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宁。”
他不抱希望地唤了他一声,果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自顾自地说:“你再坚持一会儿。”
真的分不清他们兄弟俩吗?仅靠冯月华拿出的几张照片就怀疑吴宁的身份?他其实早就有所怀疑了吧,不过一直选择自欺欺人,贪恋吴宁对他的喜欢。
他不是头一天认识卞宁,也不是头一天认识卞泊。
*
夜里,吴宁独自待在书房,陈怀奕切了些水果,让他给吴宁送去。
他端着果盘来到书房外,隐约听到吴宁正在打电话,说的是英语,他捕捉到“车祸”“意外”几个词汇。推门而入,书桌后的吴宁抬头看了他一眼,表情没什么异常,但他口中的英语无缝切换成了西班牙语,显然是有秘密不想让他知道。
已经是他许其悦的人了,还这么防着他,难道他会把他的秘密到处乱说吗?
许其悦有些不高兴,偏就赖在书房不走了。他从吴宁背后的满墙藏书中随意抽出一本,架在胳膊上翻看,注意力完全不在书页上。他侧身倚靠红木书架,眼睛瞥向吴宁,看见吴宁一手打电话,一手转笔,那支黑金色的钢笔灵活地在他五指间翻转,他的手指修长且漂亮。
钢笔这东西不该拿来转,离心力使得墨水甩出笔头,积攒在笔盖里面。当吴宁打完电话,停止转笔,两指推开笔盖,墨水瞬间染黑了他白皙的手。
“你搞什么呀。”
许其悦嗔怪一声,抽出纸巾给他擦手,并且擦掉桌子上的墨水。
“笔怎么漏墨了?让陈怀奕送去修一下。”
吴宁没有意识到漏墨不是钢笔的错,他不知道自己刚才转了笔。大概因为通话和许其悦占去他绝大部分心神,转笔这个习惯行为不自觉地现了出来。
仅这一次,此后许其悦没再见过吴宁转笔。
*
教授走进阶梯教室准备上课,许其悦突然感觉后背被硬物轻轻顶了一下。他回头,顿时又惊又喜。
“卞泊,你也选了这门课!”
虽然脸是一样的,但气质截然不同。卞宁脸上孤高淡漠的瑞凤眼,复制粘贴在卞泊脸上,却变得顾盼神飞。他笑容特灵动,浅色的瞳眸亮晶晶的,中和了深邃眼窝带来的冷感。干干净净的年轻人,似乎永远都是朝气蓬勃的样子,许其悦从没见过他摆出一张冷脸。
卞泊收回戳他后背的笔,笑说:“缘分啊,嫂子,期末考试带带我,到时候咱俩坐一块儿。”
许其悦嫌弃地朝他挤了挤眼,他早认清他了,卞泊越有求于人的时候嘴越甜,平时不叫“嫂子”的。
“你好意思吗?”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俩谁跟谁啊!”他压低身子,凑到许其悦耳边,“我选课之前打听好了,这个老师的通识课特别水,上课几乎不点名。我今天来这一回,以后看心情来,如果他要点名,麻烦手机通知我一下。”
他身上自然带有少许信息素气味,离得这般近,闻起来与卞宁毫无区别,许其悦转回头去,许久平静不下来,总感觉后背黏着东西。
卞泊跟他开玩笑而已,没打算真考试作弊,期末考试时也没刻意跟他坐得近。他抬头看见斜前方的卞泊转了一会儿笔,之后捞走桌子上的全部东西,起身走到讲台交卷,离开教室前特意用目光寻找到人群中的许其悦,朝他笑了笑,隐蔽地动动手指,挥手告别。
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分辨卞宁和卞泊就难了。
食堂是偶遇和误会的多发地带,有时卞宁从隔壁学校来,正跟他吃着饭,不知是谁,走过来一把拍上卞宁的肩膀。
“卞泊,下午打球去不?这谁?你男朋友?”
卞宁不喜欢别人随便碰他,礼貌地告诉对方认错了人。
有时他跟室友出门觅食,室友兴奋地指着刚进食堂门的卞泊,“哎哎,你男朋友来了。”
他跟卞泊在食堂遇见的次数不少。卞宁不在场,两个人就打声招呼,关系不远不近;卞宁在场,仨人才凑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卞宁很宠这个弟弟,卞泊多少有点粘他哥。偶然间,许其悦觉得,没有卞泊,卞宁不会是端庄沉稳的样子,而没有卞宁,卞泊性格中的轻盈将不复存在。
*
到达村子时,头发已经被融化的雪打湿,许其悦向最近的一户人家求助,求他们赶紧叫救护车。
“叫救护车!我们被绑架了,先打电话叫救护车!”
“让救护车快点来!尽快!我先生可能不行了!”
