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被束缚的喻见寒动了,他轻扬手,一道银光裹挟着万钧之力破空而出——
剑尊的佩剑栖来,从漩涡中飞身而出,直扑金莲中心。
“咔嚓——”琉璃破碎声轻灵地响起,清清楚楚地落入每个人的耳中。下一刻,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天际边落了一场无边无际的金雨。
巨大的风浪将众人掀翻,一袭红衣像是折翼的凤凰,从天上坠落。越延津强撑着施展御风术,将人拉了一把,让他能借力落在不远处的安全区域。
他踉跄向着那里走去,还不曾到,却见不少修士围了过来,想上前问候搀扶。
谢迟脸色苍白,但脸上却是冰冷的厌恶,他抹去唇边的血迹,缓缓撑起身子。
“谢公子,这……方才不是还好好的吗?如今,我们该如何是好!”终于有人耐不住开口了,就像是江河决堤般,一时间周遭嘈杂起来,闹哄哄的如同凡间集市。
“是啊,不是能杀喻见寒吗?”
“完了,剑尊不会将我们全部杀了吧!”
……
“你们还想杀他。”谢迟无端发笑,他的眼眶泛红,极尽嘲讽地笑道,“知道最后阻碍万灵锁阵的戾气,究竟从何而来吗?”
他的话一出,周遭的聒噪慢慢安静下来,众人提着心竖着耳朵听他解释。
谢迟俯身向着身旁的灯盏探手过去,一滴泪不经意地落在地上,他缓声捅出了最后的扎心刀刃:“那都来自你们啊。”他咬牙,一字一句从齿间挤出:“是你们最诚挚的祈盼。”
如果你们能多一点慈悲,能有一丝不忍,就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谢迟突然又想起了朝灵鹿,和那个为了救同门跳下熔炉的无名修士——他们所救的那些人不也是,祈盼踩着旁人的血肉往上爬吗?
原来从古到今,这群人只是换了皮囊,内心丝毫不变。
“长明灯……”一名修士看着他手中的灯盏,霎时愣住了,喃喃出声。
所有人顺声望去,待看清的瞬间,周遭顷刻雅雀无声,凝固成了一滩死水。只见佛门至圣的不灭明灯,如今灰扑扑地躺在谢迟手中,早已裂痕密布,油尽灯枯了。
他们亲手扼杀了自己唯一的生机。
谢迟却无所谓地笑了笑,他擦拭了一把灯盏上的灰,垂眸客气道:“没关系,就是没有它,你们的夙愿很快也会完成了。”
他抬头看向了远处,那里的魔息凝成凌冽罡风,旋涡中央,沾血的白裳若隐若现。而正西方向的半空中,停驻着一柄魔气横绕的出鞘银剑。
谢迟不再迟疑,他随手将长明盏递给一旁的越延津,举步向着那人走去,同时给出了最后的建议:“诸位还是回去吧,趁着现在还有时间道别。”
“谢公子,你去做什么?”
谢迟垂眸摩挲着手中的匕首,他目露讽色,只笑道:“如你所愿,我去杀他。”
众人愣愣地看着红衣背影渐行渐远,好一会儿才有人摸清一点端倪,他恍然惊觉道:“这……”那人的指头哆嗦着,连带着语音也颤得不成样子:“你们看!栖来剑尖竟直指喻剑尊!”
“何解?”
那人只觉眼前一黑,他木然落泪道:“完了,我们从来都想错了……方才谢迟说的不错,如今剑尊体内困着心魔渊,他一死,就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这场浩劫了。
“等到灵剑噬主,怨气极深。”那人指着前方喃喃道,“剑尊身死之际,便是我们道消之时。”
“什么!”
……
身后的波澜涌动,人群惶恐四散而逃,都与谢迟无关了——他已经尽了全力,却依旧无法扭转天命。
如今,他唯一的希望,便是走到那人身边去。
可看起来,上苍连这一点念想都不愿给他,谢迟再也迈不开下一步,他被无形的力量固执地拒之门外。
就像是一道透明的屏障,牢牢地隔绝了他前进的脚步。谢迟手中满是鲜血,他勉强探手向前,下一刻上面便纵横添了无数细小的伤口。
罡风凌冽,威压极重。
谢迟垂下微湿的长睫,他看着手上伤口渗出的血色,莫名地,脑海里突然隐约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对话,零碎的记忆慢慢涌现,像是河里捞起的无数星点——
“见寒,你是怎么闯过佛尊之威的?”
