,这与今天的事没有关联,今天请冉喻来纯碎是为了科研,现在事态很紧急,我们没有其他心思。”
向安详依旧戒备,因为他认为冉喻的骨架好看程度不输娄队长,说不定也会被这些可怕的科研工作者瞧上。不懂科学的向安详同样不懂这些尖端科学家的想法。
单群不再理会紧张兮兮的向安详,她坐回办公桌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摆在冉喻面前:“这是你前段时间的血液检测结果,数据显示没有病毒感染。后来我有了一些猜想,用没来得及处理的血液样本又做了其他测试,发现了一些异样,但因为那些样本已经被试剂污染,目前还无法确定。所以希望你等会儿能再提供一些。”
“没问题。”
“谢谢,我们先来说这次麻烦你过来的目的。”单群从桌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了一张纸,纸上印着放大的图片,是冉喻曾在博物馆的海鬼展厅见到过的那张图:人类发现的第一只海鬼上岸时,渔夫们举着渔叉围着怪物,有人抓拍到了这个场景。
冉喻对这张图很熟悉,不仅是因为他见过,更是因为他似乎梦到过这个场景。梦里海水层层退去,阳光第一次直接照在皮肤上的感觉让他至今都记得。令他印象深刻的是,那天这个梦正在进行时,他就被娄越叫醒,而当时他正在梦游中试图撬开娄越的书房门。
单群注意观察着冉喻的表情,说:“很熟悉对吗?”
“嗯,我梦到过这里。”冉喻说,“就在前几天。”
“你当时跟娄队长说了,娄队长也及时向言教授说明了情况。事实上,我们团队已经观察了你很久,始终没有从生理上找到你有任何问题,你的各项体征都很好,没有感染,没有变异倾向,甚至连我后来在你血液里找到的那些不确定的物质也很像一些轻微的傀儡素——就是之前傀儡病毒中提取的东西,可以自行代谢掉。当然,等会儿你还是要抽点血的。”单群说,“但同样的,你身上的疑点一直以来也很多,我们无法安心地认为你对主城无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