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问自答,上下嘴唇一碰,轻轻吐出气息,“傲慢。”
“海跃股价回升的这几天,他们一定在忙着庆祝吧,觉得吴宁已经服软,嘲笑他就这点本事。他们从不觉得自己能被撼动,也不会把被他们踩进泥地里的人放在心上。他们的傲慢、不可一世,已经为他们留下太多破绽,也为他们自己挖好了墓坑。”
墙上的钟表即将走完一圈,张东篱带着满身酒气回来。一屋子的人都没睡觉。
不等别人来问,他自己骂骂咧咧地解释:“好歹是身居高位的人,心理素质这么差,他要是晚死两天,吴宁就出来了,少了这么多麻烦。”
这是“交际花”陪酒回来了。
徐频洲迎上去,清癯的小身板准备搀扶将近一米九的大汉。
他问:“喝了多少?”
张东篱摆摆手,自己走,“没事没事,北方人,喝点酒不碍事。”
“真的麻烦你了,你真是个好人。”许其悦站在沙发旁,手足无措。
只有陈怀奕端坐在沙发上,打量众人的同时,手上织毛线的动作不停,像个没有感情的织毛衣机器。今天一天发生了太多事,大家都没心思睡觉,他也不好意思回卧室。
张东篱站定,深叹一口气,“你发什么好人卡呢,我做这些不是因为你。”
许其悦更加感动,“我认真的,你真是个好人,以后你有啥事需要帮忙,尽管告诉我。”
“把卞宁那块手表送我吧。”他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许其悦表情凝固在脸上。
“不在你那儿?”
“在吴宁那儿,但是,你要一块旧手表做什么?”
“收藏不行啊,那是限量版的,市面上找不到了。”
徐频洲听着这两人对话,暗想:如果许其悦知道张东篱觊觎的是他老公,还会不会这么和颜悦色。
他偶然闯入过一个房间,墙壁上贴满了那位吴董事长年轻时的照片,密密麻麻的,粗看过去,不带一张重样。他当即就意识到自己进错了地方,把人家的秘密小屋找出来了。徐频洲弓着背退出房间时撞上了张东篱,想起来就让人后怕,张东篱盯着他,是想要杀人分尸的眼神。
听到海跃资金链断裂的消息,吴硕海本就不舒服的心脏彻底罢工,突发心肌梗死,直接进了急救室。
海跃资不抵债,无力偿还银行贷款,银行冻结了吴家的全部资产,并且要求吴家人尽快搬出丘鹿原别墅。
丘鹿原别墅灯火通明,冯月华独自一人待在客厅。
吴渝从楼上走下来,说:“妈,我饿了。”
“你就不能自己找点东西吃吗?你多大了!”
“算了,不吃了。”吴渝不大高兴,顺着楼梯原路返回。
冯月华看向自己扔在沙发角落的手机,认真思考着那个人的提议。
她前半辈子过够了穷日子,贫穷和困窘像渗透屋顶的雨水,渗透了她每一根骨头。从她为了钱低下头的那一刻起,她就打定主意,绝对不能让自己过回之前的生活。她的孩子含着金汤匙出生,更不可能去吃她吃过的苦。
77 差错
角落里有一片新生的蛛网,白雾似的,飘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吴宁从早上发现它起就在观察它,因为离得远,他看不清是否有蜘蛛伏在网上。必然有蜘蛛存在,他觉得它在室内织网,选错了狩猎位置。
如果他此时行动方便,绝不想与它共处一室。
吴宁被关在拘留所中,消息相对闭塞。两天前,刘源来探望他,顺便给他带了一本书。书经过仔细检查后交到他手上,他独处时将书翻到特定页码,看了七八页,得知外面的情况与他计划的还是有差别。
“你保释成功,可以走了。”铁门被打开,来人背光站在门口。
“是吗?”