“修为越高深,它判定威胁越大,受到的威压也最重。”少年笑了起来,他有些狡黠地小声笑道,“可那个和尚不知道,我的灵脉早断了,和凡人一般无二,这才让我钻了漏洞。”
是不是,你现在也觉得我威胁大,所以才不让我近身。
谢迟眸中是泪,他垂眸轻笑,长睫微湿,竟是在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下,捡起将地上断裂的锁灵链,将它慢慢缠绕上自己的手腕。
绕一圈,三分灵气凝滞,他朝着魔息漩涡中央迈出了第一步。这一步,终于畅通无阻。
再一圈,八分灵脉不通,他感到自己受的阻碍弱了些。
果然,既然你觉得我有威胁,那我就放下所有可能伤害你的东西,毫无保留地为你而来。
谢迟心里有了数,他眸中的泪终于坠落,换上了一种决绝的神采。向死而生,向光而行。
记忆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你说谎,哪怕是□□凡胎,佛尊之威也极为不易。你究竟是怎么走过”
“阿谢,只要看着你,我就能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走到你身旁。”
模糊的少年音再度在谢迟的耳畔响起,凌厉罡风在他的手上、身上划开一道道伤口,天生魔体又在魔息的加持下,让身上的伤口飞速愈合。
一刀一愈,一愈一伤,就像是一场漫长而煎熬的酷刑。
骗人,明明那么疼。
谢迟注视着前方的那抹人影,又笑了起来,一滴血混着泪水从颊边落下,沾染上新开的小伤口,带来了针扎般的刺痛。
这一点疼直达谢迟的心里。他不知道,为何自己脑海里时不时浮现着不知来路的记忆碎片,但他唯一坚信的事情便是——
曾经有一个人,就像这样,靠着脆弱的血肉之躯,顶着漫天的危机,一步步走入深渊,伸手将他救出。明明疼得牙齿都在颤抖,却还是装作轻松的模样。
现在,是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走向你的时候了。
就像是走过叩佛的三千石阶,皑皑白雪覆盖在谢迟肩上,被温热的体温融化成了殷红的血,一滴滴地溅在前行的路上。
天穹的雷鸣便成梵音,呼啸的厉风则为佛偈。
求道之人,虔诚叩首,再不回头。
所有人都放慢了四处逃亡脚步,他们停下身,默然注视着那人一步步走入凌冽的魔息中。隔着漫长的距离,那种赴死的宁静,生生刻骨入心——这是最无望的希望。
有的女修已经小声地低泣着,她们不忍再看,掩面拭泪。
缚上锁灵链的谢迟,就像自愿折断翅膀的鸟雀,他一步步地走向最凶恶的猎食者,用生命为他唱下最后一曲颂歌。
喻见寒成了心魔渊的容器,若是他一死,何人能挡住肆虐的心魔戾气?
被魔气操控的栖来在空中驻足,而九州剑尊静静站在原地,等待着死亡。利刃破空而出,人们的眼中皆是骇然绝望,他们将迎来最惨烈的结局。
“喻见寒——”
一袭红衣挡在了他的面前,谢迟已是满身鲜血,竟分不清是衣红还是血染。他近乎脱力,眸中蓄满了泪,但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要死,我也与你一同。
他搂住那人,假装一切如故,刻意不去看那双入魔失智的眼睛——那双眼里只有冷漠,再也不是他熟悉的喻见寒。
所有人都盼着谢迟举起手中的刀刃,彻底解决这个祸世的魔头,曾经受人敬仰的剑尊,在如今局面中,却又成了万人忌惮憎恨的存在。
“他们都说,整个世间只有我能杀了你。”谢迟慢慢将头抵上那人的肩,手中锃亮的匕首安静地绕到他的背后。
他垂眸却又笑了,眼泪骤然落下。
“可是——整个世间,也只有我不能杀你。”
哐啷一声,匕首应声落地。
背后的刀刃终于化作了一个久违的拥抱。
在举世憎恨谢迟时,喻见寒挡在了他的面前,他将一切流言蜚语都拦在了身后,只说“我信”。如今,俗人转过了头,他们又恨不得将喻见寒剥皮拆骨,谢迟同样会站到他的身前。
他们本就是,狼狈为奸,天生一对。
“他在做什么!”有人还不解其中玄机,只道除去喻见寒便能结束一切。他失魂落魄,满眼绝望。“杀了他,杀了他就结束了啊!”
