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凛,你究竟在意的是菩萨像,还是我本身。”
隋凛深受其害而不知,蔺怀生便故意用这样的言语刺激他。
隋凛果然清醒过来,刻入骨髓般地回答:“你。”
然后,他也发觉自己刚才的魔怔,也不请求菩萨给他松绑,自己无地自容地垂下头。
但蔺怀生却要刨根问底。
“隋凛,你一直都很在意神像,当初我也看到你和汪旸有争执甚至动了手。即便神像蛊惑人心,可它现在污损,已经完全没用,你为什么还念念不忘?”
隋凛被他问,脸上有了相应的迷惘。
“可那是菩萨你的神像……”
虔徒也不明白,为什么菩萨能够干脆地放弃。他迟疑地望向蔺怀生,轻道。
“因为您想要,所以想为您找来。”
蔺怀生脸色一正,追问道。
“什么意思。”
“我看到了……汪老头死的那晚,他倒在血泊里,有棕褐色像触须一样的东西不断试图靠近神像,我想到泥巴,以为是您……”
……
蔺怀生把所有人喊了起来。
河神从始至终听了始末,蔺怀生便向汪旸、赵游与李清明复述了隋凛的说辞,包括对他不利的部分。
但似乎没有人怀疑菩萨。
得知自己父亲死亡的部分真相,汪旸表情很冷:“所以那天晚上你一样想偷神像,就翻进我家躲在一旁偷看。”
面对汪旸的指责,隋凛却毫无羞愧,他只道:“我进去的时候,人已经死了。”
言下之意,他不救人,又有什么错。
汪旸说:“期间,你就始终在那看着,你所谓的那个棕褐色的触须它一次都没有得手?”
“没有。”
甚至当时以为是菩萨的隋凛在目击死亡现场的惊愕后,他还想要上前帮“菩萨”。可当隋凛再看里头,什么触须、什么汪老头统统不见,只有一个沾了血诡谲的神像与他对视,再之后隋凛就被摄住了,醒来时发现已回到了自己家中。
李清明说道:“大家当时决定在汪家开个会,商议神像之后怎么熔铸,但去敲汪家门时却怎么也没有人应。最开始,有人说汪叔见财起意带着神像跑了,直到我们在村外发现他被抛尸后的尸体。”
“众人把村子里外翻了个底朝天,可没有找到神像。等到你回来后,因为汪叔的死和大家争执不下,提到神像时,你执意要得到你父亲遇害的真相才肯透露神像消息,我们才知道神像依然还在汪家。”
赵游呢喃:“深棕色的触须,听起来好像什么东西……”
“到底是什么……”
赵游一副钻进牛角尖的样子,但他又信誓旦旦:“我总觉得前不久就见过。”
赵游总会给人出乎意料的惊喜,也许副本一开始提示只能相信外乡人赵游,并不是因为其他所有人都诡计多端,而是因为赵游本身的特殊。蔺怀生此刻也愿意相信赵游的直觉,甚至他觉得自己的想法最后恐怕和赵游不谋而合。
蔺怀生出声控场。
“如果和触须一般,恐怕是神魂,我与河神都有。”说着,蔺怀生带着河神的神魂在其余四人面前展露,金银交错的光耀,既证明对方的身份指向,也为洗脱了两位神明的嫌疑。
隋凛一眼认出:“就是这样的东西。”
同时,信徒不动声色地伸手碰了碰身边的菩萨神魂的分支。漫天飞舞的触须常人觉得恐怖,但虔徒却完全没有抵触,甚至一眼认出哪个是菩萨,然后倾注爱,爱到极致,甚至自圆其说这样的神魂可爱。他好想偷一根啊……藏在自己怀里,每到夜里再偷偷拿出来爱不释手地把玩……金色神魂横伸来勾跑了被隋凛握住的银色神魂分支。虔徒神情顿时阴郁。
蔺怀生浑不知还有两人刀光剑影。
他沉声说道。
“那么我们恐怕要接受一个事实——这里有第三位神明。”
“这位神,同样想要神像。他不一定在这间菩萨庙,但就在这座大山中。”
蔺怀生道:“走吧。”
赵游问:“去哪?”
