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有什么异样。
守卫皱着眉向前走了两步,他微微俯身,眼神顺着马车下的地面扫过。
越延津借着早已布置的水月镜,屏息盯着守卫的一举一动。如今守卫在查看地面,而他站在马车的背后,一双脚根本无处可藏!
眼见即将被发现,千钧一发时,他单手轻巧地撑着车沿,将整个身子紧贴在车马之上,双脚悬空隐藏。
微微加沉的重量,让翼马抖着三角耳,不满地跺了跺蹄,“哼哧哼哧”地打了个响鼻。
一点响动又将守卫的注意力拉走了。他方才粗略扫了一眼,没有人的踪迹,转头看着闹着情绪的“小祖宗”,守卫心头的警惕一下就松懈下来——想来方才的异样也是拜这位所赐吧。
“唔,困死了。”
守卫又回到了原岗位上,开始半睡半醒地打呵欠。
越延津收了水月镜,他如黑猫般无声地落了地,悄无声息地绕到门前,小心翼翼地翻身上了车。翼马耷拉着眼皮,倒也对“来访客人”视若无睹,依旧拧着耳朵,老老实实地站着打盹。
云行车马里用了空间术法,看起来像是一般马车大小,里面却别有洞天,宽敞得像是一间微型房舍。里面宽桌软塌,还有银炉里袅袅燃着的檀香。
越延津一眼就看见了闭目端坐正中的那人——正是消失已久的九州剑尊,喻见寒。
他又惊又喜,忙不迭地蜷着身子往里走去,一边还不忘压低声音唤道:“喻剑尊,是我。”
可一张嘴,他便发觉了事情不对。按理说,喻见寒的警惕性不可能差到这种地步,旁人都要走到跟前了,他仿佛还丝毫不觉。
“喻剑尊?”
越延津有些慌了,他快步接近,借着烛光细细查看那人。这一细看,便让他惊觉了不少端倪。那人手上明晃晃的锁链一下便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锁灵链?他心里一紧,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凑近捞起锁链,眼神却又碰巧落在了衣袖上的一点红痕上。
那是,血迹!越延津的心高悬在了嗓子眼,他暗道得罪了,伸手掀起了一点袖口。了下一刻映入眼帘的事物,竟让他一时恍惚,踉跄地站不稳身形。
那是一道狰狞的咒文,作为百知阁最优秀的探子,他自然能一眼就认出来此为何物——
同命蛊!承昀宗到底想要干什么?
越延津看着魔纹上还泛着血色的纵横伤口,太阳穴都在突突地抽跳,他恨得几欲咬碎了牙,眼中赤红一片。眼前的一切,又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那时,老者孤零零在大殿里了结自己生命。所有人都说百知阁越期非周身魔气深厚,是入魔自刎。可如今想来,他的师尊是不是也这般,曾遭遇了无尽的威胁折磨,还被扣上了“有辱师门”的罪名。
一卷草席无名碑,百知阁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长老,最后连宗门坟冢都入不得。
何其荒唐,何其可悲?
越期非是他的师尊,而喻见寒是他的恩人……如今却都为人所挟,受人所迫。无论背后的那些人要做什么,他必须替冤者伸冤,替枉死者发声,以铿锵事实荡清一切污浊。
心绪剧烈起伏,连带着越延津面前的景色都开始恍惚扭曲,光影碎成斑驳。
糟了,这香有问题……越延津忍过了眼前的阵阵发黑,咬破舌尖强打精神。他第一时间往后撤去,但手脚却已经开始发软了。应是极烈的困神香,在这种情况下,修士大能也撑不过半个时辰,难怪喻见寒会没有丝毫反应。
越延津仔细看了看那几条嵌入墙壁的锁灵链,终于放弃了立刻营救的计划。为了不打草惊蛇,他也不能轻易灭了困神香,只能先行立刻撤离,将消息带回去从长计议。
……
而等到那人头重脚轻,踉踉跄跄地闯入客栈时,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喻剑尊遇险,临清越未寻到踪迹。”
九州剑尊,从来不只是一个虚名。当剑尊之名冠以九州时,便是万民所向——这些年来,喻见寒不畏强权,提剑斩尽奸邪,为人处事光风霁月、恪守礼法,俨然成了九州的主心骨。
可以说,哪怕是魔修的仇敌谈起了他,也会由衷称一声尊。
哪怕是脱离了承昀宗,喻见寒也完全可以自立一派,一呼万应。如果说,曾经是承昀宗成就了他,如今,便是他一手撑起了承昀九州第一宗的威名。
若是喻见寒遇险,那这件事已经不单纯是什么宗派之争,因为他身后站的,是九州黎民。
古牧发一手接住了几乎瘫倒的越延津,颤声追问道:“有多险?”
