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鸢一怔,无措地望着他,未说话。
玄龙最看不得他这般眼神,别过脸,留给燕鸢一个冷寂侧容,低低道:“我不会给你。”
“你皇后之疾,与我无干系。”
“我们不提这个。”燕鸢从胸口掏出那块被墨色绳结绑着的鸢尾玉坠,握起玄龙的手放进他手心。“你看这玉坠,你离开的时候忘记带走了,这回我刻意带来还你。”
玄龙低头去看,原本通体碧绿的玉坠边缘多了一道崎岖的金纹,黄金是做旧的,镶在玉上,金绿相间,精致且有古味,很陌生。
“就是玉不小心被我摔碎了一小瓣,工匠用了黄金将玉坠镶在一起,虽同之前不一样了,但比之前更好看了。”
“金镶玉也是极好的。”
玄龙默默将手收回来:“不是忘记带走。”
是刻意留下的。
“这是我送你的东西,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燕鸢不死心道。
“……”玄龙无言。
那他送与他的东西,就理所应当被践踏吗。
“你若不要,那我便扔了。”燕鸢反其道而行。
“嗯。”玄龙淡漠道。
从未被玄龙如此冷淡地对待过,燕鸢感到很不适应,也很不舒服,勉强笑了笑:“那还是我替你先保管吧,说不定你哪日便想要了呢。”
玄龙未接他的话,连看他一眼也不愿意似的:“既醒了,便走吧。”
燕鸢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我不走,你若不跟我回去,我便不走。”
“随你。”玄龙起身,消失在屋内。
“阿泊!”
燕鸢下床追他,可哪里追得到。
注意力很快被屋内环境所吸引,上回来的时候这潭底还是简陋的岩洞,这回怎的就变成了雅屋。燕鸢走到窗外,看到比人还大的鲶鱼从丈高的水草间穿过,颇为震撼。
一夜未吃东西,很快燕鸢便感到腹中饥饿,在屋内转了一圈,未找到吃的,走出门去,发现这是一处别致的小院。
参天大树掩着屋檐,再往圆拱门外走还有更大的庭院,院中假山流水,鸟语花香,头顶和四面八方的结界外不时有游物路过,浮在上方的硕大夜明珠将本该幽暗的庭院照得亮如白昼。
这应当是用了什么幻术,不久燕鸢便失了兴趣,在院中找不到玄龙,就回了屋内,蔫蔫儿坐回床上,对着空气喊道。
“阿泊。”
“你真的不管我了么……我饿了。”
“昨夜未用晚膳,你若不管我,我便饿死了。”
玄龙并未离开潭底,听到燕鸢的声音,现出身形,取了昨夜槲乐吃剩下的烤鸡拿给燕鸢。
“吃吧。”
燕鸢接过装在盘中切块的烤鸡,用筷子夹起吃了一口,隔夜的食物自是没有新鲜的好吃的,他一贯嘴挑,一口便尝出了好坏,食不下咽道。
“你现在对我越来越敷衍了,连冷掉的鸡都拿给我吃。”
“……”
这是槲乐最爱吃的烤鸡,一顿能吃两只,许是昨夜心情不好,剩了半只,还舍不得扔,准备留着当早餐来着。
燕鸢见玄龙脸色不好,卖力地吃起来,改口道:“罢了罢了,其实也没那么难吃。”
其实不是玄龙脸色不好,而是他自知理亏,做了错事心虚,玄龙向来是这般不习惯情绪外露的。
“吃完便走吧。”玄龙幻出个巴掌大的黑布袋,递给燕鸢,里头鼓鼓的。
“这是什么?”燕鸢放下盘筷,接过来打开抽绳一看,是龙鳞。
他愣住了,抬头看面前的玄龙,发觉他脸色异常苍白。
“阿泊……”
“我知你为何来此。”玄龙低声道。
“拿了龙鳞,便走吧。”
话毕,玄龙转身要走,燕鸢起身扣住他手腕:“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莫要一心二用。”玄龙脊背挺得笔直,孤冷与落寞间是难以撼动的固执。
“在龙族,皆是一夫一妻。你既答应了……他,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便莫要食言。”
燕鸢红了双眼,哑道:“可我就是喜欢你……”
若宁枝玉没有生顽疾该多好,若宁枝玉与他没有前世今生的纠葛该多好,或许那般,他便能同普通帝王那般,有一贤惠的皇后,纳心爱的皇妃。
可惜宁枝玉将死,宁枝玉于他而言重过性命,那么其余的生灵,唯能往旁边站了。
用来利用,也是万不得已。
“这般喜欢,不要也罢。”玄龙低闷道。
燕鸢从身后抱住他,言语间已含了浓浓鼻音:“阿泊,不要待我这样狠心。”
那龙鳞是从后腰拔的,燕鸢此举触到他伤口,疼得玄龙呼吸发紧,额角冷汗冒了出来,不动声色地去掰燕鸢圈在自己腹前的手。
“你吃完后唤我,我送你上岸。”
燕鸢年纪不大,身形却不俗,比玄龙高出半头,如铁双臂紧紧桎梏着他不放:“我不走!你若强行赶我走,我便再跳下来。”
“反正你也不喜欢我了,任凭我淹死在你面前好了!”
