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皇帝截获一封密信,是西南地方军的统领霍无心的亲笔。西靖王封王之后迎娶了公主,之后便在京城建府。霍无心西南起兵叛乱,而他曾是西靖王的下属,皇帝怀疑两人仍有联络,更疑心西靖王才是真正的叛军首领,之后再查到这间密室,当即便杀了西靖王夫妇。”
闻人樾垂首:“当年那封信到底写了什么已无从得知,但你姐姐笃定王府是受到牵连。”
“也许,姐姐真的查到了。”
蔺怀生说道。
“她不仅查到当年是你将这间密室巨细无遗地上禀,还隐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
闻人樾苦笑承认:“……是。蔺其姝忽然断了书信,不愿再给我今年的血。我人在京中分身乏术,数次催促未果后,便想用成亲一事逼她来京。”
蔺怀生点点头,表示明了。
“阿樾,你看,世上无负有心人,我姐姐哪怕身在一间小小的庵庙,她也远比你查到的要多得多。你说难以查证,不过是不尽心的借口。”
蔺怀生又接着说。
“但我却不比你好上多少。”
“我在这世上丢了最后一位亲人后,我才知道我这一条命来得这样鲜血淋淋。”
闻人樾听不得蔺怀生这样自贱。他双眼充血猩红,用了无数克制,才能在蔺怀生面前勉强有一点人的样子。
“我只想你好好的,永远也不变,不受世事侵扰,无忧无虑……”
蔺怀生摇了摇头。
“可人总是会变的,闻人樾,我已经因你而改变了,不是么?”
说着,两相静默。
蔺怀生对闻人樾微笑:“你倘若希望我好,你再最后帮我一个忙吧。姐姐想查清真相,我也是。”
闻人樾明白了蔺怀生的未尽之语。
他曾妄图用畸形的爱去困住蔺怀生,他爱得居高临下,无论蔺怀生喜不喜欢,就强塞给他;剥开光鲜亮丽的借口,保护其实是密不透风的占有。
他这样去爱蔺怀生,蔺怀生也终于学会。蔺怀生一面贬低他的无能,一面向他请求,鞭笞他又给予他机会,闻人樾便诚惶诚恐竭尽全力去表现。
他爱蔺怀生时是什么模样,蔺怀生就对他是什么模样。
……
两人从祭台出来后,闻人樾将密室合上。蔺怀生更确信闻人樾是有意为之,只是还不明缘由。
闻人樾不能再向来时和蔺怀生那般亲近了,但他双眼依然紧紧注视着蔺怀生,关切他可能有的任何一点疲乏。闻人樾试图劝:“我不锁着你,你回去后好好休息……”
话没说完,之见王府大门霍然破开,一群禁卫军将两人包围,李琯一身金贵打扮,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最后。
他把扇子一合:“西靖王府已被查封,身为宰辅,却明目张胆无视律法。闻人先生,你这些日子未免也太过张狂了。”
闻人樾走到蔺怀生身前,面对李琯的质问,他神色平静。
“那瑜王殿下动用城中禁军,也过于小题大做。”
李琯被他呛得语塞,神气做派消了大半。他哼声说道:“……抓你就抓你,还能被你颠倒是非?”
他拿出一道帝王下批的旨意,朝闻人樾得意地晃了晃。
闻人樾盯着李琯,而后撩袍摆,俯身听旨。
“近日宰辅行事偏颇,朝堂已成攻讦之地,不利朝纲。本高山仰止,但水时有清浊,望溯源清正。即日起,闻人樾暂卸宰辅一职,闭门自思,为期一月。”
闻人樾的头没有再抬起来。
“臣领命。”
李琯向禁军示意:“送宰辅大人回去。”
禁军对闻人樾仍然客气,而闻人樾有自己的风骨,事已至此,他不愿闹得难堪。只是当他去牵蔺怀生时,李琯出声制止了。
“还请宰辅大人自行回府。”
闻人樾当即停下步子,冷冷地盯着李琯:“你什么意思。”
李琯梗着脖子,倒也接住了闻人樾身上骤然的压力。
“你自己闭门思过,为何还要表妹陪你。表妹她不跟你走,我接她去宫里做客!”
末了,李琯又弱气地补充道。
“父皇与母妃同意了的。”
闻人樾看向蔺怀生,眼神恳切他不要去。蔺怀生对他安抚一笑,松开了他的手。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李琯身前。
“我跟你走,表哥。”
李琯欢呼雀跃,哪管什么闻人樾和禁军,带着蔺怀生就往外跑。他跑得很快,是这个年纪最健康的身体,蔺怀生即便换了男装,也气喘吁吁地跟着。
直到两人上了入宫的马车,李琯才畅快地仰倒在座位上。
听到蔺怀生的喘息,李琯笑吟吟地侧过脸,对蔺怀生邀功道。
“我说了能带生生离开闻人府,我没有骗你吧?”
