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鬼,还能是什么!
一名女修正感恩戴德地对着喻剑尊说着什么,她满脸崇敬,说着说着,又露出了羞惭的神情。
还不等他们走近,等候的众人竟是默契地往后悄然挪去,动作轻微又带着不可言说的默契。
谁知道这儿来的是什么玩意儿,许是假的剑尊呢。
但是就是假的……他们也惹不起啊。
可偏偏就有姗姗来迟的人,无知无觉,一头扎入人群中。
“让一让,让一让!”
迟来的九宗弟子嚷嚷着,他们七手八脚地扒拉开挡路的散修,为身后匆匆赶来的长老清理出了一条“康庄大道”。
来得妙啊!
站在最前线的修士正愁怎么悄无声息地往后挪,谁能想到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他们顺着九宗弟子往后拨的手劲儿,像是秋日的枯草蒲一般,顺势往后飘去。
一寸的手劲,愣是推出了十米的距离。
开路的弟子正疑惑众人为何如此配合时,一抬眼,舌头便开始抽筋打结了:“喻、喻喻……”
“你吁什么?”白须的道人撩着长袍匆匆赶来,他对这群呆瓜般的弟子简直恨铁不成钢,遇上点小问题就犯蠢。
老者拧起眉毛,低声教训道,谁知只抬眼一瞥。
“大惊小——”
白须长老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猛地昂头吸气,瞳孔微微放大,瞬间便捂住了胸口,一根手指还哆哆嗦嗦地指着前方,好半天,才找回了自己的呼吸:“喻、喻……喻见寒!”
但还不等他把吓飞到九霄云外的理智找回来,只听见一声饱含深情的呼唤,在前方炸起。
“师父!”
只见粉衣的女修眸含热泪,像是归林的倦鸟一般,直扑白须老者而来。
其他弟子摸不清楚当前情况,下意识地齐刷刷往后退了一步。
老者惊骇地瞪圆了眼,一句“什么情况”就在嘴边,却因为反应迟钝了一瞬,而错失了发声的良机。
直到那个不争气的徒儿,将眼泪一股脑地蹭在他整齐的道袍上时,老者感受到他徒弟身上活人的体温了,才慢慢回过了神。
他愕然看着面前的人,难掩激动:“千蝶,你回来了!”
“师父,我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越千蝶又抹了一把红成兔子的眼睛,声音哽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白须道人确实是将这个小徒弟当亲孙女疼爱的,当初越千蝶主动请缨来探紫训山时,他还竭力阻止过,却始终劝不住这群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他们都认为紫训有秘宝,既然喻见寒身死道消,那么这些珍宝便是无主之物,有能者夺之。
但白须道人却始终认为,大能遗府若非自愿开放,他人闯入皆为窃取。
况且喻剑尊既是为济世才去的东妄海,后脚他们便去破人家的紫训山,也实属忘恩负义之举。
但是,总归都是自家的弟子,有错也只能担着了。可谁都不曾想到,做好万全准备后,他们这一去却是杳无音信。
越千蝶哭够了,她小声地抽噎着,却是冲着白须真人倒豆子一般倾吐了委屈:“师父,那三易阁的真不是好东西,见着秘宝,竟是起了杀心,将我们都用毒烟害死了!”
