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侵入他昏沉的梦境,许其悦脑袋一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吴渝。
许其悦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对不起,我……我不小心睡着了。”
许其悦不自觉从喉咙里挤出一声低吟,撑着沙发坐直身子,头痛欲裂。
奇怪的是吴渝脸有点红,垂眸不正眼看他。
许其悦粘稠的意识已经泛不起沫,Alpha被Omega发情期信息素引诱,也分泌出大量信息素。等到Alpha的信息素将许其悦层层包围,他才后知后觉地感知到危险。
发情期?
不对,现在离他的发情期还早着呢。
高温快要将他蒸熟了。许其悦难受地蜷曲在沙发上,眼镜不知掉到了哪里,他紧蹙着眉,一双杏核眼的焦点在虚空中游离,裸露在外的皮肤透着温润的红。汗水浸透了他绸面衬衣的领口,他体内燃烧着一团火,喘息间不断往外散发热气。
Alpha伸手拉他,许其悦奋力躲避。
发情期……标记……卞宁……手、手机……
几个零散的词汇浮现在他脑海里,许其悦咬破舌尖,血腥味伴随着刺痛感袭来,疼,但好歹凝聚出一丝神智。
他慌乱地摸手机。
消失的手机在吴渝手里。
“给我……给……”他喘不过气,眼皮宛如坠了千斤铁。
许其悦抬起手臂,笨拙地抓向自己的手机。
“你听话一点,我不会让你疼。”
Alpha虎口卡住他的后颈,用上力气揉捏,坚硬的指节碾压柔软的腺体。
过电似的,从头通到尾,许其悦浑身抖得厉害。
Alpha知道怎样让一个陷入发情期的Omega听话。
为什么没人?厨房里的女佣呢?冯月华呢?
许其悦乞求有人能帮帮他。
吴渝将他拦腰抱起来,许其悦的抵抗效果约等于零。他抱他上楼,怀中人好像一具尸体,耷拉着手、脚和脑袋。雨声铺天盖地,许其悦只听到脚步声,一下一下,沉重而缓慢,这条路仿佛通往地狱。
有一瞬间的失重感,随即身体压上不能承受的重量。被猛药引起的发情期来势汹汹,许其悦的头似乎已经从中间裂成两半,瞪大了眼睛却什么都看不见。
他眼前一片惨白,惨白过后是漆黑。
骄阳烘烤着他,烈火焚烧着他,身躯生理性地不停发抖。许其悦被迫张开嘴,Alpha的信息素伴随唾液灌入他的身体,就像冰镇的烈酒,含在嘴里是凉的,咽下去,食管和胃一路烧出火辣辣的疼。
……卞宁……他依稀还记得卞宁信息素的味道,转念一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把卞宁忘了。
忘了。
他要死了。
“呲呲……”故作出的声音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许其悦,来来来,快过来!”坐在窗边的少女眉头上挑,因过于兴奋而现出八字眉的滑稽表情。
他撇嘴,“干嘛?”
少女一拍大腿,说:“卞宁!在外面呢!”
听到她说话的人无不伸长脖子往窗外瞅。
班里人都知道卞宁是他男朋友,托卞宁的福,全校极少有不认识许其悦的人。
高考冲刺的两个月,南平一中会组织九轮全真模拟考试,号称“9+1”,最后一次就是高考。学校有安排高二实验班跟高三年级一起考的传统。
往年在张贴出来的排行榜上,不乏有高二的大神挤进高三实验班整整齐齐的队列,但没有太显眼的。卞宁高二的时候,他的名子出现在了排行榜顶端,所属班级一栏醒目地写着“高二1班”。
刚开始高三理科实验班的班主任特别生气,不仅连开了两节课的班会,还单独找班级前几名的学生谈话。后来,这位班主任就习惯了。
九轮考试,卞宁压了高三第一名九回。高考的时候,因为不是统一的判分标准,高三学生终于摆脱了和卞宁一起排名次的恐惧。
经此一事,南平一中无人不知卞宁的大名。此后的许多年,卞宁早就从南平一中毕业了,学校里还满是关于他的传说。每逢9+1开始之前,高三实验班的班主任都会拿卞宁这个名子来敲打他的学生们。
许其悦没亲眼见证卞宁的高光时刻,他入学时卞宁已经高三了。
正上着自习课,许其悦不敢太放肆,他与头一个看见卞宁的女孩互换了座位,随便翻开一本书立在桌上挡脸,以防班主任突然出现捉住他对着窗户一脸痴相。
夏日悠长,树影婆娑,同行的几人纷纷与卞宁挥手告别,卞宁也礼貌地摆了一下手。他们分开了,卞宁停在树荫下,其他人径直走向校门。
大学放暑假早,这群人约着来高中看望老师。
