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这些事已经久远到记不清,可说起来时却发现,每一幕都历历在目,似发生于昨日般清晰,“之后过去了几年,你说要同我成亲。小村庄中人虽善良朴实,却也民风守旧,断袖一事于他们而言便是叛经离道,无人愿意参加你我的喜宴,甚至连一位见证之人都找不到。你后来便离开一日,翻山去了邻村,花了许多钱请来了一位喜婆——”
我骤然住了口,根本没必要讲这么细,这是在干什么?
难道要说我那时有多高兴,因而他背弃我后我有多难以接受吗……
太过矫情,好似怨妇。
人本来就是相互难以共感的生物,我说了他也无法体悟,何必引人发笑。
我给为自己倒了杯茶,掩饰般喝了口,看着桌面继续道:“之后我们便拜堂了,不过并未拜完你便想起了过去,原是有人加害于你,令你丧失了记忆。那时岚云宗便已深陷魔道的阴谋。加害于你之人本以为摆脱了你,后来见你回去,便故技重施,令你丧失了先前的记忆,忘记自己曾窥破过魔道的种种计谋,令你以为岚云宗和自己都一切正常。直到后来我在岚云宗寻着那魔道之人而去,他方才说出真相,那人我并不知名讳,但便是那披着陆离面皮之人,岚云宗和你都一定程度上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你若想报仇,可以去寻他——”
我正兀自说着话,捏着茶杯的手忽然被一把攥住了,手中的茶杯歪倒在一旁,冷下的茶水洒落一桌。
我茫然地抬头看他,诧异地发现他不知何时眼中已一片赤红,暴起的血管交织如网,极是骇人。
他怔怔盯着我,艰涩地从嗓子眼挤出了一句话——
“你后来如何了?”
我难以面对地别开了眼,尽量平静道:“我只是个普通人,后来自然是死了。”
手腕被攥得更紧了,腕骨已在发出悲鸣,他却好似没意识到,将我拽向他,惶厉逼问道:“如何死的?”
不知是否是他那一拽激发了我早已放下的恨意,那一刻,不知怎么的,我瞬息间怒上心头,蓦然抬眸对上了他的眼,望进那双瞳孔颤栗的黑眸,一字一句,凉凉道:“摔死的。从云界之涯,摔落九州,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随着我话音落下,眼前人的一双墨瞳中光华熄去,像是枯萎的花,彻底失了颜色,单薄的眼皮脱力垂下,攥着我手腕的手指也松开了,上半身缓缓歪倒在桌上,再没了任何动静。
我把手抽出来,一边活动手腕,一边低喘着,皱眉盯着他看了会,又觉得自己没必要如此,过去的事了,何必再动怒。
我用起法诀,将他抬去了我床上,落下床帷,这才出了口气。
-
当晚我并未睡觉,修炼了一整夜。
次日巳正之时,我的房门被敲响了。
开门见着辛夷,我有些没反应过来,在他问我是不是最近揣摩剑意太累了时,我方才意识到我误了平常去主岛寻他的点。
房中之人还未离开,第二件事我还未曾来得及说,此时还没法同辛夷前去主岛修行,我抱歉地顺着他的话道:“是有些累,想休息一日,行吗?”
辛夷温柔地看着我,“行,可要今晚去新林走走,放松一下?”
我冲他笑了笑,打趣道:“辛夷师兄这是哪里话,怎可如此带坏师弟?”
辛夷伸出手拂过我额角的碎发,“师弟该当严厉,但未婚妻还需宠着,雪见以为呢?”
我笑着朝他歪了下,答应道:“雪见深以为然,那便酉时左右在天川见?”
辛夷“嗯”了声,踏剑而起,转眼便消失于云端。
目送他离去后,我走入屋内,却见先前还毫无动静的床帷已被掀起,云奚已经起身,正背对着门端坐着,动也不动,不知所想。
我一边朝他走,一边招呼他道:“云奚师兄,你感觉如何了?”
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直到我走到床边才发现他正闭紧了双目,单手扶着床边帷柱,将黄花梨木硬生生按出了指印,陷于其中的指节泛着青白的颜色。
我愣了下,他是听见我同辛夷的对话了吗?
“云奚?”我在他身旁又叫了他一声,可他依然置若罔闻。
直到我动手拍了他一下,他才如梦初醒般睁眼,怔忡地抬首看我,我有些受不了他这样的视线,便偏过头道:“你昨晚昏了过去,现在感觉如何了?”
