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万寿节,只剩七日了。”
……
李琯不来时,师岫只独自做自己该做的,于祈福台诵经,夜里再有小半个时辰面圣讲经。
他自始至终没有变过,以至于再见到李琯时,看到他眼底的憔悴与疯狂,一切恍如隔世,可他们只一两日未见。
李琯甚至不知他引以为傲的漫不经心不再,他的慌乱人尽皆知。
“生生他又不好了……他躲着我,不说话,也不愿意吃饭,为什么……”
“我有很好地照顾他,我不比闻人樾当初对他差!为什么?”
师岫想叹息。
“你们还说了什么?”
曾几何时,李琯也问过师岫这个问题。
李琯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做错了,顺着师岫的话喃喃道:“生生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我便说‘一直留在这里不好么’。”
“你送他走吧。”
“在他亲眼见端阳郡主尸首、见破败王府时,他在这天地间就断了牵系,如无根浮萍。你救不了他,他会一直这么病下去,任何人随意一句话都会要了他的命。”
“如果你不想他死在你手里,就送他走吧。”
李琯将师岫的东西一概砸烂,瓶瓶罐罐,药粉扑天。
“那是我表妹!我十八年间看着一点点长大的孩子!”
李琯发抖,他不愿意承认蔺怀生会死,不愿意承认蔺怀生会在他手里死去。不知何时起,李琯不再当蔺怀生是可有可无的性命,他把此前那个漫不经心又轻狂的自己抹杀,把局推倒,断壁残垣的自毁才能抵消他上位者的狂傲。
“……那就找一些他熟悉的事物陪他。”
李琯开始拼命地搜罗,挖空自己过去许多年的记忆,与蔺家姐弟相处的点滴一一浮现。他在寻找那个那么天真又柔软的孩子,手里拿一点小糕点、小玩具就会乐不可支;后来他被困在高阁,哪怕李琯只是偶尔想起去看他,趴在他的窗台边,他眼里都有一分欣喜。
宫里没人吃的桂花糕,李琯如获至宝,捧在蔺怀生的床前。
“生生,你看呐,我买回来了,以前你最喜欢吃了,我偷你一口,你还哭着骂我。”
蔺怀生睁着死气沉沉的眼睛。他不肯吃东西,现在脾胃除了素粥什么也受不了,他只能直勾勾地盯着李琯的掌心。他这副样子叫人看得心悸,李琯却狂喜于蔺怀生终于愿意给他一点反应。蔺怀生不能吃,他就替生生吃,干涩的糕点噎得李琯想吐,他想对蔺怀生笑、想对他说话,说他全都吃掉了,但张口却是一连串的咳嗽。身体的本能,哪怕他厉害到能用刀把柱子钉穿了都没用。
李琯背过身,擦干净脸上、手上狼狈的点心屑,他眼角咳得发红,嗫喏着唇讨好道。
“生生,真的很好吃……我在那边盘子还留了几块,等你胃好了,我们再吃好么?”
蔺怀生笑了,他朝李琯伸出手,李琯诚惶诚恐地握住,却听蔺怀生说。
“姐夫……”
李琯笑脸僵住。
原来一块糕点也有先来后到,谁先给蔺怀生买的,那个位置就永远属于他。
“姐夫买给我和姐姐的……”
“姐姐……”
蔺怀生为姐姐发疯,李琯为他发疯。
第二日,李琯带了一个人进宫。
时隔多日,晏鄢清瘦了许多,脸色苍白,脖子上的纱布还没拆下。
李琯满心满眼都是蔺怀生,他把晏鄢带进宫里,但没给一个正眼,只当对方是哄蔺怀生开心的工具。李琯把蔺怀生扶起来,对他指着晏鄢,说道:“生生,看是谁来了。”
蔺怀生说:“是晏晏……”
李琯顿了顿,万万没想到晏鄢都得他青睐。他费尽心思找来每一样东西,每一样都胜过他本人。李琯从来没有这么不甘心过,可现在他丝毫不敢轻举妄动。
晏鄢听得清清楚楚,两声‘晏晏’,仿佛间隔万水千山,再相见两面沧桑。
生生怎么成了这样?
李琯挤出笑脸,他现在好像闻人樾,拙劣去仿那点笑容。
“是她,我特意请晏三姑娘来宫里,有她陪你,生生会不会早点养好身体?”