“什么!”白须长老紧张地看着她,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害死了……”
越千蝶也不知如何描述,她抽抽鼻子,皱眉使劲回想着:“我记得我们分了五队,分别走了不同的岔路……我们这一队,最后是三易阁的那人突然暴起,用毒烟在密室里将我们毒杀。”
她晃晃脑袋,始终想不通:“我明明记得我死了,可在一睁眼,却是倒在林间,还是喻剑尊出现救了我们,才将我们带出来的……”
“而且最诡异的是——”
她压低声音,小声道:“其他几队也遇上了类似的事情,我问了所有的弟子,他们也记得自己都被杀了。但是杀我们的那几人,却彻底消失了,再也不见了身影。”
“听起来像是幻阵……”
“不可能!”越千蝶果断摇头,“我们从小便接受幻阵练习,不可能所有人都察觉不出,而且……太逼真了。”
她垂眸,心有余悸地摸着自己的咽喉:“我现在都能感觉到,我死那一刻的感受……”
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生机流逝,痛苦、绝望的感受。
老者一时也摸不清出头绪,这种听起来像是幻阵,但幻阵确实还没办法做到这般逼真可怖。
“师父,这次多亏了喻剑尊。”越千蝶轻咬下唇,她脸上泛起了愧色,“都怪我们鬼迷心窍,强闯紫训山。若不是喻剑尊第一时间赶回,我们怕是困死在其中了。”
白须老者抬眸看去,却见喻见寒早已停住了脚步。
他顾念众人心中的恐慌,便默契地没有上前,而是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此时还在温和地劝慰着身后忿忿不平的弟子。
君子之风,端方知礼。
老者心中默默点起了头,对他的推崇更甚,他见喻见寒的视线看了过来,便遥遥向他拱手行礼,同时也得了一个作揖回应。
“喻剑尊,不知你怎会出现在这紫训山……”
老者缓步向前,虽有些难以启齿,但他还是厚着脸皮问出了这个众人心中最大的疑团。
毕竟,自家的徒弟闯了别人的属地,还被主人救了,自己却还要质问主人为何会出现这里。
听起来就挺不要脸的……
呸!他自己都臊得脸红。
喻见寒却是状似无意地扫了身旁人一眼,只见谢迟微微扬起下巴,无声地催促着,他压下唇边的笑意,说出了早备好的说辞。
“实不相瞒,在我刚入了东妄海,还不曾进心魔渊时,异动便已消失,心魔渊也彻底关闭了。我便停留了几日,在确保东妄海无事后动身折返,却听闻紫训山中走失了一支队伍。”
喻见寒笑道:“我便不敢停歇,径直来了此处寻人。”
“但紫训山中危机四伏,我也没把握全身而退,便寻了一位精通搜寻之法的故友一起前来。”喻见寒杜撰了谢迟的身份,神情自若地继续道,“这便是协助我找到诸位弟子的道友——谢辞。”
“幸亏他们走得不远,不然……”喻见寒微微叹气,“实不相瞒,当年我误入过紫训山,察觉此地凶险,所以才将其划为属地,防止外人误入。”
“没想到……”剑尊微微拧起眉,似乎有些自责。
闻言,被解救的弟子只觉得自己似乎被无形的手狠狠扇了几巴掌,脸上火辣辣地疼。
喻剑尊想阻止无辜人误入紫训山,而他们却猪油蒙了心,竟是趁着他入东妄海生死不明之际,怀着一己私心擅闯紫训山,遇险后还得让人犯险来救。
而见一旁散修们看热闹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隐约带着讥讽,越千蝶眸中又蓄起了泪。
她嗫嚅着唇,终于尴尬地向着喻见寒与谢迟行了一个大礼:“喻剑尊,都是我们不好,让您以身犯险。”
周围获救的弟子也三三两两地行礼感谢,他们眸中闪烁着泪光,满脸惭愧地诉说着悔意。
可真是虚伪啊。谢迟在一旁冷眼旁观着,他不屑地嗤笑一声。
在救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时,幻境还未散去,他与喻见寒可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这些人的心声:
喻见寒没死?那我们还强闯紫训山,岂不就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吗!