他静了片时,好似平复了心绪,低声回答道:“那竹林中发生过的种种,我已全然想起。”
全都想起了?
我愣了下,正欲回头看,身侧传来了窸窣的动静,紧接着一双手便从身后抱了上来,并不用力,只是拥住了,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我颈侧,倏忽间便贴上了那片变得格外敏感的皮肤,那双唇烫似烙铁,仅是轻轻贴着,便已有种亲在我灵魂上的错觉。
过了半晌我才回过神,当即挣扎道:“放开!”
原本还轻拥着我的手臂一下便收紧了,热气顺着我的颈部向上,亲在了我耳根,他低喃道:“文若……”
听他用这种语气如此唤我,我瞬间有种时空错位之感,仿佛我依然是上一世那个一无所有、蹉跎痴傻的简文若。
我受刺激般怒道:“简文若已经死了,我是雪见!”
箍在我腰间的手顺着我的胳膊向下找到了我的手,从手背覆住,手指挤入我指缝间,他抱歉地亲我耳垂,“雪儿,是我失言,不生气了可好。”
“……”我咬紧了牙关,低喘着试图平复心情。
他引着我的手,更深地拥紧了我,抱着我左右轻晃,低声在我耳边轻轻诉说:“无论是对哪个你,云奚心意始终如一,唯愿同你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的呼吸烘得我耳廓发烫,惹得我越发烦躁,不愿继续听地打断他,“放手!我还没跟你说第二件事,你先放开!等你听完就不会如此说了。”
他却仍是不放手,执拗地同我抱持着这样亲密的姿势,我拿手肘用力顶他,寒声道:“我已有婚约在身,云奚师兄请自重!”
这句话起了作用,落在腰间的手臂终是松开了。
我松了口气,朝桌边走去,待坐下回头方才发现他仍在原处,低垂着眼睫,木雕泥塑似的站着,好似失了魂。
我抿了抿唇,扬声唤他道:“云奚?”
他缓慢地朝我的方向偏了下头,回醒似的抬步走过来坐下,却依旧垂着眼,哑声道:“何事?”
我为他倒了杯茶,“你先喝点水罢,你好像发烧了。”
他接过茶杯,捏在手里却不喝,问我道:“雪儿是出于礼节,还是当真在乎我是否难受?”
我不知他想得到何种答案,当下冷了脸,“你说的是,我一点也不在乎。”
云奚垂首哂笑,问我,“第二件事是何事?”
我不含情绪道:“你先前怀疑过我罢,陆离为何救我,又如何能除去魔种、安然无恙地放我回来。你其实猜的没错,我同他达成了一个交易。”我看着他,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我向他保证,岚云宗出事时,珀元阁不会出手相助。你知道的罢,珀元阁封闭三月,令岚云宗求救之人无法入内。如今岚云宗沦落到这般田地,我也是罪人之一。”
我想在他脸上看到恨,可他却没有任何反应,仅淡声道:“好,我了解了。”
这不是我预料中的反应,我皱眉道:“我同陆离联手搞垮了岚云宗,我同他一样,是你的仇人。”
他这才抬眼看我,手探过了桌面,覆在了我手上,缓声道:“我向你刀剑相向,逼你做了此事,错的是我,雪儿不必自责。”
我一把将手抽了出来,瞪着他不言不语。
云奚轻扯了下唇角,似乎想让表情变得柔和些,“你要说的便是此事?”
“……”我起身道,“对,说完了。你既然恢复了记忆,想必心魔已除,我告诉你了你的仇人都有谁,我们之间已是清清楚楚。你要是不杀我的话,便走罢。”
云奚也跟着起身,却不是朝外走,而是来到了我面前,似乎想朝我伸手,但仅抬起稍许便又收了回去。
他视线停在我脸上,望进我的双目,轻缓道:“雪儿,我欠你良多,让我一件件弥补可好?”
“用不着,你背弃我一回,我也背弃你一回,你背叛我,我也背叛你,我们已是两清了。”
他却道:“但凡雪儿心中对我还有恨,你我便无法两清。”
我想说我已经放下了,不恨了,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他便说起了正事,问我道:“你离开秘境后可曾再见过那眉心有红痕的魔道?”
我只好答道:“未曾见过。”
他又道:“我先前在秘境内见过他,那时我同裳蓉师妹法力已几近耗尽,他现身偷袭,被我打伤逃走,许是回了天地教,天地教教派之所在我已有了些眉目。”他声音放软了些,问我道,“我便找到他,为你我报仇,如此可好?”