蔺怀生想了想,微微点头。
嫉妒来不及,李琯先满心舒了气。
之后没陪一会,李琯又要去处理正事,只好让蔺怀生与晏鄢单独相处。走之前,他拍了拍晏鄢的肩膀:“仔细照顾姑娘。”
李琯走后,蔺怀生朝晏鄢招手。晏鄢起先不应,心里不肯认这是生生,满心全是怨怼,却不知该怪谁,其间又是哪里出了差错。
直到蔺怀生又开口唤他:“晏晏,你过来……”
他一唤晏晏,晏鄢就全拿他没办法。而起初,这一声称呼还是晏鄢亲自送到蔺怀生手里。
等晏鄢走到蔺怀生床边,蔺怀生又要其坐着。两个人挨得很近,蔺怀生举手吃力,但不掩亲近,手指触碰着晏鄢衣领下的纱布。晏鄢几乎感觉不到蔺怀生的触碰,他太小心翼翼了,亦或他实在没有力气了。晏鄢握住蔺怀生手,让他尽情肆意地碾压脖间的伤口,但蔺怀生依旧温柔。
他盯着那,看着一层层裹得密不透风的纱布。
“还疼不疼?”
蔺怀生甚至还能闻到晏鄢身上的血腥味,浓郁得令人作呕。
“不疼。”
晏鄢笑着欺骗蔺怀生。
但在蔺怀生的话里,晏鄢觉得自己仿佛真的不疼了。
晏鄢有意修饰了嗓音,但出口时依然无法遮掩声音沙哑,脖子上的伤俨然有损晏鄢的声带。
晏鄢自己也皱起眉,但不等想出巧言来宽慰,蔺怀生先吐了两人一身。
因为受不了浓郁的血腥味。
……
李琯走之前特意留了眼线,因此并不担心。他仍然匆匆回来,只是因为他想蔺怀生了。蔺怀生每时每刻都需要人照料,人人都能在蔺怀生这里得到殊荣,李琯自私得不愿意别人从他分去一点蔺怀生的青睐。
殿门紧闭,眼线却全在殿外。
李琯霎时冷下脸:“怎么回事,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吗!”
宫人们也很无奈。
“姑娘吐了一身,晏三小姐征得姑娘同意,便让我们备了热水,说伺候姑娘稍加洗漱。”
而蔺怀生历来不喜人沐浴时候待在身边,原先他黏着李琯那会,尚且还是自己每日独自洗漱。这两日身体差了,还没沐浴,只是眼下一身狼藉,不得不洗。
宫人们不明真相,李琯却是知道晏鄢那狗东西的秘密,生生和他相处,是尽数被占便宜。李琯当即提剑踹开门。
殿内水声哗动,李琯冲进来时,蔺怀生已经在浴桶里。他背对着李琯,长发披散,只露出一点莹润的肩头。而晏鄢垂着眼,正一勺一勺地把热水浇在蔺怀生的头皮,替他洗着头发。
只听一声巨响,晏鄢径直被踹远,一路滚到了外间的立柱下。晏鄢咳了两声,双手攥拳,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浴桶氤氲的热气熏得李琯头脑发胀,他没有再管晏鄢。他极端愤怒又极端胆怯,兴奋在这二者之间。他现在代替了晏鄢的位置,离蔺怀生最近,他想要不管不顾接替晏鄢做他刚才为蔺怀生所做之事。
这么大的动静,蔺怀生该转过身来了。李琯渴望生生转过来,又明白生生不该转过来。
但蔺怀生真的如他愿。
长发沾水,像一条条黑色的墨线纹在蔺怀生胸前,他不仅转过来,还游到靠近李琯的浴桶边。水没有那么深,恰衬他如出水芙蓉,但莲本多君子。热气难散,但蔺怀生非要李琯拨云见日看到真相。
李琯不可置信,他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水里完全陌生的蔺怀生,他自己头昏脑涨,甚至不敢逼问一句“你是谁”,只是下意识对蔺怀生举起了剑。
蔺怀生却靠近,浑然不怕剑尖真的割开他喉咙。他压抑的疯劲,把剑寸寸逼退。
蔺怀生微微抬起下巴,像与他的表哥玩闹一般,下巴主动来搭剑刃的尖峰。
他垂着眼,有些失落,还有恶毒。
“我若是男子,表哥就不喜欢我了么?”
