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明一定不知道,他嘲笑隋凛与汪旸的急不可耐,但他自己在菩萨面前时同样丑态百出。
再怎么掩饰伪装,总有东西留下蛛丝马迹,他面部每一块紧绷过抽动的肌肉,都是蜘蛛结下的网。
菩萨坐得很高,多寂寞啊,甚至无聊,他的一只腿向侧屈起,似裙的下装才裂出缝隙,叫人恍然大悟原来菩萨并非着裙装,轻纱之下还有长裤。里头的裤子更轻薄,如水帘落在山石,眼睛看得到被勾勒出小腿的线条,但却见不到真的皮肉。就因为看不到,会立刻有更放肆的妄想。
菩萨蓄长发,那菩萨着裙装也应该很好看吧。
菩萨一句话没说,但李清明已经着迷地不行,他想把菩萨扯下来,碰他更多……
蔺怀生停下手中正做的事。
他垂下头,正对上李清明因着迷而放肆的眼,是从上俯瞰,对方的凌厉对方的野心,通通一览无余。李清明的眼睛也格外熠熠生辉,也许他本身没有近视,带眼镜只是他的伪装。
因为对视,李清明幽深的眼睛骤然有了更多光彩。他手攀上了菩萨的肩膀,是描摹还是想要把他拉下?
蔺怀生伸出手挥下。
散了旖旎,李清明口吻受伤。
“菩萨。”
蔺怀生俯视说道:“你越界了。”
李清明望着蔺怀生,心中为他一句话而起波涛。他哪里逾越,吻胸膛明明更放肆,他还想乖顺,吻唇就比较体贴。
蔺怀生却说。
“不虔诚的需要靠吻,虔诚的怀抱足矣。越不虔诚,才需要贴得越近、做得越多。李清明,你是么?”
蔺怀生轻飘飘地落问,李清明却看到菩萨笑眼里的嘲弄。明知是一个陷阱,但李清明依然被拿捏、被激起莫须有的好胜心。他对蔺怀生微笑,做出乖顺模样,然后手规矩又不那么规矩地放在菩萨的膝头。
这是显形,众人看不见菩萨牵河神同样在身边。河神溃散的神魂几乎看不见清晰的边缘,菩萨的法身背后伸出漫天银色的触肢,不温柔地扯来金色的神魂,将其牢牢地掌控在自己的座下。旁人给予蔺怀生的,蔺怀生穿针引线般拿来修补河神的神魂。也许如李清明所说,菩萨为了河神牺牲太多,可蔺怀生不会忘记,是河神救他在先。
菩萨庙里,菩萨最强大,但恐怕不会有人比河神更清晰地明白这一点。他濒死之际,所剩不多清醒的意识全都依偎在蔺怀生的身边。河神看到菩萨慈悲无情的眼,明明做最缱绻旖旎的事却毫无动容,但浑噩间再想,菩萨若真的无情,本不用做这样的事。金色神魂疲倦地睡在蔺怀生身边,菩萨是冷的、没温度的,神魂却感到无比安心。
而炙热由人类上贡。
无数的气息与吻,李清明依然留给那颗小痣。菩萨几乎是在告诉李清明,你只配拥有这里。喜悦,但不是全然的喜悦,反而有些疼,也许这是菩萨的特质。
很快,李清明同样也被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庙里失去了所有声音,但目光却凝聚。
赵游张了张嘴,第一声时他没能顺利说出口。
但有什么催促他急迫要说,倘若这时不说,他甚至觉得自己永远失去了什么机会。
“菩萨!”
他喊来蔺怀生的目光。也许还有其他更多人的,如芒刺背,可一旦开口后,赵游统统不在乎了。
“菩萨……”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地颤,但目光却坚定,他问,“您,您也需要我么?”