“出去。”
“到大山里。大山是他的主场,自然而然会碰面交手。”蔺怀生露出一个笑容,“我们也本来要出去的,不是么?”一语双关。
敲定打算,几人都不拖沓。
这一次没有人留守庙中,河神的情况不再适合和蔺怀生分开领队,而留下几个普通人,和对方正碰上,也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六人一同出发。
只是出发前,神明需要“进贡”。
大战在即,神明需要更多的力量充实自己,于是唇舌勾缠,水泽、气息、爱欲,无论什么,无论谁,菩萨都要。
第69章 泥菩萨(21)
事毕之后,菩萨整顿衣裳。
情难自禁便有很多时候克制不住,几个人举止难免急切粗鲁。他们参与了这个荒唐的过程,接受了共同侍奉菩萨,此刻结束了,大脑皮层却依然意犹未尽地回味。
神明不容亵渎,可菩萨与他们厮混,渐渐变得像人。哪怕永远不可能在菩萨身上留下印记,但菩萨的唇会被他们吻红。青梅裂汁,沉底酿酒,酸酸涩涩中有带着一股醇香,菩萨不在神坛,在小巷。
他们不再嫉妒与愤怒,或者说通通藏得很好,维持着诡异的平衡。
起码现在菩萨只属于他们几个人。
他们可以在日久天长中各凭本事,但现在不能让蔺怀生警惕而逃。
赵游因为没参与,这时候反而好像得了一点嘉奖和弥补,能在菩萨最近的身旁。他看到菩萨的长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什么人弄散乱,髻簪丢到哪里还要满地再找。赵游低头一看,原来滚在他的脚边。
他捡起来,拍拍菩萨肩膀,等蔺怀生回头看他,又假装正直,不知菩萨有春光,把东西递给他。
“……您的簪子掉了。”
蔺怀生看了他两眼,道谢,接过。恰好经历上一个副本,蔺怀生久而久之也学会一手挽发的本事。
赵游心里涌上微妙的可惜。
现在谁还留着长发呢,没人了,所以所有的男人在这时都无处献殷勤。再小的地方都让人动心,再小的地方都让人挫败,这是菩萨他的本事。而菩萨法力无边,本也不必亲自动手,但菩萨做了,就从菩萨变成新娘。
长发,长发……赵游恍惚又恍然大悟,他大叫道。
“头发!”
他的音量吸引了众人目光,赵游兀自沉浸在发现秘密的惊喜心绪中,
“所谓棕褐色的触须,像不像一个巨人的头发?”
“盘古开天,力竭而亡。盘古死以后,他的眼睛变成日月,声息则为风云雷雨,躯干是山川,血液是江河,毛发便是草木……”赵游环视众人,“这只是一个神话传说,但和我们现在的情况不是诡异地相符吗?也许就有一个如盘古一样的巨人,而棕色触须是他的长发。巨人,就是神明。”
几人相互对视,赵游的想法虽然无厘头,但无形中的确给他们拓宽了思路。
河神站直身体,他感叹道。
“如果是,那可真是十分恐怖的神明了。”
其余几人不说话,但心中有相同的隐忧。
河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他朝蔺怀生伸手,像是牵引,像是加冕,即便他们就要面对一个巨人般的神明,他也毫不动摇地与蔺怀生站在一起。
“准备好了么,我的菩萨。”
……
六人彻底抛弃了安全的菩萨庙,他们走到雨幕之中,选择不再龟缩退让。
赵游也把神像背上了,按他的话说,就算神像没用了,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躲在暗处的神明。此时的六人,肉身皆到了疲惫的临界点,也算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对蔺怀生而言,只一天没有踏出菩萨庙,外面的世界却陡然翻天覆地般变化。原本安全的菩萨庙忽然之间变成了一口封闭的井,里头的人坐井观天,以为庙门所正对的那片景象就能代表山外所有的世界,可整座大山已经被割裂成两个部分。
荒芜之景依然随处可见,但点点嫩绿却穿插其中。现在并不是春季,洪水过后更不可能有如此欣欣向荣的景象。
汪旸看后,说:“是那些‘血肉’的滋补。”
那些曾为村民的怪物在被神祇化身的那只羊选中后拆皮剥骨,血肉变成养料,血腥却成为滋养,让这片大地重新焕发生机。
赵游指着某一处:“看!还有茉莉。”
花丛里茉莉星星点点,哪怕一旁就是寸草不生的横裂荒土,但茉莉却依然在这一小块嫩草芳菲中盛放得很美,以至于众人到后来已经完全可以分辨出哪里是白羊屠杀怪物村民的屠宰场,而哪里也许是为剩不多怪物的藏匿处。
“变成怪物,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最痛苦的下场。”
“白日是尸骨,晚上恢复人形,哪怕如行尸走肉,可依然能够活着,最极致的恐怖,仍然是死亡。”
说完,李清明折下一朵茉莉,在众目睽睽之下递给蔺怀生。
隋凛道:“你干什么!”