许其悦已经有半年没见到卞宁,他单手托腮从二楼窗口俯视他。
卞宁头发长了,不再是高中时的寸头,新发型使他看起来不像原来那样孤傲。他上身穿一件宽松的白衫,下面是卡其色长裤,风格依旧简约低调。
校门口宣传栏里还贴着卞宁的一张蓝底证件照,面容白净,五官让人挑不出半点瑕疵,凤眼长而秀,上挑的眼尾神情淡漠,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还记得有回市教育局的领导来学校视察,站在宣传栏前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小孩长得跟明星似的。
平日在校园里见人就躲的流浪猫蹿了出来,它在离卞宁几步远的地方减速,优雅地扭到卞宁跟前,转着圈蹭他的裤腿。之后它往地上一躺,仰头喵两声吸引卞宁的注意。
许其悦看着卞宁蹲下,他轻抚地上的白毛猫,修长的手指勾勾它的下巴。猫舒服地甩着尾巴,像条狗。
还剩几分钟就放学了,班里人骚动起来。
“喂!许其悦,卞神在外面等你呢!”
好事者们发出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许其悦红着脸收拾书包,下课铃响起的一刹那,他谁也没理,埋头冲出教室。
猫,许其悦想做那只猫。
砰!
震耳一声响,旁边的陶瓷床头灯被许其悦推下去,他狠狠咬了吴渝脖子一口,趁他捂着脖子起身的时候滚下床。
血肉之躯碾过碎瓷片,许其悦变得伤痕累累,他攥起一块锋利的瓷片,对准了后颈的腺体。
Omega双眼布满红血丝,凶恶地盯着吴渝,眼底迸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许其悦紧咬银牙,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把手机……还我……我保证不追究……”
4 叹息
许其悦颤抖着手将门从内锁上,他脱力,靠着门板滑落在地。
他打给吴宁,电话嘟了两声就被摁掉了,他哆哆嗦嗦地继续打,打到吴宁接电话为止。
电话通了,那边没人说话。
“吴宁……”他边说边哭,脸涨得通红。
“我在,先别哭,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吴宁一开口就极大地安抚了许其悦。他不急不躁,低沉平缓的嗓音似乎有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我好难受……发情期……”许其悦打了个哭嗝,然后就一直不停地打嗝。灌进胃里的空气使劲往上顶,他想吐,胃搅紧了疼。
他双臂环抱膝盖,脸埋进臂弯里,突起的脊梁骨顶着冰冷的门板。
“你发情期不是在十。”电话那头的他猛然顿住,不再言语,只听得沉稳单调的呼吸声。
原来,他还记得他的发情期在十月。
许其悦攥紧手机,“我被下药了……吴宁,我害怕,吴渝想强迫我,我在丘鹿原别墅,你一定要……快点来。”
“知道了。”
许其悦难免有几分怅惘,他更希望听到的是“等我”,然而吴宁早就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
生命受到威胁果然能抑制生理需要,许其悦之前在碎瓷片上滚那一圈,发情热退了稍许。
路灯一齐点亮,灯光扑在许其悦赤裸的脚边,不知不觉雨停了,天暗了。
动动脚趾,脚上的伤口渗出一排小血珠。许其悦用手背抹开脸颊的泪,从地板上爬起来。他刚伸直膝盖就感到一阵头重脚轻,差点一头栽下去,堪堪靠墙才没给自己增添新伤。
门外一片寂静,吴渝走了,冯月华仍然没出现,许其悦就算再天真也明白了今天这个约是专门给自己下的套。
他又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才敢拖着双腿挪进浴室。
裆部已经湿了,仿佛失禁一般,许其悦羞得不知如何是好。成年以来,他一直依靠抑制剂度过发情期,发情期前去医院打药,那几天就只会觉得困倦。他哪里经历过这种情况!
许其悦想洗个澡,但提不起一丁点儿力气,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也疼得厉害。他打开洗手台的水龙头,慢慢洗掉脖子上沾染的Alpha信息素,再合起手来捧水,反反复复漱口。
吴宁怎么还没到?