年少时大抵都是这样,什么都没准备好,但一腔孤勇最出奇制胜。
蔺怀生看赵游,他不强大不诡诈不偏执不木讷,但不能因此否认他,他也是完全不一样的。他意图为蔺怀生多添一份供奉,但事到如今显然不止于此,所有人都知道,连蔺怀生本人都知道,但无人挑明。
蔺怀生觉得太奇怪了,他从赵游开始看,没有遗落下任何一个人,阴差阳错,最后又只剩六个人,而所有人都爱他。
年轻、漂亮、性格上反差的不一样,这些通通可以成为蔺怀生被倾慕的理由,蔺怀生在他的世界里还活着时,也有一些人向他坦白过喜爱。蔺怀生不会不自信,但他依然认为,收割性命比收割感情要容易。世界上不会有那么多的吊桥效应,不会有那么多的一见倾心,斯德哥尔摩和求而不得都少见,一个人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得到诸多份倾心。
蔺怀生沉默得太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时间所有人都紧张不已,甚至对说这句话的赵游心生埋怨,包括赵游自己。
蔺怀生的沉默是无意,所以不知道他轻而易举拿捏了这么多人心情。他表现得好像只是发了会呆、想明白了一些事情,然后他对赵游摇头。
“赵游,你不需要。”
菩萨的口吻并不严厉,甚至话语间把赵游拎在前头,应是为他考虑,但赵游还是仿佛脸上被扇了一耳光。赵游的背被打压弯了,但他恨不得现在自己就背着一个重壳,然后自己羞愧地躲到里头去。也许菩萨知道,蔺怀生随后又说。
“你是我们唯一的底牌,所以保持你的初心。你不需要信仰我,也不需要救神。”
蔺怀生的话,成为赵游聊胜于无的慰藉。
好像他不被偏爱,是除此之外另有安排。
三个人类的信仰还不足以供起两个强大的神明,到后来,几乎心照不宣,隋凛、汪旸与李清明,这几个男人再一次轮番与蔺怀生接触,他们在菩萨身上施下爱与愤怒的痕迹,表露他们在这副身体上的偏爱和癖好。情到深处,他们总以为自己会在蔺怀生身上留下一点印记,但菩萨是泥身,菩萨是神明,那么近,甚至可以闻到菩萨不得不依托于低劣泥土容器的气味,可依然什么都没有留下。
菩萨庙敞开门,就如菩萨本人,后来到底是更收敛还是更疯狂,没人说得清楚。手向上攀,是簇拥还是拉下水,最多的时候不只一双手,他们挑选、占有,把菩萨瓜分。
赵游和河神被他们排外,河神本人的神魂却也依恋在蔺怀生的腰间,虚虚拢着他。剩下赵游,他没学会,也不知会不会被默许,只好在众人争抢无暇分心的间隙,他小心地拾起菩萨落到地面的披帛,笨拙地收拾好,放回菩萨的臂弯,那一瞬,他借一点亲密,好像与菩萨的慈悲共鸣。
荒唐尽去后,奉献虔诚的信徒们难掩疲惫,他们没有再缠着蔺怀生,而是互不相容地在独处在各个角落里休息。他们不怕菩萨跑,毕竟菩萨现在只能依靠他们三个供奉。
而菩萨还要时刻不停地救着另一个神明的性命,河神成了菩萨逃不掉的弱点。
蔺怀生整了整衣裳,走下台子朝河神的本体而去。
直到现在,他才有空关注河神,才有机会解开对方身上的束缚。
尽管神魂依然紧贴,但面对面时,却是无话。
蔺怀生以为河神会质问他一些什么,毕竟此前他的表情是那样的不赞同与愤怒,但现在,河神沉默着,一句都没说。
宽慰亦或痛心,可都没有意义,河神知道他的菩萨浑不在意那些遭遇,所以无敌。而他呢,他得了好处,就没资格再假惺惺愤怒,这是菩萨救他也给他的惩罚。
河神只道。
“菩萨,您又救了我一次。”
数百年前是小溪,数百年后化神君,菩萨点一指,小溪弯流,江河改道,兜兜转转还依偎在菩萨身边。
这是河神与菩萨的故事。
祂忽然希望,自己和蔺怀生也有几百年。
生生多适合做菩萨,而祂也可以只做河君。
但生生恐怕喜欢亲历更多的世界与风景,祂希望对方如愿。
“和你谈谈之前我们在山里见到的吧。”
河神自然而然地换了话题。
“那只羊,我怀疑象征着什么。”
“我们在半路遇到它,起先它对我们都表现出敌意,但只有对峙,没有动手,随后我们跟着它,发现这只羊好像在狩猎。”
“山间有不少村民化为的骷髅怪物,白天里那只羊都视若无睹。但到夜晚,那些白骨开始各自返回去找他们的血肉,然后一点点地恢复成人的模样,白羊就开始对这些村民撕咬。”
“它不为进食,叼住一个人后,剔下他身上的血肉,只把白骨扔到一边,随后荒山野地逐渐恢复生机。就像你们刚才看到的那样。”
蔺怀生听完后,说道。
“偿还。”
“它希望这些人用血肉偿还什么。”
第68章 泥菩萨(20)
可以说,那只羊不单纯仅是一个陷阱,它更是谁的使者,在替某人惩罚所有的罪民。
这几乎指向菩萨和河神,但目前为止,两个神明都不需要这样故作玄虚,而其他人更没有这样的能力。
如果这样推断,一切似乎陷入僵局。但河神也肯定了蔺怀生的判断。
“我认同怀生你的想法。或许大山不仅囚困了我们的躯壳,还囚困了我们的思维。既然眼前一切已经超出常规,我们何不也超出常规来想?”
