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是被花园的夜风吹乱的。
许其悦面上显山不露水,他深深看了冯月华一眼,又看看她身后醉得站都站不稳的吴渝,转身不带一丝迟疑地快步离去。
此次遇到已经改姓的卞宁,没过几天许其悦就把吴宁这些年的经历摸得一清二楚。
他知道十年前美国的那场车祸,知道车祸让卞宁失去了妈妈和弟弟。出事路段地处偏僻,事故发生在深夜,第二天拂晓才有人发现路边两辆严重变形的车。
若不是拖延了那么久,卞宁现在不会坐在轮椅上。
然而,相比事故中的其他人,他是幸运的,因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许其悦不知道从深夜到清晨的这段时间,卞宁是清醒的还是昏迷的。他希望他是昏迷的,而不是一点一点感受到时间的流逝,在等待中逐渐绝望。
卞宁下了手术台的第一件事是从寄给他offer的众多名校里挑了一个,申请一年的延期入学。
很快,吴硕海找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卞宁,他背景深厚的原配夫人不久前癌症去世,终于把久违的自由还给了他。
认祖归宗,就这样,卞宁拥有了新的身份。
即使坐在轮椅上,卞宁仍然是卞宁。车祸后的第二年,他获得了MSF学位,毕业证书上有一行拉丁字,summa cum laude ,意为最高荣誉优等生。
此后他一直在华尔街的投行工作,据说不算投资收益,仅基础工资就是百万美元级别,混得不可谓不出人头地。这些年来,吴宁跟吴家几乎断了联系,没人料到他会回国,会出现在异母弟弟的订婚仪式现场,宴会厅的座椅摆放甚至没有预留出停放轮椅的位置。
许其悦不敢奢望吴宁是为了他回国的,但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迅速生根发芽,长出无数细长藤蔓,开出花结出果,甜滋滋地坠在他心头。
鼠标移到右上方点叉,许其悦关掉文档,双手交叉托着下巴,右腿轻巧地蹬了一下桌脚。滚轮椅子朝后滑去,他顺势转了半圈,来到落地窗前,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面。窗外阳光洒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
不知不觉,他由卞宁想到了卞泊。
教室去食堂要经过两排法国梧桐夹道的小路,梧桐的东侧是操场和篮球场,晚饭时间,篮球场上打球的人不少。
男生挽起校服裤的裤腿,上身脱去肥大的外套,在场地上来来回回奔跑。篮球撞击篮板的颤音、吆喝声、鼓掌声,汗水带出的信息素隔很远就能闻到。
“我给你提个建议。”
许其悦愣住,卞宁也太不按常理出牌了,哪有在这种情况下提建议的。
“你啊……”他低头面色深沉地看着许其悦。
许其悦注意到他领口有两颗扣子没系,打球流出的汗水滑过脖颈,被漂亮的锁骨拦住。
只听他说:“先把我跟我哥分清楚,再去找他表白,OK?”
半毛钱的深沉表情从卞泊脸上褪去,他被许其悦逗乐了,本就上挑的瑞凤眼更加张扬。卞泊的眉骨和鼻梁偏白种人,立体,线条流畅,衬得眼窝深邃,一对眸子极地星空般澄净迷人。他的骨相在普遍扁平的黄种人里实在是太优越了,是人群中一眼就能看见的俊美。
卞泊抬起脸,露齿笑容明媚耀眼。
许其悦没工夫欣赏卞泊的美貌,他现在满脑子充塞着挫败感。他想起上次想方设法挤进了卞宁的同学聚会,在彩灯昏暗的KTV里,他傻瓜似的不停朝卞宁招手,而卞宁却回他一脸冷漠。
哦,天呐,原来如此!
可恶!
自己忍饥挨饿在篮球场刷了这么多天的脸熟,全部白费了!