玄龙垂眸,眼底血红:“……莫要逼我。”
“我不想逼你……我也不想的。”燕鸢的唇落在他后颈月牙状的疤痕上。
那块疤比皮肤深些,是拔逆鳞留下的。
旁的地方拔了鳞用了药皮肤或许能恢复如初,而那块地方却需要上百年、甚至更久,才能长出新的逆鳞。
何其珍贵。
宁枝玉上回能忽得精神大好,便是因为服了这护心血的逆鳞。
“你如今,便在逼我。”玄龙感到后颈温热,是燕鸢在哭,他忽得无力挣扎。
这人总是如此,对他说着与心里背道而驰的话,从未改过。
两人僵持之际,半空一道白光闪过,银色长鞭圈住燕鸢腰腹,将他从玄龙身上扯开,猛得掀翻在地。
燕鸢痛哼,槲乐现身,鞭子夹着劲风狠狠抽向他身体。
“滚!”
电光石火间,玄龙闪身过去,徒手抓住槲乐长满倒钩的银鞭,跪倒在地,鲜血顷刻从指缝里渗了出来,滴滴落在厚重地毯上,他未吭半声。
刚才那一鞭勾在燕鸢玉腰带上,未令他受伤,若这鞭子抽下去,便是半条命没了。
“阿泊!”
槲乐瞳孔骤然缩紧,丢了长鞭去看玄龙的伤,尖锐的银勾嵌入了玄龙掌心,血流如注。
“你为何要如此……”
“你为何要如此……”
玄龙并不言语,沉默地将手抽回来,槲乐不让,小心地将银勾从柔软的血肉中拔出,眼底涌出泪,顺着白皙面颊淌落。
“你就是笨,你就是笨!”
玄龙闭了闭眼,后腰痛着,十指连心亦不好过,不是很想说话。
燕鸢从地上爬起,冲过来:“阿泊!!”
“滚!”槲乐扭头瞪他。
燕鸢从小未被什么人如此放肆地对待过,额角青筋暴动,咬牙道:“你是什么东西?!你与阿泊是何关系?”
槲乐蹲在地上,幻出伤药和纱布,替玄龙止血疗伤。他月白长袍垂地,飞扬的眉尾清冷,眼角赤红,浑身煞气令窗外游鱼都躲了极远,声冷若冰,几乎是从牙间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去的。
“我是何人还用不着你来管,再敢纠缠寒泊不放,我要你的狗命。”
燕鸢胸口压着怒气起伏,想去查看玄龙伤势,但已有槲乐在帮他处理,自己站在这里倒成了多余的,他心中生出些许无力和慌乱,望着男人冷峻侧容,没底气道:“阿泊,他是谁。”
玄龙闭着双眼,并未理他,跟没听到似的。
燕鸢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握成拳。
“疼得厉害吗?”槲乐心疼地问。
玄龙睁开绿眸,摇了摇头。
槲乐将纱布一圈圈轻轻缠上去,悔道:“是我不好。是我鲁莽。”
明知道伤了这狗皇帝,麻烦的是玄龙,还这般冲动。可谁能想到,玄龙会这般出手救那狗皇帝,连自己都不顾。
裹好伤口,槲乐弯身将玄龙从地上一把抱起,往床边去。
玄龙被轻手轻脚地放到床上,槲乐发觉自己的白袍前沾了片血,他猛得抬头看向男人毫无血色的脸:“你又受伤了?!”
玄龙抿唇,还未说话,槲乐便火急火燎地将他转过去,用灵力解开他腰带,掀起他的衣袍一看,后腰血淋淋的一片,缺了巴掌大的一块皮肤,惨不忍睹。
槲乐瞬间崩溃了。
“我每日按时为你上药熬药,丝毫不敢懈怠,好不容易才将你的伤养得快痊愈了,现在这狗东西一来,就又成了这样!!”
“你为何要待自己这般坏,难道真是你上辈子欠他的吗!!”
“即便是他曾经救过你,拔了那么多的龙鳞,也该还清了吧!!”
玄龙见他哭得这般伤心,一时有些无措,又不知如何安慰:“莫要哭……我不疼。”
“脑子有坑才相信你的话!”
