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九州剑尊喻见寒心怀苍生,可我就想知道——剑尊大人究竟是心怀苍生,还是根本就视世人为蝼蚁,视人命如草芥!”
“月道友,你偏执了。”
喻见寒依旧声音平稳,似乎一点都没有被戳破或是被揭穿的恼羞成怒。
越说越兴奋的月易丝毫没有注意到喻见寒的称呼——他根本就不曾向那人透露过自己的姓名,哪怕是在拜贴上都刻意隐去了,但喻见寒却稳稳地叫出了“月道友”。
他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声音有些颤抖,还在一股脑儿地倾吐着这些年积攒的疯狂。
“我一直这样想着、念着……”青袍道人伸出手作感叹状,他神色虔诚中带着癫狂,眼眶微微发红,像是狂热的信徒在神灵面前诉说着信仰。
“喻剑尊,世人注视着你,我也注视着你,但我与他们不一样,他们只看得到表象,而我,才是最懂你的人!”
月易已经在他的幻想中无法自拔了,隔着朦胧的月光,榕树枝影嶙峋地落在他的脸上,像是魑魅覆盖上了干枯的利爪,映出一种扭曲猖狂的笑意。
“我赌上命,告诉你一个秘密。”他像是怕被人听到,又像是故弄玄虚,特意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是关于初雨镇的秘密。”
喻见寒像是终于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东西,他微微抬眸看了过来。
这样的回应让月易更加兴奋,他状如癫狂,声音却更低了下来:“喻剑尊,世人皆以为初雨镇血案是层念所为,你也亲手在佛恩寺了结了他……但你我二人都知其中隐情。”
“当年共有三人参与,魔门的厉烨,佛恩寺的层念,承昀宗的奕修……正魔勾结乃是大忌,所以当年知情之人只推出了层念顶罪,最后,三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而背后隐约都有你的影子,剑尊大人不觉得巧合吗?”
喻见寒依旧安静地看着他手舞足蹈地表演,就像是一位温和的看官,宽容地看着台上的丑角自娱自乐。
“世间的巧合事众多,凭借巧合能断定什么呢?道友,你还是莫要执着了。”
“喻剑尊,你说这般的巧合若是让承昀宗、佛恩寺的大能们知道了,他们还会认为这是巧合吗?”
他停顿片刻,继续道:“或者说,他们已经察觉到了端倪,只是没有找到证据……”
月易终于撕破了谦逊的脸皮,他开始了卑劣的威胁。
“而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只要我站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他们若是认定其中皆是你所为,到时候,纵使有三头六臂,想必喻剑尊也敌不过各宗大能的联手截杀吧。”
喻见寒状似无奈地叹口气:“道友想要什么呢?”
“我?”青袍道人指着自己笑了起来,他笑得前俯后仰,眼中笑出了泪花,“我想要的是——”
笑声戛然而止,他脸上是一种阴狠痛快的表情:“想必喻剑尊不知,初雨镇的参与者其实不止三个,其中还有一位隐藏最深,地位最高、权势最大……”
“正是佛恩寺首座——南箬尊者。”
佛恩寺为九州佛门第一寺,而南箬是佛恩寺首座,更是实际的掌权人。
“南箬尊者会在意区区一件灵器?”喻剑尊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诞无稽的谣言,他缓缓摇头,笑道,“道友的话越发离谱了。”
“喻剑尊,与你不同,南箬才是真正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以为若是没有他的授意,层念怎么敢与魔门勾结?他又如何能与厉烨狼狈为奸?”
月易却言之凿凿、胸有成竹。魔门的人都死了个干净,如今只有他这个幸存者,才是当年之事最后的见证。
“南箬才是幕后的主使,在层念结识厉烨门主之前,他早就和魔门有牵扯了。”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月易道人终于翻出了自己的底牌,他拿出了最确凿的证据。
青袍道人拉长了声调,轻笑道:“不然喻剑尊以为,那偈心殿中供奉的千百颗骨珠,是谁人奉上的?”
修士凡人,妇孺孩童,一颗骨珠便是一条性命。
南箬最爱白玉般的骨珠,纯白无瑕,莹润剔透。
但他身为佛门首座尊者,总不好亲自操刀,于是嗜杀成性、无恶不作的魔门,便接过了这个简单的差使。
供奉在他偈心殿中的,便是魔门投其所好,经年日久攒下的桩桩罪孽。
骨珠……
听到这个词,喻见寒的眸光微沉,唇边却扬起了更加温和的笑意,他语气带着些许疑惑:“若真是如你所言,你又想我做什么呢?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佛门首座吗?”
