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腰间,还挂着他买的配剑。
那柄普普通通的,只用着木鞘的铁剑。
因为知道断了灵脉后,那人再也无法驾驭灵剑,谢迟便故意以缺钱为由,买了一柄普通的凡铁剑给他,还取了“栖来”之名。
凤凰栖梧,涅盘重生。
听起来像是玩笑般的称呼,却暗藏着谢迟最深的祈盼。如今,那柄剑上却坠着两枚白玉般的坠子,轻灵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一个上面刻着崇武的狼纹——另一个,却是一枚平安扣。
“这可是幻蟒的毒牙,我给你雕了平安扣。”恍惚间,谢迟的耳畔又响起了那时的对话。
“小见寒,它和我都会庇佑你,你一定会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
霎时,谢迟的脚步彻底顿住,他的心被撕裂出鲜血淋漓的伤口,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后来,后来又……
他难以负担地捂着胸口,缓身弯下了腰,几乎哽咽不成声。记忆的堤坝彻底坍塌,往事就像是潮水一般汹涌地袭来。新旧回忆化作的陈坛烈酒终于倾翻,霎时浇透了伤口,辛辣苦痛一瞬涌来。
“小见寒,好好活下去啊。天生剑骨,通透道心,你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闻名九州的大英雄。”
“阿谢,等我成为了九州的大英雄,我就去找你——我一定会来找你。”
可灵脉全断,根骨俱毁,又在东妄海里沾染了魔息,喻见寒连长长久久活下去都是奢望,怎么可能再踏上修真一途。
更别提,来东妄海了。
当年他们分别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谢迟不敢去想,却又不得不想。平平安安,难道最终还是成了渺茫的幻想。
“我是不是,没能救你……”谢迟几乎哑了声音,无尽的悔恨痛苦几乎要将他溺毙。
“阿谢。”前面的少年依旧在笑,他转身,一步步地向谢迟走来,就像踏过了无数的春秋岁月,夏蝉冬雪,他的身形慢慢拔高,脸上的轮廓越发深刻。
“你看,我平平安安地长大了。”
眉眼处最后一丝少年气终于褪去,变成了谢迟熟悉的温和谦逊,少年长成了九州剑尊该有的模样。
长成了真正的喻见寒。
可谢迟却很难过,难过到想要落泪。他就像看着本该无忧无虑的少年,被一刀刀杀死,一点点剥离,最后被雕刻打造了一座完美无缺的神像。
神对他的信徒伸出了手,他道:“我来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谢迟几乎失语,他咬牙忍泪道:“告诉我,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嘘。”相较于红了眼眶的谢迟,喻见寒就像是早知道他要问些什么,他笑着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打断了那人的发问。
“阿谢,我终于把你当年的残魂温养好了。只要剥离这段记忆,消除分魂旧伤,你就再也不会记得两百年前的事……”
“只有在十杀境里,你才能瞒天过海,彻底抹除我的记忆。”谢迟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为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做?”谢迟眸中含泪,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究竟发生了什么……”
需要让你这样骗我。
当年落入东妄海的少年,一身灵脉被断,哪怕是谢迟,也无法让他再踏入修行之路。而这个结果,他们都心知肚明。
可如今,喻见寒却成就九州剑道,问鼎称尊。
谢迟根本不敢想象,那人究竟经历了什么,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起死回生,逆天而行……世间真的会存在那么多“机遇”吗?
也许这个代价,就是喻见寒费尽心思想要隐藏的事。
“阿谢,你睡吧。”白衣剑尊垂眸避开了那人的问话,他的手覆上了谢迟微湿的眼眸,安抚的嗓音在那人的耳畔响起。
“睡醒了,就能看见光。”
看见,我亲手为你送上的光。
第50章 深渊梦(一)
谢迟醒来,满脸泪痕,他似乎做了一个漫长的悲伤的梦,可就在睁眼的刹那,就像是有什么感情从他心中生生剥离。
就像是旷原里呜呜啸野的冷风,谢迟的心空了一片,他茫然地抹了眼角的泪,却不知道为何流泪。
就好像,他失去了什么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身旁的长明盏不同寻常地跳动了一下,他探手过去取灯。随着那灯越来越近,谢迟只觉身旁的寒意如潮水般慢慢褪去。
浓墨般的黑暗也在烛光中褪色,犹如大片清水涌入,洇晕开了墨色。
不,这不是长明盏的功劳,黑暗确实在变浅——谢迟愣住了,他抬头看去,只见千万年如一日的心魔渊,就像是寒冰消融般,一点点地化开。
谢迟慢慢起身,他回首提灯看去,却见前方骤然皲裂了一道缝隙,光亮透了进来,就像是圣洁的利刃破开了一切阻碍。
不知为何,谢迟的眼前模糊一片,就像是有人轻轻扣动了一下他沉寂的心弦,脑海中传来了一声隐约的轻叹——阿谢你看,是光。
天堑鸿沟,终成坦途。
永困黑暗的囚徒,终于被判无罪,他缓步走向了光明。
*
东妄海上,一道光冲天而起。
身处葵位的陈远河手中法诀几乎要捏出幻影了,见金光注入缚灵绳,但还远远不够,他咬牙加大了手中的力度。
“我们要困住他们吗?”陈远河有些脱力了,他颤声问道,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身旁的临夫人眸中含泪,语气却极其果决:“不,不是困住他们。”
她看向了天际魔气萦绕处,字句铿锵道:“是困住心魔渊。”
见到缚灵绳终于被激起,陈远河松了口气,他抬头望去,喃喃叹道:“这就是九州禁地,心魔渊吗?”