我皱眉道:“那是你的事,同我何干?我并不想找他报仇。”
云奚定视我片刻,轻声道:“雪儿不想找他报仇,只想找我报仇,实在令我受宠若惊。”
他的话令我醍醐灌顶——
他不会以为我对他还有情罢?
我看向他,认真道:“云奚,我已放下了,你也并不欠我什么。我跟你不可能,不是因为我心里有怨、有恨,而是因为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在你心中排在首位。岚云宗于你太过重要,你为了岚云宗,离开我一回,向我拔剑相向一回,但凡未来有一天我再次站在了岚云宗的对立面,你还是会果断地舍我而选岚云宗,我已经不想再经历一回这样的事了。”
“醉后方知酒浓,失去方知情重。倘若再让我选,一回、两回还是数回,我皆会选你。”云奚双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向来光滑的嘴唇也因发烧而起了皮,明明生着病,一双瞳却亮得惊人,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缓慢道,“若是宗门比你重要,我为何对你没有半分怨责,你如此站在我面前,我脑中便只有一个想法——”
他这么说着,上前一步,目光定在了我唇上,痴了似的垂首靠近......
我当即偏头躲开,退开几步怒目而视:“够了!出去!”
云奚隔着几步距离注视着我,“雪儿口口声声说放下,为何昨夜依然会被前尘往事牵动心绪,为何先前无法面对‘文若’这一称谓,又为何会在意我得知真相后的反应?雪儿想在我眼中看到什么?恨、自责、懊恼,还是痛不欲生?我弃你而去,令你苦等,绝望到跳落天涯,重来一世,我落井下石,逼你同魔道联手,令你自责不已……”
他的话语宛如魔音入耳,在我体内引发了山崩海啸。
我急促喘息着,想要自控,可过往之事、番番种种却不随我意,自顾自在眼前翻涌不休——
……
“待一切尘埃落定,危机化解,我便将我们之事禀报宗主,之后便来接你,带你去岚云宗。此后朝夕作伴,白首不相离。”
……
从九州的大地绵延至云界的雪色天梯,长得绝望,白得刺目……
……
“你杀了我就不怕道心不稳?”
“那我便认了,世有岚云宗,而后有云奚。”
……
我咬紧牙关,眼眶湿热,怒视着他,“住嘴!”
他眼睑也早已泛了红,泪水挂在眼睫上将坠未坠,却还在说:“……而雪儿不过是未对岚云宗出手相助,离我而去,可我仍好好站在你面前,岚云宗也已恢复秩序,雪儿当真不恨?”
我眼泪滴滴滚落,一把抽出练习用的仙剑,以剑尖对着他,抵在他的心口,怒吼道:“我让你住嘴!”
他终是笑了,眸光柔和地望着我,“让我弥补你,待斩杀了那魔道,便还雪儿一条命,如此可好?”
还我一条命?
他当真舍得自己、舍得岚云宗?
我怒极反笑,“好啊,这是你说的,我等着你实现诺言。若是你死了,我便给你收尸,做你的未亡人!”
泪水砸落在剑尖之上,他怔忡地看着我,重复道:“未亡人……此话当真?你会同他解亲?”
“会,可你敢舍弃一切去死吗?”我冷笑不已,将剑尖用力往他心口捅入,顷刻间赤红的血线流下,斑驳了他的仙袍。
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朝我伸出手,迎着剑刃靠近我,好似想碰我的脸。我一把拔出剑,任由他胸口血流如注,挑起剑尖抵在他咽喉,不许他再向前。
他停住了脚步,却不退让分毫,黑眸着了火似的望着我,轻声道:“倒时雪儿便知,你在我心中有多少份量。”
第045章 我心悄悄
云奚离去后,我一人坐在床上苦恼,全因他走之前向我提出的一件事——
“在那之前,雪儿可否同他保持距离?”
这话令我感到啼笑皆非,我嘲道:“我从未让你同云裳蓉保持距离。”
他静默片晌,低哑道:“我可为你同任何于我有意之人保持距离,也可为你去接近任何我所厌恶之人,你让我如何,我便甘愿如何。我别无所求,只求雪儿允诺此事。”
“……你说得倒好,可我并不会如此要求你。”我心里发恨,反问道,“我若不答应,你又当如何?”
他声音有些低,语气却平静,“不如何,我仍是待你好。”
他这样反而令我心中五味杂陈,稍微收敛了恶劣的态度,试图平心静气地同他解释,“我同他本就没有多亲密,拥抱仅是偶尔,牵手也未曾有过几回,哪有什么距离需要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