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名修士也沉声埋怨道:“林宗主就是杞人忧天,早将那姓喻的宰了,不就没事吗……虽说他是目前唯一一个能再燃长明盏的,但这心魔渊安分了千年,谢迟也还活着,为什么一定要将他送来祭渊呢?”
“祭出事来,倒也不见咱们林斯玄宗主的身影了。”那修士磨了磨牙,愤恨道。
“对啊!”道门应长老后知后觉,环顾四周道,“林宗主呢?”
……
而被他们谈及的承昀宗林斯玄宗主,正捏着幻神诀,急速赶到了海之眼。
这里是九州封海阵的中心,据弟子通报,正是此处出了差错,才导致最后的封海阵无法完成。
可海之眼周围均是雷霆风暴,迷障密布,就是顶尖的修士大能没有路线图,也不可能自由穿梭于其中。自从九州第一人无离子身亡后,世间仅余他一人知晓路线。
所以,尽管喻见寒被打入东妄海后,瞬间引发了心魔渊失控,魔气四溢。但单就封海阵出错一事而言,却极有可能是一场意外。
许是海之眼年久失修,只要将它恢复原样,彻底封禁了东妄海,哪怕喻见寒再如何猖狂,被锁在这寸草不生杳无人迹的荒海,就跟锁在囚笼拔掉牙的猛兽一般,有的是办法驯服他。
而一个入魔的剑尊,由举世称尊变为万民唾弃,他自然也翻不出风浪。
心里有了规划,林斯玄宗主面色沉着,脚步迅速地踏上了孤岛——只见此处景色大体未变,他轻车熟路地走上了遍布杀阵的小径。
转过剑石壁,隐隐幽蓝光的海之眼就呈现在他的面前,可在见到它的那一刻,林斯玄古井无波的目光,终于如翻涌的东妄海一般,骤然掀起了惊骇的滔天巨浪——
只见犹如翡翠般的海之眼正中央,随意地插着一柄简朴的铁剑,剑上一丝花纹没有,一点灵气波动全无,荒唐就像是凡间孩童玩累了,随手往沙堆上插的木棍一般。
林斯玄一眼就认出了——
那剑不是玩笑般的存在,它正是九州剑尊喻见寒唯一的佩剑,栖来。
一袭白衣从林间转出,来人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上系的坠子,周身干干净净。相较于林宗主还略显凌乱的发丝,本该入魔浴血的那人却不见半分狼狈。
见到林宗主骤然沉下的脸色,浑身绷紧,身为后辈的喻见寒倒是颇为知礼,他笑着问候道:“林宗主,怕是你不常来,有些迷路了……倒是让我好等。”
“喻见寒!”林斯玄被一通嘲讽,脸色铁青,几乎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果然是你!”
第51章 深渊梦(二)
“林宗主不是早就怀疑我了吗?”喻见寒笑了笑,“只是有时候,太过自负使人盲目。”
“喻见寒,你处心积虑究竟想做什么?”
事到如今,林斯玄必须承认,他根本看不透面前这个人——若是想救谢迟,喻见寒却又亲眼看着他再入东妄,怎会有人这般铁石心肠,工于心计。
难道……
“你想对付我们?”林斯玄紧锁眉头,他心里有了判断,嗤笑道。
“我只是在帮林宗主收尾罢了。一个谎言,往往要用无数个谎言去圆。”喻见寒缓步走近海之眼,他伸手将栖来取出,手中略一使劲——
千年海眼霎时崩坍,下一刻,本该激起万丈海啸的磅礴灵气却被死死禁锢在方寸之地,顷刻间便无声逸散开来。
就像是震天惊雷被人轻飘飘地反手扣住,连一声闷哼都不曾发出。
只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林斯玄背后满是冷汗。他骇然地瞪大了眼睛,隐藏在衣袖下的尾指无意识地颤抖着。
他终于明白,为何喻见寒能将所有人轻易玩弄于鼓掌之中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那人倒像是猫在逗弄老鼠,只是单纯对猎物的嘲讽与嬉弄罢了。
喻见寒脸上依旧挂着笑,他一步步地踏在林斯玄的心头,缓步踱来。
“你们告诉一个快要饿死的人,说馊了的饭菜不能吃,在打翻了他手中活命的烂碗之后扬长而去。高高在上地评判别人的对错,在灌输了自己虚伪正义的那套之后,你们有教过他该怎么做吗?”