映入眼帘的,便是狂暴肆虐的东妄海潮。
天穹黑沉欲坠,巨大的雷暴漩涡在逐渐成型,万钧雷霆被云翳遮掩,就像是糊在厚重灯笼后的闪烁烛火。
但雷鸣却在众人耳旁炸开,声声咆哮,就像是困兽极怒的嘶吼,随时就能冲出束缚,将这天地一把撕碎,吞吃入腹!
方才,借着越延津先前放置的窃声虫,众人听到了九宗之人猖狂地大放厥词,说什么等喻见寒被施展傀儡术,送入心魔渊后,世间便再无人记得他这个九州剑尊,所有事情也会被彻底掩埋。
什么事情……
这头的众人正屏息等待着最终答案,却不料,下一刻,“咔嚓”声传来,想必是什么术法击中了喻剑尊,窃声虫的声音也彻底消失了。
情况紧急,越延津自告奋勇,他要求冲入其中一探究竟,顺便掌握九宗的第一手情报。
古牧发等人本不应允,却见黑衣青年红了眼眶,他一拜再拜,言辞恳切道:“这是找寻真相的最后机会,若是让他们得逞,喻剑尊身陨,所有人的冤屈就再无昭彰之日了!”
最后,越延津还是孤身前往了,他的擅闯,激起了林斯玄宗主的怒火。得知他们被一剑挑入东妄海,生死未卜后,所有人一时默默无语。
事情本该到此结束,可谁都不曾想,噩梦才真正开始。
枉死者的怨气,似乎惊醒了海中沉睡的凶兽,海涛骤然掀天而起,魔气荡开,在天幕席卷凝成雷暴。
白衫修罗御剑凌空,他从海中苏醒,勾起了嗜血的笑,睁开了漆黑一片的星眸。
心魔渊异动,喻剑尊入魔,九州大能失去理智,开始了血腥的自相残杀。只在瞬息间,形势急转而下,那一刻,所有守候在东妄海旁布置万灵锁阵的修士,终于明白了他们此行的真谛——
万灵锁阵,喻剑尊让他们锁的,正是心魔渊。
*
“快走,锁住东妄海。”两个人重重地摔在了临夫人脚下,是越延津和临清越。
喻见寒一身是血,魔气萦绕,他眸中几乎要被血气彻底湮没,但神情却已经决绝悲悯。
就像是恶鬼与神明相互交锋,他看向了自己的手,自嘲轻叹:“他们想借心魔渊之手除去我,只可惜,我最担忧的事果然发生了……”
“我如今成了心魔渊的最佳容器,临家主,万灵锁阵就交给诸位了,封海吧。”
“喻剑尊!你不能……就这样走了……”越延津在古牧发长老搀扶下,艰难地直起了身子,他满身血迹,随着每字每句出口,唇边都溢出大片的鲜血。
他挨了林斯玄的一击,又被喻见寒从海中捞起,只觉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喘不上气,却依旧抹了血迹,挣扎站起。
“真相冤屈,又如何大白于天下!”滚烫的泪顺着颊边落下,越延津声声泣血,字句锥心。
我惨死的师尊,九州陨落的剑尊,心魔渊的牺牲者……难道这些,就要继续被掩埋在浪潮之下吗!
一无是处,无能为力,我究竟能救谁!