“你也不用你的小脑瓜想想,卞宁他会出现在这里吗?我不用猜都知道他现在肯定坐在教室里刷题,你以为好学生不用努力啊?不行,你太傻了,我要把这件事告诉我哥,你表白还能认错人。”
许其悦被卞泊的身高优势压迫着,只得叉腰撑住气势,说话却还是紧张到结巴,没办法,卞泊跟卞宁长得太像了,“你你你怎么知道卞宁在教室刷题,现在是饭点,他应该在吃饭!”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因为是我打完球后捎晚饭给他。”
卞泊接住别人扔给他的篮球,走时不忘朝他挑了一下眉,许其悦从中看出几分洋洋得意。
许其悦脑中略过往昔种种,他为卞泊的死感到悲痛,然而这份悲痛迟到了十年,早已变得无关紧要了。
前台小姐眼波温柔,露出两个甜美的酒窝,“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许其悦穿一身烟灰色条纹休闲西装,鼻梁上架着金边眼镜,单手抱了个牛皮纸袋,两条笔直的大长腿前后错开,侧腰稍稍倚在前台。
他胳膊肘搭在前台上,姿态闲适,跟前台小姐讲:“找吴宁,我是他男朋友,他有东西忘在我那儿了。”
前台要打电话核对,许其悦笑着阻止她:“我犯得着在这事上撒谎吗?别打电话,我想给他个惊喜。”
惊喜没给成,他被助理挡在办公室门外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里,可怜的刘助理充当了他们之间的传声筒。
吴总说自己没有男朋友。
吴总说留在您那儿的东西不要了。
吴总说您把东西给我就好。
吴总……
助理又一次开门出来,手搭在门把上深呼一口气,这次终于不再以“吴总”开头。
“您请进。”他让出门口,平伸右手做出请的动作。
桌上六台电脑显示器将吴宁藏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冷俊的上半张脸。他梳着背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防蓝光眼镜,双眼正一错不错地盯着电脑屏幕。
相较于从前的清朗少年,他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魅力,周身萦绕着无形的强大气场。
办公室在午后阳光最好的时候降下窗帘,营造出一种浅薄的灰暗。屏幕的光如同一层玻璃纸铺在吴宁的眼镜片上,遮住了他的眼睛,显得他更加神秘莫测。
“把东西放东边的桌子上,如果没有其他事情,你可以离开了。”吴宁的视线未挪动毫厘。
许其悦信步走到东边的桌子前,一屁股坐在了上面。
吴宁没理他。
过了一会儿,吴宁还是没理他。
许其悦假咳,咳到最后嗓子真有点不舒服了。
吴宁不理他。
他四处张望,因为靠近窗户,自然而然找到了按钮升起窗帘,阳光争先恐后地涌入昏暗的办公室。
“有事?”吴宁依旧盯着电脑,被他烦透了,屈尊来催他走。
许其悦坐在桌子上晃了晃腿,不嫌害臊地讲:“我就是你忘在我那里的东西,最值钱的。”
总算把吴宁的注意力吸引过来了,许其悦本打算表现得气定神闲,然而实际操作起来不免急躁了些。他打开带来的那个纸袋,展示里面的焦糖色的小点心,也放在了桌子上。
“我自己做的甜点,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卞宁嗜甜,这些年过去了,他一直记在心里。
吴宁木着一张脸,不搭理人。
许其悦反手撑着桌子,身体微微向后仰,双眼望天自顾自说道:“你从来没跟我提过分手,所以,我还是你的男朋友。”
话音刚落,吴宁微低头,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摘下眼镜。他靠在椅背上,明明姿态悠闲,却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分手吧,许其悦。”
吴宁不跟他争辩分别十年他们的关系是否名存实亡,而是顺着他的话给了他一个答复。他的语速格外缓慢,每一个字都说得庄重无比,为的是让许其悦听清楚。
“够了?”他问许其悦,这次他的眼睛里终于装着许其悦的身影,不过眼神凌厉陌生,着实将许其悦吓到了。
许其悦愣愣的,金边眼镜后一双圆溜溜的杏眼一下子失去了神采。
没给许其悦留反应时间,吴宁摁下通话键,命令助理进来送走许其悦。
“我不走。”
吴宁又招来保安。
两个Alpha靠近一个Omega,许其悦威胁道:“别过来,碰我一下我就告你们性骚扰。”
公司里的人奈何不了他,吴宁面无表情地吩咐助理:“刘源,报警。”
“这……”刘助理有些为难。
吴宁甩给他一记眼刀,助理立马掏出手机。