越延津却捂脸笑了起来,他满脸泪痕,心里却无端坦然了:喻剑尊,你没信错人。
“趁着这点时间,各位倒不如回去好好陪陪家人。”越延津似乎看淡了一切,他慢慢地挺直脊背,高傲地注视着被魔息操控的栖来。
喻剑尊的佩剑,如离弦之箭一般破空而出,灵剑终噬主。
顷刻间,栖来已经透过了衣衫,冰冷的刃锋抵上了谢迟的脊背。
肌肤被划破时,只有一点针扎般的刺痛,谢迟安静地等待着它穿透自己的脊骨,剖开那颗炙热跃动的心脏。
滚烫的鲜血将落满东妄海,他将与他最爱的人在此长眠。
所有人怔愣地看着上方,骇然瞪大的眼中,泪水潸然而下,他们哽咽着,几乎是从喉咙中挤出的字音。
“喻剑尊……”有人霎时瘫软在地,就像是紧绷的弦骤然松懈。“哈哈哈哈哈……”有人癫狂地大笑起来,高亢笑声却逐渐落了下去,转为了断断续续的泣音,随即却掩面恸哭,涕泗横流。
温热的鲜血顺着剑锋淅淅沥沥地淌下,在地上溅起了血花。只见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稳稳地握住了谢迟身后的剑刃。
就像是久违的回抱,喻见寒伸出了手,环住了面前之人。栖来剑身上的魔息顺着那只手,不断汇入他的身体,直到最后一丝黑气逸散。
他就站在旋涡的中心,漫天的魔息没入体内,喻见寒的神情依旧平和,他一手稳稳地握住了栖来,一手环抱着面前的人,苍白的唇边终于隐约扬起一抹笑。
谢迟怔愣地看着背后的天际,他脑海一片空白,颤抖的唇却始终说不出一个字。下一刻,他只感觉身上一重,却是喻见寒脱力了,将几乎全身的重量交付给了他。
那人在他耳畔轻叹:“阿谢,回家了。”
谢迟搂着他的身躯,几乎哽咽不能语。他缓了好一会儿,才抽了抽鼻子,红着眼眶轻抱怨道:“你从来没同我说过,你家在哪儿。”
话音落下,他的耳畔便传来一声轻笑,喻见寒卸下所有力气与防备:“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在的地方,四海皆为家。
回家了。
第54章 深渊梦(五)
喻见寒有一个秘密,他费尽心思掩藏的秘密。
真正的喻见寒,其实早死在那场诀别里,如今的他是这世间最大的恶意、最虚伪的骗子。
恶鬼披人皮,行走世间。
谢迟永远不会知道,他决然赴死的那日,生离死别——生离是他,死别的则是那人。
*
“小剑修,你别老是皱着眉,万事有我。”
少年喻见寒微红着眼眶,他小心地裹着青年手上的伤口。自从紫训山一劫,谢迟动用大半力量造下十杀境,此后他的身上便再无一处好地方,总是层层叠叠地落满了伤。
喻见寒从来没想过,一个人身上究竟能落下多少伤口。
他从小在承昀宗长大,锦衣玉食不说,至少从来不曾遇上什么大波折,谁料在无意撞破无焉河的秘密后,他的人生骤然转折,从云端一落千丈。
折骨流落东妄海,从天之骄子变成灵根皆断的废人,他随着谢迟一路躲藏,亲眼见证紫训血案,最后又被至亲放弃。
可哪怕到了最后,他眼里依旧澄澈坚定。
“他们抓了我的父母。”少年抬眸看去,认真道,“阿谢,我不能……”
只当用我的命,还了生养恩。
谢迟听懂了他话里未言之意,他微微一愣,却又弯眉笑了:“那我们去救他们。”
“不……”少年喻见寒打断了他的话,他看得通透,“我不死,这一切就不会结束——虽说如今,我在承昀宗的命牌已经毁了,但只要不确认我身死,他们便一日不会放弃。”
此言一出,两人都沉默下来。承昀宗拥有所有弟子的心血命牌,只要命牌主人不死,承昀宗便能据其指引,如饿极了的鬣狗般追剿过来。
喻见寒被打落东妄海后,一切本该结束,但偏偏付连承无意看见了他仍然微亮的命牌——那一刻,便是不死不休的追杀屠戮。
喻见寒揪紧了衣角,他抿唇片刻,想正式同谢迟道别。
他想告诉面前这个人,无论旁人如何说,他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
他想提醒谢迟,虽然还不清楚其中纠葛,但看起来无焉河与心魔渊一定有问题,他需得处处小心。
包子好吃,蕴灵草好看,他们一起尝过的凡间俗世烟火气,让他有一种“家”的归属感。
少年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说,可却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被那人眼里骤然亮起的光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