剑狼狈脱手,百般无用。
第47章 出嫁(26)
李琯几乎狼狈而逃。
一池水,一柄剑,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李琯把什么都带走,又把什么都留下。
可蔺怀生不在意他。
李琯把晏鄢也揪走了。慌乱过后的李琯会把郁气尽数发泄在晏鄢身上。晏鄢当初在净慈寺伤得再重,时至今日身上也不应该还有那么重的血腥味,除非他仍然不断地受伤。那么便是狗咬狗了。
到此为止,蔺怀生几乎有把握地确信,李琯、晏鄢与师岫是一伙,三人中李琯身份最高,其余两人或与他合作、或受命于他。
殿内再无别人。蔺怀生这才从浴桶里起身,慢条斯理地抽走挂在屏风的衣服。他穿得很慢,细致打理好身上的每一处。伤痕被覆盖,脸色又被热水蒸得红润,他看起来很好。
李琯不能接受蔺怀生表现出来的生病样子,并将之妖魔化,可蔺怀生曾经真实接触过这一类人。他们也有对生命的渴望和珍爱,只是无法克制伤害自己的行为,他们囿于麻痹和清醒之间,比蔺怀生表现得还要更为痛苦。何况蔺怀生这些天如此大胆,是因为他本身并不具备痛感。自我伤害是情非得已的手段,蔺怀生已经达到目的,就不会再这样做下去。
想到这,蔺怀生叹了口气。
还是不要屏蔽痛感,否则他也觉得自己疯太过头了些。
……
今夜,殿里熄灯很早。它没有等来以往时时刻刻来献殷勤的人,仿佛也因此冷寂。但它外头增了更多人,宫婢与侍卫,形形色色人等,他们都进不去这间宫殿,就反过来将它包围,衬它珍贵。
万籁俱静,檐下宫灯随微风轻轻摇曳,几息灯火变换间,无声无息溜进来一道影子。
他静静伫在床边,明明黑暗与幔帐,但他仿佛直视无碍,能够看到他想要看的那人。又或许他只是看。不同于以往,他沉默不再是伺机,长夜漫漫也可作陪伴。
床帐里透出蔺怀生的声音。
“你来啦。”
黑影一怔,全没想到蔺怀生竟会醒着,并仿佛在等他。但下一秒,蔺怀生猜透他心事,应验他心思。
“我等了你好多天。”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否则黑影不会来。所以他竟第一时间想,蔺怀生怎么会挨到这么迟,怎么会如此睡不好。
他仍未说话,但今夜蔺怀生仿佛全在和他的心声对话。
只听窸窣声音,里头蔺怀生慢慢地坐起来。
“我最近夜里总是会醒,睁着眼,却什么看不见,但也睡不着。”
蔺怀生说稀疏平常的话,仿佛至交好友,有约夜半,仍来相会。但他们不是。黑影明白,蔺怀生只是病了,病入膏肓,他整夜整夜地睡不好,没有力气再同自己相杀。他自己就足够杀死自己,曾经的蔺其姝也是如此。
蔺怀生往床里侧挪了一些,帐子外的黑影不说话,他却仿佛有许多的话要说。
“你上来吧。”
“我想和你说说话。”
黑影沉默片刻,规矩地脱下靴子袜子。他撩开帐子爬上榻,躺下来,只占外侧一点位置,而蔺怀生双手交叠搭在腹部,睡姿同样规矩。两人之间隔了很宽的距离,黑影有些局促,在他听到蔺怀生侧了个身面对自己时,他更为紧张。
他现在有一种耻于与蔺怀生对视的心情,不是不想看他,而是不愿意蔺怀生看见自己。而蔺怀生当然看不见他,这使得黑影竟会悄悄松了一口气。
下一瞬,蔺怀生伸来手。
他的触碰几乎称得上是胡乱摸索,前一刻是肩膀,后一刻是鼻梁,黑影几乎是被动地任由蔺怀生在他身上动作。曾经他以为他是这世上最懂蔺怀生的人,抱着恶意揣测蔺怀生所有的人生,还自我认为窥探是等验证。然后蔺怀生让他栽了好大的跟头,让他明白他根本不配狂妄地臆测别人。于是轮到蔺怀生出手。
“想和我说什么?”
黑影出声,他的声音较先前变得更为喑哑。闻言,蔺怀生收回手。黑影怅然若失,他开口是自救,但似乎不该救。
蔺怀生说:“我记得你想杀我。”
黑影张嘴欲解释,想说他现在不想了、不会了,而蔺其姝的杀意更子虚乌有,那封亲笔信的最后一页是他造假,这世上没有人再想要蔺怀生的命了。
这些通通来不及说,蔺怀生已经说:“我知道姐姐的信是你仿造的。”
“我想了很多,不知算不算想明白了……你能伪造姐姐的书信,说明你起码也在姐姐身边待了很久,和她朝夕相处……不是王府旧人,应是姐姐在净慈庵的那六年里的人?”
黑影呼吸一滞。蔺怀生几乎说出他的身份,但黑影等了很久,蔺怀生却始终没有说出最后一句。
蔺怀生重新变回平躺的姿势,他看着拔步床顶:“也许你是因为姐姐想杀我……我已经不想再猜了。”
“你帮我做一件事吧。之后这条命,便送给你。”
可黑影不想再杀蔺怀生了。
他们中间楚河汉界,蔺怀生主动靠近又回去,于是黑影也仓促想效仿,他想越界和蔺怀生说明白,哪怕把这一件事解释清楚都好。
可他一靠近,蔺怀生却忽然如承受不住一般猛烈喘息,他咳嗽、挣扎着要爬起来,黑影赶忙扶他,蔺怀生趴在床榻边缘,想吐又吐不出来,发出阵阵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