河神是第一个让蔺怀生觉得可以你来我往相互激发思维的玩家,即便是之前的江社雁,蔺怀生和他似乎还不足以达到这种程度。也许神婚超脱了副本本身的设定,把名为两个神明神魂的灵魂牵引在一起,蔺怀生听到自己胸腔里河神的心声,好像便逐渐与他同步和共鸣。蔺怀生不抗拒同伴,但他好像从来没有同伴。同伴需要合拍,需要信任,还需要被认可,这些都难以去苛求。可在河神身上,蔺怀生忽然觉得有一个值得信任的同伴也不错。
蔺怀生不知道自己能在这个诡谲的游戏中活着经历多少个副本,但人的本性总是希望有同类,曾经的世界里蔺怀生还没有找到同类,现在蔺怀生愿意尝试寻找。
当然,一切都要以这个副本能够顺利结束为前提。
蔺怀生顺着河神的思路抽丝剥茧:“羊必定有所指,甚至神像也一样。”
河神接道:“只是我们目前还没有找到能把一切串联起来的关键。”
神明没有疲惫,他们在这一点上更凸显相配。蔺怀生拿着从隋凛等三人那得到的信仰修补河神神魂,一边见缝插针地梳理思路。
蔺怀生有些在意那只羊,或许是他敏感了,他难免会想到最开始的副本。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囚室,绑匪和人质实际上都被困住,压抑气氛双向摧毁两方的理智,于是斯德哥尔摩和利马都可以出现,都相互博弈,而而“小羊”应运而生,成为特殊的称谓
跳出常规来看……
蔺怀生更像是一种自言自语地问。
“会不会有第七‘人’……”
虽然神明远超凡人,但河神当下失去信徒,处境十分危险,倦态难免,且实在是神魂濒死时最寻常的表现。两人谈了一会后,蔺怀生让他休息。
由于神婚,两人理所当然最亲密,更不提如今河神在求生欲下更会疯狂地黏着蔺怀生汲取力量。可河神太克制了,他独自挑了一边的角落,没有打扰蔺怀生的意思。
理智且进退有度,是河神给蔺怀生最深的印象。除了见菩萨为他付出时失态,其余时候河神在蔺怀生面前总是力图展现最稳重的模样。而这种力图表现最好自己的想法,竟然超过了神明本性中的贪婪和自我。
他端坐下来,甚至还对蔺怀生颔首示意无碍,蔺怀生才更无奈。再看河神,丰神俊朗忽然有了一些倔强气。他人走远了,但伸展的神魂被蔺怀生扯来一端继续修补,金色的触须又变地没脾气一般赖在蔺怀生的膝头,随意菩萨捏揉。
四下安静,蔺怀生也闭眼冥思。
一方面,他在这个副本里和这些玩家有了更深入的接触,同时改变了过往单枪匹马的性格;可另一方面,他对于这些玩家的真实性有了更深的怀疑。尽管他们性格迥异,但某些特质却高度重合。而这一次,蔺怀生按下不表,打算隐藏得更好,这期间默默观察,如果其中真有蹊跷,再诈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隐匿的脚步声,尽管很轻,但逃不过蔺怀生的耳朵。蔺怀生睁眼,正见隋凛起身。
隋凛步伐轻但动作很快,完全没有惊动靠在神像边的赵游,而他手指已经触碰到了木箱的盖面。这时再碰神像,目的显而易见,披帛飞去,缠着隋凛腰身,把他拖了过来。
事情败露,隋凛在蔺怀生面前抿着嘴。蔺怀生注意到隋凛右手竟然还握着一把小刀。
“你要干什么。”
蔺怀生声音不大,不打算把众人吵醒。当然,他也不打算隐瞒,实际上真有多少人听到,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隋凛表情怔怔,他的目光甚至还有些游移,情不自禁去看差一点得手的木箱。他就像一个不由自主的傀儡,迟迟才反应过来菩萨的话,才嗫喏道:“菩萨,我知道一个办法……”
“能够让神像恢复。”
烛火明灭,他的目光也明灭不定,将熄未熄,有着一种奇异的希冀。
他用几乎是气声的音量和蔺怀生吐露最疯狂的话语。
“本来该重新熔铸,但现在没有金子,挖不到,也换不到了……不过,只要信徒把自己的肉割下来贴到神像受损的地方,神像就会复原了。我想先看看,神像受了多重的伤……”
蔺怀生的脑海里瞬间蹦出歪门邪道四个字,而极致的虔诚有时与疯狂就差临门一脚。隋凛说着说着,声音依然如保密一般小,但神情却很兴奋激动,直到被蔺怀生用披帛抽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