他想起了记忆里那双温柔的眸子,哪怕从不曾得过半分善意,那人依旧能拖着遍体鳞伤的身躯,将一颗赤忱滚烫的心捧给别人。
“在该活命的时候,告诉他礼义廉耻,否定了他曾经所有的人生,然后嫌弃地一脚踢开……让他一个人自我否定,然后不知所措。”
喻见寒脸上的笑冷了下来,他垂眸仔细地摩挲着手中的剑:“最后,利用他这份茫然,让他为你们的贪欲买单,自愿镇守东妄海的心魔深渊。千年不得见天日。”
“喻见寒,你是在替谢迟打抱不平吗?”林斯玄恶劣地笑了起来,“你说我们骗他,难道你不也在做同样的事吗?”
明明知道一切,依旧冷眼旁观,看着那人毫无察觉地踏入陷阱,如今却要来装什么大善人。
说到底,他们不过是一丘之貉。
“林宗主,此言差矣。”喻见寒抬眸看去,他脸上依旧是温和的表情,但话语就像是温吞的毒药,一点点吞噬了所有生机。
“撒谎的都是你们,我只不过‘碰巧’将真相一点点揭露出来。但其间遗漏了一些线索,错过了一些东西,总不为过吧。”
林斯玄活了那么些年,自然能听得懂喻见寒的未尽之言,他的大脑飞速将所有的事件串联起来——散乱的珠玉,终于隐隐约约被一根无形的细线串联起来。
从一开始的心魔渊异动,喻见寒被迫入东妄海,到紫训山血案牵连出了佛恩寺,结果让谢迟摸清当年旧事,直至如今,他再度入东妄……
这一切,看似都是他们做出的选择,喻见寒就像是一枚随波逐流的棋子,任其摆布。但仔细想来,他们怕才是那提线的傀儡,一举一动,皆在局内。
可为何最后是东妄海呢?
喻见寒完全能将一切挑明,早一步阻止谢迟回心魔渊,依照目前的状况,他完全有能力战九宗,护得谢迟周全。
可偏偏,这人却选择了另一条路,他安静蛰伏到现在,再来与他们撕破真面目,简直是多此一举。
喻见寒方才说,他遗漏一些线索,错过一些东西,总不为过。
思及此处,林斯玄只觉身后一片黏腻的冷意,一阵凉风掠过,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的目的,是掩盖心魔渊的真相!”
喻见寒眉眼含笑,他肯定道:“林宗主果然敏锐。”
“心魔之渊,本就是九宗的私欲产物。你们肆意屠戮,转身就能将满身血孽剥离入东妄海……东妄海镇不住了,心魔反噬之际,你们又编出个救世的幌子,骗人进去守着。”
“他信了千年,守了千年,你们也骗了千年。”喻见寒将栖来收入鞘中,“既然世人觉得心魔渊是祸世的上古遗迹,那它就必须是。”
阿谢认为他在救世,那么心魔渊就只能是灭世的存在。
“你是想……”林斯玄骇然失声,却被打断了。
“嘘——林宗主,你的戏还在后头呢,姑且先看着吧。”喻见寒轻理衣袖,他勾着笑,顷刻间,魔息萦绕上了他的眉宇间,瞳孔也染上了不详血色。
他的神情变得放肆轻蔑,气质瞬间扭转,温雅仙君恍如降世魔神。
入魔的剑尊微微歪头,他笑道:“林宗主不如瞧瞧,我这幅模样可还行。”
*
东妄海上的形势突变。
本该是众人疯魔厮杀的状况,如今却成了一边倒的态势。剑尊入魔,在场之人无一没有明显的体会。
只见喻见寒周身萦绕着如墨般晕开的魔气,眸子赤红一片,但在癫狂背后,却是极致的冷静。他扼住莫念大师的咽喉,唇畔挂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微微凑近,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声音,状似不经意地低声轻叹。
“我多赊了你们易云庭两百年的命,如今,也该连本带息地还回来吧。”
莫念大师瞳孔猛然一缩,他目眦欲裂,骇然地盯着面前这个“走火入魔”的九州剑尊,嘴唇剧烈颤抖,想要说出什么。
“你!你竟……”
但是,可没人想听啊。
清脆的“咔嗒”声传来,喻见寒勾着一抹笑,像是抛什么垃圾一般,随手将那具躯体扔下,辽阔的海面任劳任怨地将血腥污浊吞入腹中,一瞬便了无痕迹。
有什么,就去黄泉道上跟那些冤死的亡魂解释吧。
他抬眸,白衣飒然,墨发飞扬,除去眸间蕴着不详的赤红外,一如当年斩尽魔窟的九州第一剑尊。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人已经疯了——他亲手斩落南阳峰长老,扼杀佛门莫念大师,接下来剑指万宗,战无不胜。
千年来,东妄海从未那么热闹过,倦鸟再也飞不渡这碧海青天,一只接一只地折翼坠落。殷红的血,像是九重天上无端洒下的红墨,近乎要将整个近岸的海面染红。
恶念与血气,在天在海相互交错,红与黑的撕咬缠绕,给这场面无端笼罩上一层残酷的诡魅。
就在这绝杀绝美的血腥阴翳中,昏暗的天穹像是终于承受不住重负般,悄然地撕裂开一道漆黑的裂痕——丝丝缕缕的黑气从中渗出,竟是径直过来,萦绕上了本就魔气缠身的喻见寒周围。
“心魔渊开了!”海岸边略知内情的修士哑着嗓子,绝望地盯着那道苍穹的裂痕,他压根站立不住,直直跌坐在地。
身旁的道友想来搀他,却被他一把挥开。那名修士涕泗横流,似哭似笑地癫狂大喊:“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嘶哑着悲叹:“喻剑尊之前便说过,心魔渊动荡,绝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开启……他被魔息侵蚀,如今心魔渊全开,世间如何出第二个剑尊去燃灯镇守?万民皆苦,众生尽亡!”