体温又逐渐上升,许其悦蜷在浴室角落里,手心攥着碎瓷片,每当眼睛要阖上的时候,他就捏紧拳头。
反复几次,手心都是一道道割伤,流出来的血液填满了指缝,顺着手指滴到白色瓷砖上。
他在等吴宁,他觉得吴宁还爱他,只是有些障碍隔在他俩中间,让他们回不到从前。许其悦不在乎,不管吴宁变成什么样,他都是许其悦心底最柔软的不可触碰的存在。
说得文艺一点,吴宁就是他的求而不得,是他的患得患失,是他从少年时代延续至今的梦,至今未做完的梦。
他铁了心要跟吴宁再续前缘。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太难挨了,许其悦咬住嘴唇,纠结地出手抚慰自己,然而实际上无异于隔靴搔痒。
可是,他等来的不是吴宁,来的是警察。
吴宁报了警。
“你们都别过来!我只要卞宁!”
发情期的Omega大都脆弱而敏感,情绪波动剧烈。许其悦崩溃地大喊大叫,同时把瓷片架在脖子上,做出一副准备自杀的架势。
他不许除吴宁以外的任何人靠近自己。
警察不得已退了出去。
不多时,又有人敲门。吴宁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
“为什么不让警察帮你?”他话里有责备的意思,但他没有生气。
“你进来……卞宁,你进来吧,我求你了,我真受不住了……”
吴宁堵在门前,手附在门上,垂眸一言不发。
围在吴宁周边的警察一看不是性侵事件,就没把这当成什么严重的事,以为只是发情期的Omega神志不清,给别人找麻烦。倒不如让Omega口中的“卞宁”进去,如此,既巧妙地不违反《Omega发情期救助法》的规定,还省时省力,皆大欢喜。
“吴先生,您看……啧,要不进去劝一下?”
警察帮着和稀泥。这进去能是“劝一下”的事吗?这进去说不定至少三天后才能出来。
“你们找到吴渝了?”吴宁扭头睨着众人,心潮波澜不起,气势压下来,威严逼人,“他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发情,他说了,他被下药了。”
Omega发情时,Alpha有救助义务,但如果有具备行为能力的Omega或Beta在场,Alpha不得优先救助。冯月华必须为自己制造不在场证明,所以在亲眼看着儿子将许其悦抱进房间后,她便乔装打扮从后门溜出了丘鹿原别墅。
大约过去两个小时,冯月华从商场随便填了一后备箱的衣服首饰回来,隔着几百米的距离远远看见自家门口停着三四辆警车。
她慌了,心知大事不好。
事态陷入胶着,外面的人不能强攻,里面的人不肯出来。这样耗着也不是个办法,几个警察再次七嘴八舌地劝吴宁“帮忙”。
就在此刻,冯月华慌慌张张地跑上楼来,吴宁瞥了一眼继母,手指往下滑握住门把,不等她说话便开门进去了。
寻常人家的继母子关系都不见得融洽,更遑论他们这种大富之家,面对面撕不开脸皮,背地里没少互相拆台。冯月华看见吴宁嘴角稍纵即逝的冷笑,落在她眼里完全是胜利者的示威。
真是要让她咬碎这一口牙齿往肚子里吞。
密闭空间里充盈着Omega的发情期信息素,在黑暗中,恰如结满蛛网的洞穴。
“许其悦?”吴宁一边摸索着开灯,一边留意许其悦躲在哪里。
听到动静的Omega从窗帘后钻出来。许其悦狼狈不堪,衣服皱巴巴地黏在身上,上面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头发成缕盖住半边脸,两颊透出病态的潮红,嘴唇上是干裂的死皮。
不过,他哭肿的眼睛里露出大多数小孩看见糖的那种眼神。许其悦浑身肌肉紧绷,咬紧了后槽牙,想上前,但似乎不敢轻举妄动。
吴宁操纵轮椅到房间中央,离他还有一段距离。
“扔掉那东西。”
他指的是碎瓷片。
许其悦摇头,他怕一扔掉这个,吴宁就再消失十年。
发情期Omega对信息素的感知本就格外灵敏,不流动的空气中混入Alpha的气味无疑是火上浇油。
“卞宁,我爱你。”
他改不掉叫吴宁原名的口误,也改不掉十年前的倔强。他爬到吴宁脚边,说出憋在心里十年的话。
“你说过,你也爱我的。”
吴宁明显呆滞了一下,不自然地收回落在他脸上的视线,然后摇头,“你知道,人都是会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