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雷泽眼下一片青黑,明显是没睡好,眼底泛着血丝,疲惫却气度不减,昂首挺胸道:“我曾在谢家见过一次,是谢兄祖上代代相传。谢兄当年传给了长子,谢家出事后,喻兰什么都没要,只将它带走了。”
“少废话!”老六握刀,脸上的疤痕因为愤怒而更显狰狞,仿佛要从脸上脱出般,“赶紧把脖子伸过来送死!”
蒋雷泽恍若未闻,只继续道:“它在谁手上,就代表谁将继任谢家……喻兰把它送给了你?”
秦岚之的回答,是带起了一阵冰凉的风。
老六、毒一戒等人根本没来得及出手,只见黑影闪过,再凝神去看时,蒋雷泽已被秦岚之抵在了对面街道的围墙上。
那墙后直接裂开掌宽的缝,石灰簌簌落下,腾起一阵烟尘。
‘白血’毫不留情地扎进了蒋雷泽的胸口,不深,却足够堂堂武林盟主深受重伤。
蒋雷泽毫不意外,咳出一口血来,双手垂在身侧并未反抗,只道:“不管是你也好,喻兰也好,若想重建谢家,少不了武林盟的帮助。”
“不必。”
“他跟你在一起,多留口舌……”
“不然呢?要他待在一群黄鼠狼身边吗?”
“谢家已经没人了,他得给谢家留后啊……”
秦岚之呼吸一顿,蒋雷泽咳出了更多的血,抖着手握住了刀柄,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从内向外扩散,心肺怕是已经冻伤了。
他缓缓呼吸,调理内息,抵挡着这股瘆人的寒气,道:“我是、我是为了谢家着想……若他跟了你,日后怎么面对列祖列宗……”
“呵……”
秦岚之勾起嘴角,笑意未达眼中,本来扎得不深的匕首又往前慢慢推进了几分。
哪怕是蒋雷泽,此时也受不住了,浑身开始发起抖来,目眦欲裂。
“我同他成婚多年,你一开始不反对不出声,现在又打什么主意?”秦岚之道,“都这时候了,你们还不打算放弃利用他?”
“当年事情发生不久……咳……我怎敢再提意见。”
“那现在又敢了?”
“他一直被你关在万壑山,我见不到他,送去的信也被你拦截。如今才终于有了接近他的机会,自然要……”
“是终于又有了利用他的机会吧?”
秦岚之缓缓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却如从地底而出的罗刹鬼,眼里的杀气几乎凝成实质。
“你儿子的事勉强过去几年,眼看盟主再选之际,又出了你儿媳孙子的事。你蒋家威信尽失,等你不再是盟主,你蒋家后人再要出头就难于登天。”秦岚之一字一句,“你想拉拢喻兰,让他在武林众人面前原谅你,你再同他演一出血浓于水的戏码,感天动地,也好给你蒋家子弟铺路。”
“我怎么会……”
“你怎么不会?”秦岚之逐一掀翻了蒋雷泽的大好算盘,“若运气好,喻兰原谅了你,自然是最好。若喻兰不愿原谅你,你又想使计让我放他离开,趁着他记忆混乱,识人不清时,将他带回蒋家,陪你演戏。”
“可惜,你打错了算盘。我这辈子都不会放开他。”
“蒋雷泽啊蒋雷泽……你们蒋家人没有心。”秦岚之慢慢将匕首越扎越深,盯着那双躲闪的眼睛道,“我现在甚至怀疑,当初谢家的事,背后是不是真的同你无关?你那好儿子,是不是为你背了黑锅?”
“唔咳!”
秦岚之内力深厚,蒋雷泽此时再想反抗已是迟了。他脸色愈发惨白,随即慢慢发青,似终于明白秦岚之是来真的,嘴唇嚅嗫几下,却被血沫堵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手脚开始失去知觉,心脏渐渐麻痹,连秦岚之的话也逐渐听不清了。
“你……咳咳不能……”
“我同他……是亲人……”蒋雷泽哇地吐出一大口血,腥味在风中蔓延,他无力地抓着秦岚之的手,眼瞳紧缩,“你若杀……咳咳咳了我、我……呼……武林盟……不会、不会放过……”
“你是在、在……咳咳咳咳咳……给他……招……呼咳咳……难……”
“那便让武林盟的人来。”秦岚之无动于衷,“你看究竟是谁招了谁?”
秦岚之似乎是铁了心要折磨蒋雷泽,匕首始终扎得缓慢,刺骨的冷意穿过心肺,从脊椎一路往下蔓延,仿若要令人瘫痪似的,逐渐麻痹了四肢百骸。
但这不愧是传说中的神兵,到现在都没让人察觉出半分痛来,只有无边无尽的冷意。
正此时,院门内传来疑惑的声音:“阿之?”