“这就叫做,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李琯冲蔺怀生眨了眨眼。
蔺怀生平复呼吸,静静地看了李琯片刻,微笑地附和道。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表哥说的对。”
第43章 出嫁(22)
车马驶向皇宫。
一道宫桥一道门,层层把守,又逐一放行。
这些通通不要蔺怀生费心,他看着李琯应对自如。等他们过了南宫门,便改乘了宫里的小轿。李琯告诉蔺怀生,他们得去拜见云贵妃。
“不过我先带表妹去换身衣裳吧。”
蔺怀生看着自己腰间的宫绦,这是出门前闻人樾弯腰为他系的。他一不说话,李琯就找补道:“不是说表妹穿着不好看,只是……”
蔺怀生说:“我明白。”
李琯舒了一口气,他不时扭头,他的目光总是在蔺怀生身上。
“表哥在看什么。”
蔺怀生直接点明。
李琯摸着鼻子,视线乱飞,就是不肯再看蔺怀生了。他等了一会,见蔺怀生不再问他,才大胆地把目光投回去。
不知该如何形容做男子装扮的蔺怀生,好像还是小表妹,但又全然陌生了。一件衣服,倒叫人换了眼光打量,唯有如珠似玉这点不改,认蔺怀生天生矜贵。
小轿停在云贵妃宫殿门前。李琯借云贵妃的名义带蔺怀生进宫,蔺怀生便被安排在这的偏殿住下。
西靖王夫妇从小藏着蔺怀生的身份,爱子心切,却也犯了欺君之罪。加之蔺怀生三五日一病,他离开自己院子的机会都少,更遑论被西靖王夫妇带进宫。蔺怀生与这位云贵妃的关系并不亲近,至于李琯,总是对方来王府找他。
“表妹,你在这里且自在放松就是,母妃温婉,她知道你要来,心里欢喜得很。”
前头宫女引路,李琯在蔺怀生耳边喋喋不休,虽是劝慰,但这张嘴也烦人得紧。
蔺怀生说:“表哥若少说两句,兴许我便自在了。”
李琯顷刻闭上嘴,但过了一会又忍不住问:“我烦到表妹了?”
蔺怀生提醒:“表哥。”
之后路上,李琯嘴巴不再聒噪,轮到眼睛烦人。他来回打量蔺怀生的装束,灼热的目光如有实质,他好像对蔺怀生这身打扮特别在意。等终于到了蔺怀生的住处,竟是李琯率先放松,他赶在表妹又要说他烦之前率先说道:“表妹,闻人樾他对你不好,你别稀罕他给你挑的衣服……我也会挑。”
闻言,蔺怀生看了李琯一眼,见他模样扭捏,对屋里备着的衣物有了猜测。
只是蔺怀生到底还是没猜透。
李琯欲与闻人樾比,但到底不能和闻人樾比,蔺怀生实在很难把这身衣服穿在身上。
门阖了又开,李琯期待无比,但见蔺怀生还是原本打扮,难掩失落。
“生生你怎么没换上……”
蔺怀生把一套玫红的衣裳递在李琯面前。
“表哥何时见我穿过这样的颜色。”
李琯手足并用地比划:“可,可是你前些年不是穿过粉色袄子嘛?”