正是如此!月易几乎要鼓掌相庆了。
“喻剑尊,我相信你能做到的!”他眼中闪着奇异的狂热,“让我看看,你是如何处理了他,还能全身而退的!”
“展示给我看吧,让我看看你的手段与实力!让我知道我这百年来的追寻,从没有错!”
“剑尊大人也别想杀我,毕竟,我在来之前就安排好了,若是我没平安回去,你的秘密,将不再是秘密。”月易此行的目的已经完成,他状似癫狂地笑了出来,踉跄着往外离开,却是不忘随意地往后摆手。
“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喻剑尊。”
“月道友,再会。”
喻见寒微微颔首,等凌乱的脚步彻底远去,他终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善心的捕食者再度为猎物提了醒,但很可惜,狂妄自大的庸才总是听不进去任何东西。
他们只觉“众人皆醉我独醒”,认为自己是最独特的那个天才。但他们却从来不会去考虑,自己究竟是“独醒”的,还是“被唤醒”的。
事不过三。
月道友,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得好好把握啊。
喻剑尊缓步走向来时的路,黑暗彻底将他的身影吞没,连带着他脸上未尽的笑意。
南箬,好久不见。
第20章 朝鹿(十)
经过了八日的路程,众人终于到了佛恩寺的山门前。
夜已经深了,喻见寒与谢迟向白须老者他们拜别,随即在小沙弥的点灯指引下,到内山的贵宾客舍休整。
在独立的禅院里安顿下来后,喻见寒合上了房门,他用指尖蘸着茶水,简单绘制出了佛恩寺的地形图。
他点了点一处区域:“我们在此处,距离叶深所在的敛心殿其实并不远。明日一早,我们可以趁着僧人去前山诵经时,潜入敛心殿。”
“可佛恩寺有那么好闯吗?”谢迟觉得有些悬,“既然是囚禁,必然守备森严。”
喻见寒的目光落在了代表敛心殿的那处,他笑道:“这倒不用担心,只要我们见到了叶深,也就不用担心他被转移藏匿了,到时就是举寺相阻也无妨。”
他从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巧的玉佛牌,解释道,“我与佛恩寺南箬尊者有故交,这是他的信物,凭借这块玉牌,我们能在内山自由活动。”
“可若是动用了他的信物,等追查起来,你的身份不就暴露了吗?”谢迟皱眉,他不甚赞同。
喻见寒道:“阿谢,我们此次前来,是替朝氏一族伸冤的,哪儿有伸冤者还需要藏匿幕后的道理?”
他的话语依旧温和,但眉宇间却是坚毅的锐气:“若非怕他们得知消息,先对叶深道友下手,我定呈拜帖直入山门,让他们恭恭敬敬地迎我们进敛心殿。”
闻言,谢迟抬头看向那人。只见烛光笼罩着喻见寒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睫羽微颤,正神情专注地看着桌面的水迹,思忖考量着明日的路线。
谢迟笑了起来,原来软包子也有三分脾性。
不知为何,他看着这样的冷静决绝的喻见寒,心里却涌上阵阵的酸楚,就好像曾亲眼看着一件玲珑的瓷器,被生生打碎了,又伤痕累累地粘黏起来。
可九州的剑尊,明明一路顺风顺水,怎可能有狼狈的时候?
他只道自己是要见叶深了,便想起了朝灵鹿,所以才会莫名感伤。
许是我想多了吧。
谢迟的眼有点热,他安慰着自己,转头却在心里祈求着神佛,能收回他之前的无知戏言——
脾气软点也没关系,他只希望那人能一直平和无忧,不遇风浪。
第二日,晨钟作响,厚重的钟声回荡在云雾缭绕的群峰之间,它荡开微云,让因势而建的三千佛殿沐浴在曦光之下。
弟子陆陆续续前往前山燃香诵佛,明日还是佛恩寺功德铭的开碑大典,内山值守的僧人也早早去了那里帮忙,于是,整个内山都少闻人声,喻见寒与谢迟一路走来,几乎畅通无阻。
“内山防守极松,寻常旅人进不得此处,早在外殿便被拦了下来。这里住的都是佛恩寺的长老尊者,倒也无人敢来此地闹事。”
“今日他们便能见识了。”谢迟难得勾起嘴角,接了一句玩笑。
他的心情并非表面那样平静,反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咸苦涩的滋味一齐涌来。
“到了。”喻见寒停住了脚步,他抬头看向那块红漆金字的牌匾。
上书——敛心殿。
这是一处偏殿,周围寂寥无人,除去百级白阶外,再没有任何多余的草木装饰。也是,佛恩寺怎么给一个囚徒好待遇?