秦岚之一顿。
蒋雷泽涣散的目光摇摇欲坠地看向门口的男人。迎着灰蒙蒙的晨光,男人披了件外衫,发丝未束,披散而下,脸上缠着纱布,一手杵着根木棍,茫然地往声音处望来。
他微微张着嘴,白皙的脸颊有些消瘦,一只手伸出来摸住了门框,忐忑又紧张道:“我闻到了血腥味,阿之,你在哪儿?”
他似乎受不了这个味道,说着脸色更难看了几分,似乎想吐。
小月儿从后头匆匆跑来,摸出橘丝糖塞到谢喻兰嘴里,又将人扶住了:“咱们先回去吧,教主有事呢……”
谢喻兰却不肯走,只紧张道:“阿之?”
“我在。”秦岚之收起了浑身杀气,仿佛只是出来散了个步,语气分外温和,同他紧紧握着刀柄露出青筋的手截然相反。
谢喻兰听到他的声音,松了口气:“你在做什么?受伤了吗?”
“没有。”秦岚之瞥了蒋雷泽一眼,目光似在看一个死人,他刷地收起手,‘白雪’果然片血不沾,依然薄而耀眼。他甩了下匕首,又用帕子轻柔擦过刀刃,谨慎地收了起来。
蒋雷泽扶着墙,呜咽一声倒地,浑身几乎僵直无法动弹。
他带来的人不敢上前,只能焦急看着,有想开口向谢喻兰求救的,被老六一记暗器直接贯穿脖颈无声无息倒在了地上。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半点响声。
干净的石板路上缓缓染满血迹,又顺着缝隙浸透了泥土。
秦岚之跨过血泊,轻柔地将谢喻兰抱了起来,仿佛生怕他沾到一点肮脏,哄道:“怎么不多睡会儿?”
“做了恶梦,突然找不到你……”
“是我的错……”两人亲昵的声音渐渐远去,将一地狼藉留在背后。
客栈院门缓缓关上,只余万壑宫众人森然表情。
老六舔了舔牙齿,举起了刀:“遵宫主之令,格杀勿论。”
“是!”
第42章 把你的妖气收一收。
蒋雷泽逃了。
是被赶来的箫长老带人从混乱中扛走的。
堂堂武林盟主,如此退场的姿态分外狼狈难堪,别的不提,他心脉遭受‘白血’重创,今后也只能是废人一个。
以蒋雷泽的心思,估计他早就为此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因此秦岚之冲向他时,他才半点也没有反抗——事实上,反抗也没用。
武林盟主再选在即,蒋家已没了退路,若是没出报复的事还好,此事一出,等着看蒋家笑话的人多了去了。也就是现在谢喻兰的事被万壑宫守得严密,除了几个关键人物,外人一概不知内情,否则武林众人甭管是怀了什么心思的,都一定会对蒋家口诛笔伐一场。
蒋雷泽对继任武林盟主没有任何奢望,但他蒋家子弟一脉不能就此断绝。因此豁出这条命去,他也是要为后人争出一条路来的。
最上策,乃是求得谢喻兰原谅,皆大欢喜。
下策,便是让秦岚之主动放手,他好将人带回去。谢喻兰记忆不清,之后自然是随他怎么摆布。当然了,他绝不会亏待谢喻兰,此后必定好吃好喝地供着,为他寻最好的大夫。
蒋雷泽之所以这么有自信,便是笃定了秦岚之对谢喻兰的重视——谢家已无后人,谢家子弟也散得散,死得死,能打造‘隐刀’的刘家后人也离开了锦城,隐姓埋名,已然退出江湖。为了谢家,为了谢喻兰的亲人们,秦岚之很可能会被自己说动,再不甘愿,也会放手。
可他到底是小看了秦岚之的霸道和决然,他竟根本不顾谢家无后,硬是要将谢喻兰栓在身边。此人真是自私自利,担得起魔教教主之名!
“盟主。”箫长老在马车里焦急万分,他手里端着药碗,喂蒋雷泽一口,蒋雷泽就吐一口,胸口上的伤口明明不大,却从内而外泛起了冰霜,看得人心惊胆颤,“我就说这样不行,那姓秦的是什么人?万壑宫心狠手辣,什么事做不出来?您……唉……您这又是何必……”
“我就没打算留这条命。”蒋雷泽咬牙,狠狠吐出一口浊气,却又被呛得咳嗽起来,吐出几口血沫,“若不是、若不是那不争气的小畜生……我蒋家何至于此?这让我如何面对列祖列宗?蒋家祖辈在天有灵,恐也对我失望至极!”