槲乐哽咽着在床边坐下,幻出方才用过的疗伤工具,先用干净纱布蘸水将玄龙伤口周围的血污擦干净,方才将药粉撒上去。
第四十八章 难堪
“你回来了。”玄龙任由他替自己裹伤,笨拙开口。
槲乐没好气道:“我才离开一夜,你便成了这般模样,我若再不回来,还不知道你会被折腾成什么样子。”
“……”
槲乐见玄龙不说话,就晓得这龙又不知该说什么了,他心中恨恨,手下动作却越发轻,难受道。
“我走了你都不来找我,我蹲在潭边等了你一夜,你连岸都未上,我对你来说,真的就那么不重要么。”
玄龙:“……不是。”
他从来都认为,真正要走的人,是留不住的。
槲乐道行虽浅,但灵力不俗,足有能力混迹天下,与其待在他身边,待在这一方冷僻的古潭中,离开或许能活得更好。
他有什么理由留住他。
“那你为何不来找我。”槲乐委屈道。
“……”玄龙抿唇。
“那以后若是我与你闹脾气,你一定要来找我。”槲乐根本不舍得为难这条笨龙。
玄龙看着他绝媚的脸:“…好。”
“其实我就是想你哄哄我,像我哥哥那样,给我一个台阶下,我自然就回来了。”槲乐皱着眉,别扭道。
“我知晓了。”玄龙认真开口。
“以后不要老是让自己受伤好不好?”槲乐抬起发红的眸。“我会担心的。”
“这世上只有你我相依为命了,我不想你受伤,也不想你出事。”
“好。”玄龙道。
槲乐这才满意了,见玄龙额角冷汗密布,脸色愈加难看,他敏锐地皱眉:“是不是又腹痛了?”
“无大碍。”玄龙神色平淡,声线无力。
显然是方才替狗皇帝挡鞭时那一跪导致的,估计牵扯了腹部,槲乐冷冷瞥了眼木头人似站在不远处的燕鸢,将玄龙脸侧的长发夹到耳后,锋利的轮廓就彻底露了出来。
槲乐变出一方手帕拭去他额间的汗:“我去煎药,你若熬不住,便躺会儿吧。”
“嗯。”玄龙应下。
槲乐收起手帕,起身消失在屋内。
燕鸢原以为自己对玄龙很了解,没想到才分开半月,玄龙身边就多出了个长相狐媚的妖,看起来两妖关系还十分亲密,他这会儿终于有了说话的余地,讷讷上前:“阿泊……”
玄龙靠在床头,扭头看向他。
“你与他……是何关系。”
燕鸢向来自信,游刃有余,少有这般落魄的时候,玄龙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总之很不好过,他收回视线,合目道。
“与你无关。”
“怎会与我无关……你的事,便与我有关。”燕鸢走到床边,小声问道。“刚才他说你又腹痛了,为何会腹痛?”
这个问题其实十分可笑,玄龙这一身的伤几乎都是燕鸢一手造成的,如今倒是来关心他了。
若不管不顾还好,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才更让他痛。那甜枣一口咬下去,里头也是酸的、涩的,甚至藏着锋利的碎瓷渣。
玄龙没力气搭理他,索性闭神养息。
“你若不想理我,不理就是了。”燕鸢完全没了从前那趾高气扬的劲儿。
“好好休息吧。”
槲乐用灵力熬药,没多久便回来了,手里端着个白玉药碗,行至床边,见燕鸢坐在床沿挡了道,冷冷开口:“让开。”
燕鸢面色发沉,但还是从床侧起开了,槲乐在床边坐下,将药碗递给玄龙:“我已用灵力降温了,正适合入口。”
玄龙将碗接过,将黑漆漆的药几口饮尽。
那药是极苦的,他眉头都未皱一下,槲乐看在眼中,很是心疼,手心一展,掌心出现颗淡黄色的杏干,外头被糖粉包裹着,看着就很解涩。
“甜果。”
玄龙愣了愣,从他手心捻起果干,放入口中。
“好吃吗?”槲乐笑道。
“嗯。”玄龙低应。
自是好吃。
糖粉入口即化,咬进去是酸酸甜甜的。
未曾有人对他如此细心过。
“跟你来此之前,我逛街的时候买的,喝药后吃一颗,便不那么难受了。”槲乐为自己的机智感到十分满意。
这妖待玄龙实在是太好了,燕鸢看在眼中,十分地不爽快,心脏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了似的,闷闷得喘不过气。玄龙从前待他也是这样好的,可是他从未珍惜过。
他想将那狐媚东西赶走,可这是玄龙的地盘,如今他才是不受欢迎的那个。这里不是在皇宫,在妖面前他更不是什么皇帝,燕鸢这才发现,原来这条龙根本没有他想象中那么好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