“生死之间。”
第49章 恶鬼生(十)
越延津的一番话,几乎让古长老身形不稳,他一个踉跄扶住了桌子,嘴里喃喃道:“完了,完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若喻剑尊说的是事实……”古牧发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骇然地瞪大了眼,“你们说,东妄海究竟有什么秘密,会让喻剑尊殒命,又需要万灵锁阵来封印?”
话音落下,在场每个人的胸膛都压上了沉甸甸的巨石,默契的沉默让阴霾四散开来,悄然笼在所有人的心头。
一时间,没有人再接过话头了,但一个极其可怕,丝毫不能被细想的问题,就犹如蛛丝悬起的万钧利刃,正轻巧地吊在众人脆弱的喉头。
——若是,喻剑尊陨落,万灵锁阵锁不住,又当如何。
*
东妄海心魔渊中。
谢迟漫步在喧嚷的街道上,身旁百姓有的嬉笑着低语,有的神色匆匆地赶路。他一个人安静地走在热闹中,神情却丝毫未变——尽管再热闹,也只不过是幻境罢了。
突然,他微微抬手,接住一簇随风飘散的柳絮,绵软的触感在掌心顷刻消散,化作了粉芥。
千年来,他在无尽的心魔渊便是这般过来的。用所有的回忆,为自己构造十杀境,然后一遍遍地重复着回忆,消磨时光。
刚开始,他还会沉浸其中,一次次轮回着过往。可百次千次之后,十杀境再也不能困住他了。
他终于成了旁观者,只安静沉默地看着自己一遍遍地上演既定的故事,撞得头破血流,却依旧不知悔改。
这太过绝望——明知道一切都是幻境,心魔渊中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却依旧要假装出热闹的模样,好像这样就能不孤单。
终于,谢迟做出了一个决定——心魔渊只有他能守,他也甘愿把一辈子耗在这里,但在此之前,他只想再见一眼阳光。
于是,心魔渊动荡,九州剑尊领命前来,他也如愿以偿地分神出去,再重归东妄……一切似乎都异常顺利,可人的贪欲总是无穷无尽的。
直到回到了东妄,再次沦陷在黑暗之中,谢迟却发现,自己的每时每刻都在煎熬,曾经能忍的孤独寂寥,一瞬间变得如此难耐。如坐针毡,如蛆附骨。
他被困死在了另一段的回忆里,一段浮光掠影般的美梦。
如今,谢迟站在了街道的一旁,看着熙攘的人群,心里默数着。
只要再过一刻,他等待的那人就会从街道的尽头缓缓走来,那个人的身后会藏着一些零碎小玩意儿,然后弯起眉眼,捧到他的面前。
谢迟漠然注视着面前喧哗的场景,心中毫无波澜,只是安静等待着一切希冀的开始。突然,他的眼神微微一凝,最终落在了一处。
只见街角处站着一个少年,裹着灰扑扑的披风,就像是泥坑里打过滚的流浪小猫,耷拉着耳朵,孤零零地站在角落里看着他。
在谢迟构建的十杀境里,除去他自己,所有陌生人都是光鲜快活的模样,他们脸上都是盈盈笑意,在虚假中喜悦中,寄托着布境者的全部希冀。
从来没有脏兮兮的小猫闯进来。
不知为何,谢迟盯着他看了许久,比起突然生起警惕,他的心中更像是有陈年的酒坛悄然裂了缝,酒气涌上鼻腔,酸涩的味道熏红了眼角。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让他几欲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喻……”他叫什么呢?
霎时,谢迟的眼神茫然了一瞬,已在唇齿旁的那个名字,终是无法再被说出。周遭的场景悄无声息地变换起来,而它的主人却一无所知。
角落的少年终于动了,他注视着前方的人,神情专注虔诚,一步步地走来。就像是时间的轨迹被无形地拨快,身旁人影憧憧,酒旗招摇着换了模样——
少年每走一步,天色便暗一分,他眸中却神采愈盛。在他走到谢迟面前时,身后已是华灯初上,流光溢彩,他眉眼弯弯,乖得不成样子。
而谢迟身旁宽阔的街道,却成了一条缀着星点的河。
有星便无月。深蓝夜幕上星河涌动,而人间的万千星光则被揉碎了,撒在了河水之上,又无意落入了少年的眼眸中。
那个孩子的一双眸子微微弯起,温和顺从,就像是流浪猫收敛了利爪,讨巧地将自己最干净的白肚皮露出来,软绵绵地往人手下蹭着。
“阿谢,他们在干什么啊。”只见少年好奇地轻声询问。
话音落下,谢迟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却又像是破开了一切迷障,恍然回了神。
他微微一愣,顺着少年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街上的男女均面若飞霞,羞涩地取了姻缘树下的红线,系上了各自的手腕。
一条短短的红绳便晃荡着,男女间却刻意落了半步,似乎比直接十指相扣多了几分遮掩的情愫。
“那么细的红绳,一挣就脱。”一直疲于奔命的少年想不通隐晦的爱意,他径直打破了所有暧昧,皱眉小声点评道。
谢迟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暗自好笑,便故意唱反调道,“那不是栓人的,而是系心的,这样比栓人来得长久。”
少年怔愣片刻,他指了指前方,认真问道:“绑上就跑不掉?”