“众生尽亡啊。”
所有的修士,在场的,不在场的,皆骇然地盯着东妄海上一面倒的屠杀——
喻见寒被唤作九州第一剑尊,从来没人质疑过他的实力,世间相信喻剑尊无人能敌,但从来没有如今这样,他们如此清醒又绝望地发现,或许集起世间之力,都无法与这个近乎怪物一般的存在匹敌。
况且,得到了心魔渊的馈赠后,喻见寒在这般的修罗战场上更加如鱼得水。
他就像是入了羊圈的凶兽饕餮一般,竖起兽瞳,磨着利爪,露出森冷的獠牙,残忍地勾起嘴角,优雅又血腥吞吃着所有生灵。
越癫狂,越强大。
恶狼什么时候能停下呢?
他们看着如裂帛般撕开的心魔深渊逐渐扩大,从一线,到一渊。他们看着喻见寒眸中愈演愈烈的磅礴战意,唇边越发张扬的笑意。
他们看着充斥着仇恨、杀戮、贪婪的心魔之息,如瀑布一般倒悬天际,汹涌澎湃地汇入云端浴血持剑的杀神体内。
这一切,都完了。
谁能来救救我们啊……
谁能来,救救这个世间啊……
苍白的羔羊瑟瑟发抖,他们颓然地闭上了眼睛,只等残酷的命运挥下断头的一刀,彻底了结所有的恩怨是非。
突然间,静谧的绝望氛围被一句惊叹打破,像是黑夜里骤然亮起了一点微芒。
“你们看,那是什么……”一个年轻的修士愣愣地指着心魔渊中的一点异样,眸中无知无觉地倏忽落下了泪。
他来不及擦拭泪痕,只是又怔愣地环顾四周,茫然地再度询问道:“那是……灯吗?”
只见世间最大恶意的来源,漆黑到照不进一点日光的心魔渊里,一点萤火般的微芒隐约闪现,像是从无边炼狱中生出了一颗心,在虚弱而固执地跃动着。
所有人的心,都在那一刻为之颤抖。他们的眸子被那一缕微光点亮,在混沌的绝望中,祈盼着曙光的降临。
那光近了,更近了。
那是——
“长明灯啊……”有见多识广的老修士已经认出了传说中的圣器,他嗫嚅着颤抖的唇,早已是泪流满面。
“那是长明灯啊!”
那是千年前镇住心魔渊的,举世无双的佛门圣器——长明之灯。它逾千年终未灭,如今又为深渊炼狱中苦苦挣扎的人们重燃了希望。
“你们看!有人举灯!”又是一人惊呼,满地哗然。“那是承昀宗的林郁吗?”
“不!不是林郁。”有熟读古史的老修士嗫喏着唇,几乎哽咽不能语。
红衣烈焰,孤身战东妄——
越延津愣愣地看着天际,他脸上无知无觉地淌着泪,喃喃说出了最后的那个名字。
“谢迟。”
第52章 深渊梦(三)
怎么可能……会是谢迟呢?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般的变故震惊。但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漫天魔息威压下,长明灯光芒大盛,就像一柄利刃狠狠撕裂了混沌长夜。
骤然亮起的光,顿时点燃了绝望羔羊眼中的希冀,他们泪流满面,迫切地抓住了手中的浮木,声嘶力竭地喊道。
“谢公子,如今只有你能杀了他!”
“杀了他!”
“动手吧……”
脚下嘈杂的声音却没有一句落入谢迟的耳中,红衣青年在空中驻足,他怔愣地看着面前的景色。
那人白衣染血,眉间尽是杀伐——谢迟曾在十杀境里幻想过千百次重逢,却没有一次,会是这般的场景。
海面波涛汹涌,血浪贪婪地吞没了所有猎物,铁锈味弥漫在空气中,几乎让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