吴宁仿佛适应不了突然强烈的光线,微眯双眼,很快恢复正常。外面乱成一团,谁也顾不上谁,又都不敢轻举妄动,怕被对手捉住把柄。他原以为自己会在这里多待几天。
“请问,谁来接我?我这副样子,自己走不了。”
警察说:“你家里人。”
首都到海市最快需要三小时,海市机场到关押吴宁的拘留所又得耗费一个多小时。许其悦一路虚虚浮浮地飘在空中,心里想着待会儿见到吴宁该说些什么。
张东篱还有事情需要处理,不便同行,十分慷慨地给许其悦安排了四名保镖。徐频洲目前是失踪人口,得先去警局报个到,暂时不回海市。
邻座的陈怀奕递给他水,再把药从包里翻出来。
“该吃药了。”
想到离吴宁越来越近,连受损的腺体都躁动起来,轻微地肿胀发痛。
拘留所高大的铁门呈灰蓝色,自远处看,完全融化进暗淡的天幕里,好像不曾将空间分隔,可门内门外到底是两个世界。许其悦下了车,不顾寒冷地等在车外,仅仅是为了能够早一点见到他,也早一点让吴宁看见他。
久不见人出来。
陈怀奕里面穿着自己新织的灰色羊绒毛衣,外面套着长款黑色羽绒服,小范围走来走去。冷气透过每一个毛线交织出来的孔洞往里钻,北方的冷是干冷,南方的冷湿漉漉地黏在身上,他早已冻僵,却看病弱的Omega仍在坚持。
“其悦,咱们去车里等吧,也许还有流程没有走完。”
“再等半个小时。”许其悦手掏口袋,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大铁门,“他们通知的是上午十点,已经迟了半个小时。”
拘留所接待大厅。
“什么?!吴宁被家人带走了?我是他丈夫,我为什么不知道他被带走了?”许其悦一阵头晕。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将他激动的情绪拽回来,他此时才发现陈怀奕拉住了他的胳膊,阻止他做出过激行为。
陌生号码。
他拒接。不消片刻,号码再次呼入。如此锲而不舍,他瞬间明白过来。
“我去接个电话。”他拨开陈怀奕拉他的手。
许其悦眼中布满红血丝,远离其他人,边走边问:“你带走了吴宁?”
“是。”
“你想要什么?”
“钱。”
“让我跟吴宁说几句话。”
对面陷入沉默,许其悦等得心焦,突然,这沉默中出现一道隐忍的喘息声,像咬到钩子的鱼被拉出水面,倔强地摇摆身躯。
许其悦呼吸猛地停滞,呵道:“你别伤害他!”
“他犟得很,不愿意同你说话。”
许其悦似曾听过这人的声音,但此刻没有心思回忆。
“我跟他说,你让他听。”
等到对面又陷入沉默,许其悦不确定吴宁有没有在听。
他在来的路上想过无数种见面的情形,预设无数见面后的说辞,唯独没有想到,两人连面都见不上。
“吴宁,我知道我一直在拖你后腿,也知道你现在一定很厌烦我。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所以快乐的时间很短暂,相互怨憎的时间却很长。”
许其悦鼻子发酸,“我一直很笨,一直很笨,总是在往错误的方向努力,在你拒绝我的时候追求你,在你拥抱我的时候伤害你。如果我能控制住自己,我肯定不会再打扰你。但我不能……我不能没有你。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吴宁,让我知道你还活得好好的。”
他没有让他等太久。
熟悉的嗓音传到许其悦耳朵里,清朗中略带磁性,他大概在微笑,因为语气亲昵而温柔,瞬间使许其悦回到他们终日黏在一起的那段时光。
“其悦,不要再乱来了,你知道我想待在哪里。”他短暂停顿,“劳烦你准备我的葬礼。”
可能真的觉得这是他们之间最后一句话,他用字也温柔,用的是“待在”,没有用“葬在”,最后的“葬礼”是名词,没有办法被替换。
绑匪将手机夺走,气急败坏地骂着什么。
人处在极端的情绪当中,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脱离了干系,只剩下他自己和引发他情绪的事物。许其悦耳边出奇地安静,他甚至感觉不到痛苦。
他知道吴宁不是故意惹他伤心才那么说的。绑架案的生还率十中无一,而且吴宁被人从拘留所带走,背后操纵这一切的势力必不简单。他们不可能让吴宁全须全尾地回来,不论许其悦做什么,最后都会人财两空。
“别伤害他,你要多少钱都可以。”
“吴宁在我手里这事不能告诉别人,更不能惊动警察,我上面有人,一旦你报警,我立马就知道,你懂的,让我知道你报警以后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了,你要多少钱?不过你得保证吴宁完好无损。”
车辆飞速行驶,冯年奇在后座打完电话,头一次感觉暴富来得这么容易,他志得意满地合上眼,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曲调。
旁边人却从喉咙里发出沉闷的笑声。
“笑什么?!你个残废。”
他刚想照着这张漂亮的脸蛋狠狠揍两下子,却教他一个眼神驱退。狼群中撕咬磨砺出来的头狼,就算被困在笼子里,也有凌然不可侵犯的架势,不是一条狗能够压制的。
“我笑你何必这么迂回,想要钱的话可以直接问我要,许其悦连他自己名下有多少钱,这些钱分别存在哪几个银行都不清楚。不用麻烦他,我可以给你更多。”
冯年奇问:“真的?”