语含怒意,显然认为李清明此举不安好心。
李清明却说:“菩萨好久没收到花了,不是么?”
他目光里诚意满满,但嘲笑隋凛大惊小怪,而他只是想送蔺怀生花罢了。
隋凛被迫熄了火。对神明的供奉,除了香火,瓜果花束同样少不了,这种流传的习俗习惯,隋凛当然知道。隋凛只是不爽李清明那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
蔺怀生同样也知道李清明说的是实话,他刚来到副本时,菩萨庙供台上的粗制花瓶里同样也插着花,都已经枯萎,但没有人肯那个花瓶闲置。
见蔺怀生伸手接过,李清明心情很好,他这才说道。
“放心吧,就算血肉肮脏,这些草木却是精华,不会有危险的。”
蔺怀生说:“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李清明神情一滞,才反应过来菩萨连接他的花都不过是一次试探,只有他在菩萨虚假的温柔里得了意忘了形。李清明咬着牙笑了笑,菩萨可真是太厉害了啊,仿佛无论做任何事,他都是一颗冷心肠,金身银身泥身又有什么差别,菩萨只要不是肉身,心脏就是空的。
菩萨如果是肉身,那才是真正的红尘。
可菩萨也没有扔这朵花,葱白的手指拈着,过了一会,那朵小小的茉莉就去到他的发间与那只素雅的簪子一起作伴。
原来菩萨喜欢茉莉。
那之后长路迢迢,横纵开裂的土地依然随处可见,但他们这一路走来却一定有茉莉相随。就连隋凛也说,以前山上从没有这么多茉莉。它们或近或远地团簇而开,遥相呼应,淡雅的馨香仿佛熏透了他们的衣服。它们都渴望被摘下,去到菩萨的头发间成为他的装饰,但这一次菩萨不再垂青。
太多茉莉,浓郁芳香更像是陷阱。
而蔺怀生会对茉莉有反应,不过是想到上一个故事,罄钟与晚风,也许还有一个佛门外的身影。最后的那段时间蔺怀生过得很宁静,所以他也只喜欢那一个地方的茉莉。
前方也许是无数村民的埋尸地,这里最郁郁葱葱,甚至有一棵李清明与隋凛很多年都没见到的苍天大树,树干粗壮,树根在地面或显或隐地蜿蜒,放眼望去,周围没有第二棵树能与之相比,它几乎就像这座荒山最明显的坐标。
汪旸忽然说道:“也许这才是赵游说觉得眼熟的原因。”
“比起头发,棕褐色、触须……更像树根不是么?这里草木长势最好,有可能大量的村民都是在这里被白羊分尸,肉频繁地落在这一块地上,于是有了我们眼前的这棵树。我们昨天遇到那只羊,恐怕也在这附近,但夜晚太黑,当时并没有仔细查看附近。”
赵游重直觉,总能在所有人思绪陷入困境的时候突然给予启发,而汪旸则思路缜密,观点往往一针见血。在副本里,汪旸作为整座大山唯一出去念大学的人,他自然不一般的聪明。但选角色牌时,难道也冥冥注定要有一个聪明的玩家来抽?
蔺怀生静静地看赵游和汪旸表演般地一问一答。
赵游道:“所以是树神?”
但他自己的表情都不坚定。
汪旸说道:“不,是这座大山。”
蔺怀生在这两个人的答案上进一步深入。
“更确切地说,是这片土地。”
“万物有灵,皆可成精,但要成神,路长且阻。我与河神这样通过凝聚信仰的方式成神,可以说是所有成神之法中时间最短的,但其中弊病你们也已经看到。”
河神与蔺怀生观点一致,最后一锤定音。
“先有天地,再有万物,即便是神明,也不会高过天地。而地又负载万物,树根、白羊,洪水、可以说,但凡地上所有,通通都是它的部分它的化身。”
【叮咚——】
【任务2:找出罪魁祸首(已完成)】
听到提示音,蔺怀生却只感到讽刺。
罪魁祸首,无论指暴雨洪水,还是指杀死汪旸父亲,听起来如此罪无可赦,可对于这片大地来说,它拿回自己的东西理所应当。人类、神明、这些依托着它而活着的种族,却不断傲慢地伤害它,如今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地灵愤怒的附加品。
冷不防,蔺怀生把矛头指向李清明。
“李清明,你是‘伥鬼’吧。”
蔺怀生直接就问了出来,但他的口吻已然十分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