蔺怀生点了点头,确信世上的确少有人能比过闻人樾。
“难为表哥精挑细选了。”
李琯长长地叹息。如今再准备显然仓促,而让蔺怀生穿着宫女的衣服则更为不妥,李琯只好让蔺怀生穿着男装和他一起进面贵妃。
“好吧,我就当今天没有表妹,而有个俊表弟。”
说着,李琯解下他自己的玲珑玉佩,系在蔺怀生腰间的宫绦上。
“我给生生添个彩吧。”
……
云贵妃初见两人进来,确实好一阵愣怔。她询问地看向李琯,李琯大大方方地和云贵妃介绍道:“母亲,这是表妹。”
云贵妃反应过来,笑着免了蔺怀生行礼,她叫两人坐到自己身边来。
“确实太多年没见生生,一时在你们小辈面前闹了笑话。”
这是个温婉的女人,年轻时未得过偏宠,但多年来却在自己宫中安居一隅,如今即便做贵妃,也毫无盛气凌人的架子。她和蔺怀生说了很多话,甚至都有些把自己的亲生儿子给冷落了,不知怎的,云贵妃忽说到动情处,初见时的欣喜已然化作哀伤。
“原本因生生这身男儿装扮,我还觉得你肖似西靖王,可与你说着话、看着你,我才明白,这一眉一眼哪里不像王妃?”云贵妃像是陷入了往事,“当年我初入宫时,公主尚未嫁与西靖王,名义上虽算得姑嫂,可实际上情同姊妹。如今看到你,我像是又见到了王妃……”
这之后,云贵妃对蔺怀生更为亲近,怜惜蔺怀生孤苦伶仃,还让蔺怀生将她当做亲姨姨一般即是。
李琯毫不客气地笑道:“母亲,父皇是表妹的舅父,您要做生生的姨,这可乱了套了。”
原本温柔如水的云贵妃大怒,作势要打这嘴上没把关的便宜儿子。蔺怀生觉得自己要意思意思拦一下,动作间,云贵妃注意到了被李琯挂在蔺怀生腰间的玉佩。
云贵妃心细如发,记得这是皇帝的赏赐,每位皇子都有,可谓极其贵重,如今李琯却十分干脆地给了蔺怀生。云贵妃再看这一对表兄妹,心中惊疑不定,忍不住再看两人。
最后,贵妃又改了之前自己说过的话。
“生生若愿让将我作母亲一般看待,我心里也是极开心的……”
离开了云贵妃处,蔺怀生问道:“贵妃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
蔺怀生察觉到了云贵妃的视线,他直觉李琯给他的这个玉佩意义非凡。
李琯却答得不着调:“近些日子她总想着让我成亲,烦得紧。成亲有什么好?我娶一个世家里知书达理的姑娘回来做正妃,可能成天连话都说不上一句,我不懂她的乐趣,她也不懂我的。我只想寻一个知心的人作伴。”
“表哥说的不是妻子,是玩伴。”
李琯就笑嘻嘻地说道:“那我为什么要成亲?”
“好啦,表妹你别在意,我母亲就是稀罕你,稀罕得太不行了,顺便把我当个皮球,想早点从她身边踢开。”
蔺怀生只说:“哪有这样说自己母亲的。”
“好,不说不说。”
应得倒快,一看就不过心。
宫里是李琯的地盘,他说请蔺怀生来做客,就谨记地主之谊。暮色还未近,天却已有了凉,此时闲庭漫步,最为舒爽。李琯带蔺怀生在附近转了转,碰巧路过一道宫门。只见远处起白玉台,四周尽是佛具。玉台之上,僧侣师岫打坐念唱。
李琯解释道:“这是专门搭的祈福台,让师岫师父在此诵经。”
跨过宫门,两人离祈福台更近了一些。师岫闭目,心无外物,但李琯还是遥遥地对祈福台的方向行了一个佛礼。
当初寺院逢见,李琯请师岫入宫,似乎也正为此事。只是没想到,师岫当真日日在此诵经。
蔺怀生问:“不是还未到万寿节?”
李琯摇了摇头,压低声音:“连日来父皇休息不好,听闻整夜被梦魇害着。也不知谁向父皇提议请高僧入宫,而师岫师父自请为帝王清心祈福,刚好合了父皇的心意。”李琯朝那头努了努嘴,“连台子都是连夜搭好的。”
蔺怀生这会有些听不得祈福台这三个字,他总是会想起西靖王府密室中那个残旧的祭台。
神佛无错,错在人心。
这个故事令人唏嘘,蔺怀生不是不喜欢这个副本,只是待在这里越久,他越容易与西靖王府的蔺怀生共情。快刀斩乱麻,如非必要,蔺怀生不喜欢拖拖拉拉,更何况游戏的目的在赢。
蔺怀生借口说累,打算回去休息,实则推掉接下来无意义的闲逛。他主动来到皇宫,他也相信“秘密”会主动来接近他。
就在当晚,李琯前来。
他没有丝毫深夜避嫌的自觉,见蔺怀生还未更衣入睡,拍手大快:“正好。”
接着,不由分说就拉着蔺怀生要出门。
李琯的举止实在难以用常理推测,蔺怀生怀疑过他,但有时又不免相信李琯就是一个傻子。
李琯一直将蔺怀生带到花园,与白日驻足繁花不同,夜里火树银花。树垂琉灯,如作萤火;月下轻纱,青雾泻地,李琯还是白日的李琯,眼光依旧那么差。明月皎洁,他的人间俗气又傻。
可他说的话,却叫蔺怀生毫无防备。
“生生,今日是你生辰!”
见蔺怀生神情微动,他叹道:“你不会忘了吧?”
李琯一副操碎了心的模样,他带着蔺怀生走近,宫女侍从们得了示意,之后更夸张的戏码全来上演,只因今日是蔺怀生十八岁的生辰。可路尽头石桌上,一碗长寿面最普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