面对那人的绝望诘问,喻见寒突然勾起了一抹笑:“越道友,我将彻底结束这一切。”他意有所指地认真道:“若是天亮了,便只顾向前,不必计较曾经的黑夜。”
越延津见阻他不得,霎时哽咽失语,掩面恸哭。
那一点白,终于没入黑暗中。
古牧发却急了,他锢住越延津的肩膀,紧锁眉头颤声追问道:“怎么了,延津,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那些真相冤屈,到底是什么。
“易云庭想用东妄海来除去剑尊,可心魔渊这把刀,他们根本握不住啊……”越延津艰难地撑起了身子。
“喻剑尊想让我们将他连同易云庭、心魔渊一起封锁。”
“至于是什么真相——”他挺直了脊背,视线扫过还在地上瘫坐的临家少主,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想必有人比我更清楚。”
闻言,正被临家夫妇关切检查的临清越抬眸看他,两人视线交锋,越延津更是咬牙切齿,步步紧逼:“我不会说的……喻剑尊会彻底毁灭易云庭,既然他用命给这件事落下句点,我就不会毁了他的希望。”
“但我会努力活到那天,亲眼见证罪人伏诛。”
沉浸在孩子失而复得的喜悦中,临家夫妇自然没有注意到两人针锋相对的暗涌,但古牧发却听得一清二楚。
老者搀着摇摇欲坠的黑衣青年,视线在他与临清越中逡巡,一种荒谬不安的感觉在心中翻涌,让他几乎失态。
莫不是,临家少主也参与其中了?
还不等他细想,身后便传来了弟子急匆匆的叫喊:“禀家主……这天!这天彻底黑了!”
只见一个弟子灰头土脸地从崖下滚爬到众人面前,甚至狼狈地摔了个跟头,他竭力镇定,但话里却带着无尽的恐惧。
“据说九宗的封海结界被卡住,缺口处魔息开始溢出了……”
“即刻封海。”越延津已经彻底没了表情,他满脸是未干的泪痕,眸子却黑黢黢的,就如死水一般的深潭。
“万灵锁阵一旦成型,里面所有人都……”出不来了。
古长老默契地咽下了后面几个字,他眉头紧锁,忧心地注视面前的后辈。
四下沉寂片刻,最后还是身经百战的临家主下了决断:“传令下去,即刻封海!”他看得清利弊,自然能知道,若是封不住东妄海,死的就不只是他们——九州劫难,危在旦夕。
“是!”有了主心骨,那名弟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踉跄着往下飞奔着传递消息,极速与时间争命。
古牧发彻底没了话说,他看向了远处黑云压境的东妄海面,其上密密麻麻的人影攒动——那皆是九州的大能,每一位都是呼风唤雨的存在,跺跺脚便能让这九州颤上一颤。
但远远看去,神佛却似蝼蚁,仿佛能被一剑荡平。
古牧发不知道,为何自己会有这般大逆不道的想法,但他却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胸膛正沸腾着滚烫的血液。
在无知无觉中,一丝逸散的魔气从他脚踝处萦绕而上,蒙蔽了他的双眼,蛊惑了他的心神。
“砰——砰——”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强劲急促,眼中竟隐隐泛起了血丝。记忆深处,他所有被压迫,被轻蔑的愤怒被重新翻出,让老者双拳紧攥,骨节泛白。
他的耳畔似乎传来了战号擂鼓,万军齐发的马蹄响彻天地。
杀了他们!
杀!
*
但这片战场上,却不只有古长老听到了隆隆战擂——身处漩涡中心的众人,已经随着擂鼓开始杀伐之战。
每一诀,每一剑,都能带起猩红的血花。
“别打了!你们在做什么!”其中神?智尚存的几名修士怒吼道,但丝毫阻止不了同伴杀红眼的厮杀。
“疯了疯了都疯了!”道宗应门长老将用清心咒将自己团团裹住,护得严严实实。他慌忙格挡住劈来的一剑,趁着身后赤红着眼赶来的另一大能加入战局之际,火急火燎地脱身而出。
另一个神智尚存的修士,一把拉住了有如惊弓之鸟的他,慌忙道:“快给我来一个!”
“什么?”
“清心咒啊!哎,算了……”
不等道门应长老反应过来,那修士一屁股把自己拱进了狭小的包围圈,愣生生将主人挤出了半边身体。
应长老生气归生气,但也知道这不是争吵的好时机,他打掉牙往肚里咽,只得不甘心地将自己往里面挪了挪,焦急地继续注视一团乱麻的战局,小声道:“这就是心魔渊吗?”
“难道真是我们错了。喻见寒先前说过,心魔渊不稳,若我们在东妄海肆意妄为,就会酿成九州大祸……你看,自从我们将他与那无名小子一剑挑入东妄海中,事情就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