谢迟沉稳老成地点头:“嗯。”
只见少年狡黠地转身汇入人潮,他偷偷要来了一个线头就往那人的手腕上绑。谢迟刚想佯装生气,却见少年没看他,手中动作着,一边自顾自地低声嘀咕道。
“阿谢,你若是想走,随时都能解开。”
少年垂眸,认认真真地在他手腕上系了个活结,而自己腕上的,却是个极其牢固的死结。
他系好了结,只固执地握着那一根细线,屏息等待着最后的决断——明明很惶恐,非得装作一副无谓的模样,眼里的紧张期待却将他出卖得一干二净。
谢迟注视着他,看不清神色。沉默片刻,突然,他伸出手,径直拉开了线头,活结瞬间散开。
少年眸中的光骤然黯淡了下去,略显难堪地低下了头。
他紧抿着唇,有些不知所措地揪着衣角,正打算说些什么蒙混过关,但在下一刻,他的心却剧烈地跃动起来,眸中竟是有了湿意——
只见那人重新将红绳绕上自己的手腕,打上了与少年手上一般无二的不可解的死结。
“连栓人都不会……”谢迟晃了晃腕上的线,挑眉笑道,“还得我教?”
“那、那绑上了你就不走了。”磕磕巴巴的声音传来。
“不走了。”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少年笑得眉眼弯弯,他扬了扬系着红绳的手腕,转身向前走去,高高束起的马尾在身后甩着,直截了当地显露着主人的好心情。
手中传来牵扯之感,谢迟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也笑着跟了上去。他一直注视着少年的背影,脸上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柔和笑意——
直到,四周喧哗褪尽,他一脚踏上了一片遍布干涸血迹的焦土,身旁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村庄里浓烟滚滚,火光映天。
谢迟四周环顾着,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脑海里一片空白。随着一步步走过破败简陋的屋舍,他的眸里却无知无觉地淌下了滚烫的泪。
这是……紫训山。
记忆的封锁霎时坍塌了一角,烟尘弥漫。一声声尖锐的悲鸣在耳旁呼啸着,让谢迟头痛欲裂。
快跑!别回头……
阿谢,我等你回来。
他看着前方依旧左右甩动的马尾,张了张嘴,想要唤住那人。
可在即将开口的那一刻,场景又霎时变换了。
无星无月的暗夜,就像是漆黑的汪洋,酝酿着风暴,即将吞噬所有生机。可就在下一秒,一点星光从某处逸出,它歪歪斜斜地扶摇而上,就像是寒风中瑟缩的烛火,奄奄一息。
在它即将被黑暗湮灭的瞬间,无形的禁锢却被瞬间释放。无数星子从掌心中跃然而现,就像是星河倒悬,飞涌汇入天际。
借着一瞬微弱的光,谢迟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上面沾染血污,眉眼间略显疲态,但依旧在笑着——那是他自己。
谢迟看着藏匿在黑暗中的自己正温声安抚着谁,无数蕴灵草从掌心逸散着,莹莹星光照彻深渊。他听那个自己骄矜道:“你看,厉害吧!一般人都捉不住的。”
“别怕,我带你看星星。”
蕴灵草。谢迟眸中已然是泪。
就像是巨石被一点点地凿开,一锤一锤,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开,几乎让他的心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黑夜里在他掌心涌动的星点,另一半则是鸣梁山巅,他“偶遇”的那片花海星浪。
那些被遗忘的回忆,终于渐渐苏醒过来,与他的记忆重叠着,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谢迟抬眸,只见面前的少年就像无知无觉般地走着。
他的墨发高高束起,背影笔直矜傲,一如谢迟记忆中的模样——哪怕遇上再多挫折,哪怕每日在生死间苦苦挣扎,他永远都不会低头,固执决绝地往前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