蒋雷泽喉咙里仿佛塞了个破风箱,呼哧呼哧喘气,说话都漏音:“我、我就是死,也得把蒋家的路铺好了!否则我……我死不瞑目!”
箫长老欲言又止,最后长叹一声,到底是没说什么。
“那、那姓秦的自私自利,竟是完全不顾谢家无后。谢喻兰跟了他,真是……不知幸是不幸。也好,也好……”蒋雷泽闭上眼,嘴唇发紫,脸皮微肿,沉默半晌才继续道,“既然姓秦的如此狠心,我倒也不必再犹豫什么。这是他自己要撞上来的。”
箫长老试探道:“您的意思是……?”
“到此地步,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准备。”蒋雷泽道,“虽是下下策,却也勉强能成。传盟主令……”
箫长老肃然跪坐,将碗放在一边:“属下听令。”
“咳咳……呼,魔教教主秦岚之重伤武林盟主,滥杀无辜,夺谢家‘白血’,胁迫谢喻兰为他所用,想要强占谢家绝学。谢家一门屡遭大难,我等不能再放任不管,江湖豪杰若还有血性的,七日后在万壑山下集结,同我一齐剿灭魔教,肃清武林败类,匡扶正道!”
箫长老接过盟主令牌,沉下眉眼:“得令!”
另一头。
待谢喻兰换过药和纱布,再次沉沉睡去后,秦岚之两手轻轻捂了他耳朵——本来他是想出去说话的,但先前才答应了媳妇儿要陪他,只得留在房间里。
他示意门外人进来,小月儿、毒一戒和老六进门,声音放得很轻,说话几乎只有气音,道:“姓蒋的被救走了。”
“反正也活不了多久。”
“教主……”小月儿有些担忧,“蒋雷泽不可能专程来送死,他一定有后手。”
老六咬牙切齿:“管他呢!那狗日的蒋畜生,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我杀一双!”
秦岚之啧了一声,示意不要在谢喻兰面前说什么打打杀杀的,多不文明。于是老六只得闭了嘴,臊眉耷眼地道:“那不然教主说怎么办?事情做都做了。”
“不管他留了几手,随他来。”秦岚之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眉眼温柔,仿佛只是在跟人聊今天天气不错,“万壑宫不跟他们计较,是因为我们不想计较。但若是非要找上门来……”
秦岚之手指轻轻摩挲过心上人的脸庞,声音柔和似能掐出水来,可语调却令在场几人不寒而栗。
“呵。正好武林盟主要再选,咱们不如就去凑个热闹。”
老六、毒一戒两眼放光,搓手道:“好主意!为了那把椅子白道无数人争破头,咱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争的,还不如万壑山的石头坐着舒服呢。但既然要真刀真枪地比试,那怎么能少了万壑宫呢?”
秦岚之点头:“传信回去,让老七带上其他人走一趟,把事情搅得越乱越好。宫内还是暂由花三坐镇,她就不用去了。”
“是!”
小月儿依旧忧心忡忡:“教主,倘若……倘若蒋雷泽以夫人为幌子,召集武林众人围剿万壑宫……夫人如今神志不清,无法为教主作证,到时候岂不成了他说什么是什么?我们是不怕他们,来了打下山便是,可这委屈……”
小月儿不甘心地攥紧了拳:“其他的也就罢了,您同夫人的感情,是他们能置喙的吗?”
屋里沉默下来,老六急得抓耳挠腮:“这、这倒也是。我们倒不怕什么脏水,别人怎么看我们关我们屁事?咱们日子过得好好的,懒得跟这群蠢货一般见识。可您和夫人这一路走来有多不容易,咱们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们若是趁着夫人没法为您作证,想说什么说什么,这委屈咱们受不了!”
秦岚之垂下眼睫,一时无人能看清他的神情,好一会儿后他才云淡风轻道:“那就堵住他们的嘴,让他们说不出来。”
“教主?”
“在那之前,只要能治好喻兰就行。”
原本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自然是越早见到神医越好。
那就看看,老天爷愿意站在谁那边吧。
谢喻兰一觉睡醒有些懵。
缓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眼睛看不见了,这种感觉让他不太适应,他伸手在眼前晃了晃,随即被另一只大手抓住了。
“醒了?起来吃饭。”对方扶着他起身,声音温柔好听,靠得极近,吐息拂过耳尖,让人心跳微微加速。
谢喻兰鼻尖动了动,嗅到了淡雅的玉兰香,道:“阿之?”
“嗯,怎么,不认识了?”
“不是。”谢喻兰有些开心,又有些不好意思,他还记得昨天夜里两人的对话。他误会了太多,有些愧疚。
但想想,两人已洞房花烛过了,如今是正儿八经的道侣,心里又升起一股隐秘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