他呼吸急促,紧皱着眉,说完求救的话,圆眼中透出一阵恍惚。纵使万般不愿承认,终是不得不用事实强调情况的严重性。
灯光下,凝固的血液呈现暗红色,染脏了身体和衣物,像一团无法摆脱的恶咒。吴宁不再吐血,一动不动地倚在许其悦怀中,如同劳累后沉沉睡去,眉目舒展开了,很安静。还有呼吸,但非常微弱。
许其悦用尽所有力气将他圈在怀里,也许这样就能跟虚空中的某种力量对抗,强留他在他身边一秒。
这个夜晚,连作为尺度的时间线也显得混乱不堪。
救护车响着警报声赶来,蓝白灯光落在雪地里,四周仍旧一片漆黑。医护人员匆匆将吴宁抬上救护车,吴宁被惊扰,短暂地恢复清醒,没有完全醒过来,看起来迷迷糊糊的。他张开嘴要说什么,背景音太嘈杂了,许其悦不知道他想说什么话,心里一急,眼泪不要钱似的滚落下来。
到了医院,吴宁直接被送进手术室,许其悦在手术室外的墙边缓缓蹲下,一只手臂圈着腿,脸埋在膝上。
他整个人处在与外界隔离的状态,事后,值班护士跟他说,医生要带他去检查有没有受伤,他没反应,警察来找他了解绑架案的情况,他也不理睬。只有当手术室的门打开,他才突然通上电,一下子冲到门前。
重症监护室外,许其悦透过玻璃墙望着昏迷中的吴宁。
医生走过来,“主要是外力导致的胃出血,出血量太大,再晚一点人就救不回来,他原本就有胃病,平时要多注意饮食。”
“此外,肺部有呛水,后续可能会肺部感染。”
“他吐了好多血。”许其悦眼睛通红,巩膜里的毛细血管像红色蛛网。
“送来的时候很吓人,一般胃出血不会往外吐,估计他是呛水引发了咳嗽和呕吐。不用太担心,你先把自己处理一下吧。”
许其悦去拍了张片子,疼到动不了的那只手臂骨裂了,打完石膏后,他借护士的手机给陈怀奕打去电话,通知他来浦城医院。他想了想,又联系了自己父母,为防止两人担心,他没全部说真话。许家父母还是吓得不轻,坚持要连夜赶来。
睡不着觉,吊着胳膊坐在重症监护室外,许其悦在冷寂中想,这个时候,吴宁竟没有亲人可以赶来医院了。
80 结局
“别说了!”
夜色是化不开的浓稠,在四面八方寂静流淌,银白SUV像一道影子般奔驰,周围车不多,急促的警笛声已经追了上来,揪住车里每个人的耳朵。
冯月华被吴渝吼得愣住,乱七八糟的事情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通,继而,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冒犯。
她猛然提高音量,好像谁的声音更高,谁就能压得过谁。
“我做这一切还不都是因为你!但凡你有点能耐,咱娘俩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后座的冯年奇听到警笛声后慌得不行,他这人吃喝嫖赌无一不精,一贯欺软怕硬,像泡在泥塘里的水蛭,逮到猎物就狠狠吸血,往肉里钻,却不见得有骨头。
他对着冯月华瞪眼睛,眼中慌乱居多,色厉内荏。
“都是你让我干的,你是主犯,我只是听你的话。我跟那人无冤无仇的,不会害他的,是你,你要害他!”
冯月华不觉想起刘世平也说过类似的话,说她害了卞雨晴那家子人,可是,她没说要他们的命。她不过就是想给自己和吴渝谋个好前程,不过就是想彻底摆脱在下水沟里讨生活。她从来没有主动杀人,都是这个世道对她不公,她是逼不得已。
譬如这次,是那人要吴宁的命,不是她,她只有杀了吴宁才能换得去国外的机会。谁曾想,那人早被警方控制,等待他们的不是私人飞机,是抓捕他们的警车。
吴渝脸颊的咬肌因用力而凸显,他一边紧盯着前方开车,一边情绪激动地战栗。
“都是因为我!是!我让你去杀人!为了俩臭钱,搞东搞西的,我就算去工地搬砖,也不想用这种钱,我嫌臊得慌!”
冯月华瞳孔放大,坚持狡辩:“我什么时候杀过人?这钱怎么臭啦?!你是吴硕海的种,这是你应得的那一份!”
他伸手一把打开副驾驶前方的储物箱,脾气压抑到极点,如蓄积能量的火山,迎来毁天灭地似的喷发。
“里面那瓶药是什么?你以为我没发现?!这是我的车,我他妈不是个傻子!”
储物箱里存放着证件、医疗盒等杂物,里面没有什么瓶子,但冯月华慌了。
“你怎么发现的?”