见此情况,许其悦认怂。他跳下桌子,匆忙留下句“别忘记尝尝我做的甜点”,说完就在一屋子人的注目礼中离开了办公室。
一路上他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正宫查岗的气势,下到负一楼停车场,关上车门,瞬间卸了伪装。许其悦先是气得想蹦上天,过了一会儿趴在方向盘上流眼泪,捂着嘴巴和鼻子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都说郎心似铁。
现在他才是真正地体验到了。
高中那个口口声声说不早恋的卞宁,心还没有硬到这种程度。
他觉得自己好像没办法挽回卞宁。十年了,现在的吴宁带给他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勇气继续缠着他。至少在当下,许其悦感到勇气全都耗尽了,又变回本来的胆小鬼。
许其悦在车里接到冯月华打来的电话,她约他商讨退婚的事。
“好,下午三点吗?我知道了。”
许其悦怕她听出自己的哭腔,没细琢磨就答应了她。
3 药物
许其悦端起茶杯,发现里面已经见了底。他把茶杯放回原处,紧挨着他摘掉的订婚戒指。
扭头看看窗外阴云压低的天幕,许其悦感到一种无法忍受的闷热,混合夏天的潮湿,粘黏每一寸皮肤。
中午阳光还很好,午后云就慢慢压下来了,至今不见有雨滴砸在地上。他大拇指划着手机,看何时能下雨。
天气预报显示五点有雷阵雨,还剩半个小时。
冯月华不在家,他们约在三点钟,她却让他等到现在。如果不是看在她是长辈、自己又有错在先的份上,他不会一言不发地干坐在这里。
厨房里的女佣走出来,给许其悦再添了一杯茶。
许其悦喝着凉茶,不解渴,更热了。
“我爸本来就偏心吴宁,你这样做有什么用?这是强奸……妈,我求你别逼我了,我真不愿意干。”
三楼,吴渝往后退,背对着冯月华坐在窗边。
雨水淅淅沥沥地拍在玻璃上,天边隆隆的雷声像远古巨兽的低吼。
冯月华抓住吴渝的肩膀让他转身看着她的眼睛。
“吴硕海为什么考虑让一个残疾人继承公司而不考虑你,你知道吗?”
她拍拍他的脸,含着羞辱意味地讲:“因为你不行,即使吴宁不能走路,你也比他差远了。”
“吴宁懂事以后每年都给吴硕海寄生日礼物,讨他欢心。你呢?你每次见到吴硕海是不是都想着让他给你买礼物?”
“吴宁从小到大就没考过第二名,每次考完试都会跟吴硕海通电话。你呢?你是学习的料吗?”
“吴宁在他妈妈和弟弟死后,哭了一场,转头就好吃好喝好睡。你呢?你有他心硬吗?”
“你的未婚夫现在巴巴地到处打听吴宁的消息,你知不知道?!你还是不是个Alpha?!”
“你拿什么跟吴宁比?!”
雨下大了。
饱满的雨滴沾着地面的浮土裹成泥球,很快就被接连而至的雨水冲化。毛玻璃似的雨景,低处汇聚出一洼泥水。
冯月华无声无息地侧坐在吴渝身边,倾身环抱着他的肩。吴渝胳膊肘撑着膝盖,脑袋像被吊挂在脖子上一样。
她转而抚摸他的后颈,柔声安慰他:“在妈妈眼里,你是最好的。你爸爸也不一定把公司交给吴宁,这还没到最后呢。”
“妈妈做这些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的将来。等爸爸妈妈死后,你怎么办?你要是跟许其悦结了婚,分家产的时候,你爸爸看在许家的份上也不敢亏待你。”
“即使你爸爸只给钱不给股份,你还有许家,许其悦可是许家的独子。”
吴渝抬头注视着冯月华,五官纠结到扭曲。
“妈,你有没有想过,许其悦要是报警呢?这种事上法官肯定偏向Omega,我会坐牢的。”
冯月华攥紧吴渝交握的手,不让他抖,仿佛这样就能把自己的意念转移到他身上。
白日将尽,雨声与雷声交织在一起,她紧绷的嘴角拉出一个上扬的弧度。
“未婚的小两口在发情期意乱情迷,法官哪里管得着。你爸爸这段时间在国外,不会打扰到你们。发情期结束后,许其悦十拿九稳就怀孕了,这事传播出去,许家不要面子吗?”
“吴许两家本就门当户对,许家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吴渝还是摇头,“妈,你别劝了,许其悦又不喜欢我。”
“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倔种!”冯月华站起来,啪一声打开房间里的灯。
吴渝用手挡住脸。
“妈妈问你,你喜欢许其悦吗?”
“还行吧,他长得不错。”
“反正我不会让许其悦嫁给吴宁,你这么优柔寡断,自然有别人来办这件事,但我可不能保证这个别人是什么好货色。”
惊雷在天边炸响,吴渝别开脸。
“……你是在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