“别听他胡说,巨额转账必须有人授权,他现在刚出拘留所,紧接着下落不明,单凭一个电话,银行敢把他账户里的钱转出去?如果惊动了警察,你还想出国?做你个春秋大梦!”副驾驶的冯月华一遇上冯年奇,脾气就臭得不行,如果不是为了多个帮手,她才不会跟这个人再有牵扯。
“世上还有这种稳赚不赔的买卖,既想要我的命,又想要钱。”
吴宁没被捆住,他拄着手杖走路都勉强,更何况跑。他非常淡定地接受了现实,隐隐有找死的倾向。垂落的黑发遮掩下,那双冷漠的凤目里神情桀骜,仿佛他身边的这三人不是能左右他生死的绑匪,而是几个跳梁小丑。
“你跟背后那人达成了什么交易?他把我交给你,你帮他杀了我,对吗?”他轻叹了口气,幸灾乐祸道,“那人估计已经被控制起来了吧,但凡他能找到一把好刀,何必用你们来杀人。”
汽车在路上滑了个弧线,车里的人东倒西歪。
冯月华骂:“你连开车都不会了吗?长这么大,你学会干什么了?!”
负责开车的吴渝神色惶然,将车停在路边,“不是说只把我该分到的钱拿回来吗?什么杀人不杀人的?”
“杀人什么?!你听他的话,还是听我的话?”
冯年奇凑上前,焦急地说:“大外甥,这儿不能停车,万一把交警引来了,不好搞。”
吴宁明明是局中人,却好似看热闹不嫌事大,“好歹把脸遮一遮,脸都被我看到了,压根就没打算让我活着,我要是还能说话,你们怎么跑?”
“我总归要死,你们何必戏耍许其悦。我会让国外的助理把钱转给你们,要动手就尽快,跟你们待在一起,我不舒服。”
“我不干了,钱我也不要了,放了他。”
吴渝当即就要摘安全带,开门下车。冯月华用两只手死死拉住他,做了美甲的指尖陷进冬日厚重的衣物。
“你放了他,就是让我死!你还要不要我这个妈!”
母子俩拉扯许久,最终还是吴渝败下阵来。
开了近乎一天一夜的车,来到一处废弃工厂,不知这工厂原是做什么的,里面的东西都搬空了,只剩下一具空壳子。厂房临着一条臭水沟似的河,河里不多的水已经结冰。举目四望,皆是枯黄的草,土地有翻整的痕迹,从前是农田,如今看起来像荒废了许多年头。极远处,隐约可见平房青灰色的屋顶,是个村庄。
荒野里的冷气如有实体,吴渝缩着脖子找个隐蔽地方放水,不小心摔了一跤,一瘸一拐地回到厂房。
“让妈看看你摔到哪儿了。”
虽然冯月华时不时嫌吴渝是个废物,但她儿子的废是她自己宠出来的。
“不用。”
吴渝避开冯月华的触碰,两人自打昨天就进入冷战状态,他不想理她,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余光瞥向一道锈迹斑驳的铁门,门后面是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可能原先是电表室,吴宁被单独关在里面。
冯月华不信任吴宁,觉得这人诡计多端,他联系他在国外的助理,谁知道会生出什么麻烦。仍按原计划走,从许其悦那里拿到钱,然后趁事情还没败露,乘坐提前安排好的私人飞机出国。
她交给冯年奇一个巴掌大棕灰色的瓶子,里面装满液体。
“你不是跟你儿子保证了,只图财不害命。”冯年奇很轻松地拧开了瓶口,里面的液体像水一样。
她压低声音,“不杀他,我们哪来的飞机跑路。”
“行,行。”
“那边拿到了钱,你这边就立刻给他喝了。”
78 生死
绑架算是一种交易,交易双方极端不平等。赎金不得不交,交完赎金,不得不仰赖绑匪的仁慈和良心。
“报警了吗?”
许其悦:“不敢报。”
“钱呢?”
许其悦:“我带了一部分,大部分已经转到境外账户,见到吴宁以后,我把账号和密码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