之前吴渝摔倒,不止腿受伤,手腕被粗粝的沙石擦破。他本想给自己处理伤口,无意间发现棕灰色的小瓶子,瓶身上的英文他能认个大概。之所以没有立即质问他妈要拿这药干什么,一是赌她还有点良心,悬崖勒马;二是如果把这条隐藏的杀招捅出来,其他两人干脆明着杀吴宁,他自己也拦不住。
他将瓶子里的棕色液体倒掉,换成水。
亮着红灯的警车与银白SUV并行,喧嚣之中的吴渝却变得异常冷静,就当是末日,在死亡后迎来新生。他咽了下喉咙,靠边停车,这次他解开了安全带,冷漠而决然地朝围拢而来的警察举起双手。
午饭后,许其悦趴在病床旁憩息,突然感觉意识被轻轻拽了一下,仿佛玩高空跳伞时,蘑菇样的降落伞在头顶撑开,令人胸闷恶心的失重感于一刹那缓解,人悠悠地在半空中飘降。
降落伞撑开时那瞬间的到达顶峰的舒爽,就是Alpha与Omega之间独特的感应。
尚未睁开眼,他已刷地坐直,伸手去探病床上的吴宁。
吴宁醒了。
大雪过后是个少有的晴日,灿金的阳光映照雪色,表层冰雪正缓缓消融,恍如洒落一地细碎银砂。吴宁失血过多后惨白的面庞铺了一层暖光,显得红润了许多。
“喝水吗?”许其悦轻声问。
吴宁刚醒来,眼神带着一种薄雾似的迷蒙,他转头,迎着光看向许其悦,眉心微微皱出纹路,浅褐瞳眸被光照亮,呈现惑人的棕金色。
他不需要说什么,仅凭一个眼神,许其悦就能读懂他的意思。
床头柜的玻璃杯中本就倒好了热水,一直在等吴宁清醒。许其悦自己先喝了一口,温度正好,他用遥控器调高床头,侧身坐到吴宁身边,小心翼翼喂他水。
玻璃杯内倾斜的水面泛起微波,吴宁只喝了一点,猫似的娇气,薄削的唇被濡湿。
空调吹出暖风,充盈着每一个角落,他手臂从背后揽住吴宁肩膀,略微含胸,低下头,嘴唇触到柔软湿润的皮肤。吴宁的体温仍偏凉,他不敢闹他,闭上眼睛细致认真地亲吻,用舌头缓慢摸索着口腔内壁。
他能闻到吴宁身上清淡的信息素气味,也能闻到盛放的桐花,紫白的花开了满树,风一来,携着浓郁的甜香从枝头坠落。
落桐如疏雨,空气里尽是那浓香。
Alpha到底还是被他勾动了,张开嘴含住他下唇,唾液不由自主地分泌,娇软的肉和坚硬的齿都泡在湿黏里。牙齿松开嘴唇,他极强硬地侵入他口腔,许其悦没准备好承受这力量,上半身被压得往后倒。
吴宁按住他脆弱的后颈,Omega的后颈可不是能随便碰的,许其悦抖得厉害。
咳嗽声突兀出现,两人都意识到病房里有其他人,各自退开。许其悦手中的水差点洒出来。
“刚从重症监护室出来,悠着点儿,小年轻就是这么精力旺盛哈。”许太太提着保温桶刚进门,杏眼瞅瞅二人,里面装满欣慰的无奈。
“刚煮好的粥,我估摸着小吴要醒了。”
许其悦羞得脸通红,走过去接下保温桶,拧开盖子搁在一旁放凉,水汽雾蒙蒙地往上飘。
“谢谢妈。”吴宁说。
“谢什么谢,妈疼你还不是应该的。”许太太拉起吴宁的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笑得跟朵花似的,果然是越看越喜欢。
傍晚,许其悦送许太太回酒店,两人顺便一起吃晚饭。公司忙,许先生在确定吴宁脱离危险后就飞回了海市,虽然许家父母没说什么,实际上,这段时间许家确实被牵连到了,公司各种状况频出。
“看吧,妈当初就说你们两个没有大矛盾,分不开的。妈不了解他,还不了解你吗?你稀罕着他呢!”
许其悦垂下眼眸,Omega被标记以后,会全身心依恋他的Alpha,失去自我。曾经他固执地认为清除掉标记,他就不会再对吴宁有那种病态的渴望,他真怀疑自己得了皮肤饥渴症,总想蹭到吴宁身边,离不开这人。
然而,永久标记清除了,他的腺体损伤了,跟Beta一样对信息素不敏感,他仍旧挂念着他。没有他,许其悦似乎连身体都是不完整的,是缺胳膊少腿的那种残缺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