只是谢迟有一点想不通,他仔细观察过了,敛心殿外没有丝毫的灵气波动,也没有任何警示或是囚禁的阵法,难道他们如此放心叶深,让这个不安分的剑修一个人待着?
喻见寒在确定四周无异后,与谢迟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警惕起来,缓步走上了阶梯。
厚重的木门吱呀开启,一种清幽宁雅的檀香气味扑面而来,大殿昏暗,白昼似乎并不钟情于这里,阳光就止步于门槛外,再不逾越半步。
整个大殿里燃满了烛火,照出一种昏黄沉闷的氛围。
“何人?”一声沙哑的问句从内殿传来,随即哗啦的锁链声作响,一人拖着迟缓的脚步缓缓走来。
玄铁的铁链落在地上,发出金属与地面的摩擦声,在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中,谢迟他们终于见到了来人的全貌。
那是一个瘦削单薄的男人,他简单地束发,身上只有一件素白的衣衫,腰间配着一把空剑鞘。
那人手上还拿着点灯的信香,看了一眼来人后,他走到了跟前的桌案前,掐灭了燃着的香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让来客入座。
喻见寒与谢迟也没有多加寒暄,顺着他的意思径直坐了下来。
这大概就是云渺州叶深了。
谢迟的目光不落痕迹地扫过地上的锁链,只见那三指粗的铁链,一头锁在男人的左脚脚踝之上,另一头则没入后殿之中。
佛恩寺还真是,佛恩浩荡啊。
他嘲讽地勾起嘴角——难怪他们不曾派人把守敛心殿,钉入锁魂钉还不够,他们甚至还用上玄铁链来锁人。
单看这锁链的长度,怕是被囚之人连殿门都触碰不到。
男人却像毫不在意一般,他形容略显憔悴枯槁,但衣着简素整齐。他撩开锁链,艰难地缓身坐下,哪怕琵琶骨被钉入了三寸的锁魂钉,他依然将脊背挺得笔直。
“不知二位为何而来?”男人取了瓷壶,往他们的杯中缓缓斟茶。
“朝灵鹿让我们来的。”
那人手一哆嗦,他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怔愣在原地,直到茶水淅淅沥沥地淌出杯中许久,他才缓缓抬头:“谁?”
他哑着声音,难以置信地再问了一遍:“谁让你们来的?”
谢迟将装着迟微笛的木盒拿上桌案,递给了他,一切尽在不言中。
“紫训山的事情都解决了,他也走了。”
叶深苍白的唇在颤抖着,时隔百年,他终于又重新见到了它,原本还以为,这辈子都再见无期了,……
他一遍遍抚摸着盒上的木纹,一滴泪便坠了下来。
“终于,解脱了啊。”
他明明在落泪,但声音里却带着释然的笑。
“你们见到了他?可是怎么可能,他不是……”叶深又皱起了眉,他结结巴巴地重复着,眼中全然是不敢相信。
“迟微笛里,封存着他的一缕灵智。”尽管很残忍,但谢迟不想瞒住面前之人,他垂眸轻声道,“他放心不下你们,便想回来再看一眼。”
谁知道,只这一眼,便让他永世不得安息。
“那得……”
叶深将自己的手掌覆盖上冰冷的木盒,他终于不堪重负地弯下腰,将头抵了上去,几乎颤抖到说不出话,“那得多疼啊。”
谢迟沉默下来,他与喻见寒对视一眼,给那人留下了足够的安静空间。
许久,叶深终于平静下来了,他红着眼眶,强撑着起身,向面前两人行了一个大礼:“多谢二位道友,多谢……”
千恩万谢,不足以一言道尽。
他颤声拱手道:“还不知二位道友名讳,多有失礼。”
“唤我谢迟就好。”谢迟虚虚扶了他一把,引他重新入座。
喻见寒微微颔首:“喻见寒。”
叶深却是笑了起来,他肯定道:“九州剑尊,喻见寒。”
“不敢当。”喻见寒垂眸拱手,认真道。
谢迟终于让话头重归正题,他向叶深解释此行来意:“我们此次前来,是因为他有两个愿望,一是把冤案公之于众,另一个,则是完成你的心愿。”
“只是揭开真相吗?”叶深喃喃道,“他果然还是心软……”
两百多年了,他从未向别人倾诉过自己的悔恨,任由那些伤口在心中溃烂。如今,他终于能亲手将腐化的创伤剖出,捧出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