那时,谢迟的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他当场沉下脸,差点用十杀境送这群不知好歹的东西再次上西天。
可偏偏,被说的当事人却置若罔闻,反而好脾气地制止了他:“他们这般想,是他们的问题,但若见死不救,就是我们的问题了。”
谢迟气结,刚想反声呛回去,但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他的气势一下便歇了不少。
“他们身上被毒瘴侵蚀,这修行之路算是废了。”他勾起嘴角,似笑非笑,“你可别想着救人啊,他们这是活该。”
闻言,喻见寒却皱起了眉:“修行者再也无缘大道,岂不是生不如死……”
“贪心就得付出代价。他们巴不得你死,好夺紫训山的宝,才主动请缨的……来之前就该做好打算。”
沉默片刻,那人却像是终于接受了这个结果,垂眸缓声道……
“阿谢,我知道了。”
这人哪儿都好,就是这心也太软了。谢迟恨铁不成钢地磨了磨牙。
但他永远都不知道,正是他眼中绵羊一样无害的人,曾在密林中安静地伫立着。他看着毒瘴蔓延,看着那些人的根骨被一点点地侵蚀摧毁。
那时,他眼中依旧带着温和澄澈的笑意。
一如而今——
在回程的队伍里,喻见寒看着前面依旧一蹦一跳,庆祝自己侥幸逃脱的弟子们,心情颇好地弯起了眉眼。
贪婪就得付出代价。
这个代价,还希望诸位能满意。
第19章 朝鹿(九)
紫训山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失踪的弟子被找回,而喻剑尊未入东妄,及时折返救人的事,只顷刻,便传遍了大街小巷。
“你听说了吗?原来喻剑尊早察觉紫训山有异,这才锁山不让人进……谁能想到,九宗偏偏不识好歹,上赶着去送命。”
“一根毛也没捞到,还惹得一身骚,我看他们这次的笑话大了。”
“谁说不是呢,我听说入山的弟子虽然捡了一条命,但根骨都被毒瘴毁了,精英成废人,这日子怕是不好过喽!”
众人幸灾乐祸地看起了热闹,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对不计前嫌出手相救的喻剑尊更加信服起来。
好心被人当成驴肝肺,还得回头救不知好歹的后辈,喻见寒其人,果真不愧为正道魁首,九州称尊啊。
而那头被解救的弟子如何捶胸顿足、悔不当初,都不是他们想知道的了。
自然,也不是身为“恩人”的喻见寒该考虑的。
夜深了,终于安抚好发觉自己修为有损,满屋子摔杯砸碗的徒弟后,白须老者一脸疲惫地退出了房间。
但还不等他走两步,转头便遇见了在同客栈小二交代的喻见寒。
老者稳住了心神,整理出笑意迎了上去:“喻剑尊,好巧啊,您这是……”
“秋长老,我在安排明日的晨食。”喻见寒拱了拱手,轻笑解释道,“我那位好友有些挑嘴。”
“喻剑尊果真细心。”秋长老讪声附和。
两人之间的气氛突然尴尬下来,白须长老沉默片刻,为了打破僵局,他强行找到一个话题。
“不知喻剑尊接下来要去何处?是先回承昀宗吗?”
明天去哪儿,就是和“吃了没”一样,日常又不易出错的问题。
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所料,喻见寒缓声回答:“不,我打算先去趟佛恩寺。”
“是功德铭的揭碑大典?”
功德铭,是佛恩寺为近百年在除魔卫道上立下功劳的修士们建造的一座丰碑。
其上将刻下他们的名讳与功勋,千古流传,万载流芳。
此事已经筹备了十余年,揭碑之日,就定在十日之后,届时,佛恩寺将邀请九州的各门各派前来观礼。
喻见寒点头:“在我入东妄海之前,便接到了邀请,本以为再无机会前去,但现在恰好能赶上。”
“啊哈哈,我们也准备去佛恩寺,那正好能一起……”
白须长老打着哈哈,他心里很想离开,但喻见寒虽是后辈,身份却极为尊贵,还是救了他那不争气徒儿的恩人……
这般境遇之下,只要那人不先开口,他也没法先说离开。
喻见寒看得出秋长老的难堪,他贴心地拱手告辞:“那就麻烦秋长老多加照拂了,我还有点事,就先行一步。”
白须长老如释重负,他脸上的笑容轻松了不少:“好,剑尊早些休息。”
等到老者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走道后,喻见寒收回了目光,脸上的笑意彻底敛了下去。
他看向了窗外黑沉的景色,眸光微闪,却是理了理衣衫,径直下了楼。
现在,得去会会其他人了。
*
月易在客栈外的榕树下踱来踱去,四周草木茂盛,一片寂静。
“不知道友深夜邀我来此,有何贵干?”
身后传来了温和的询问,闻言,月易的眼睛霎时亮得惊人。
果然,他就知道!只需在递的拜帖中提到“初雨镇”三个字,喻剑尊一定会来!
他像是紧紧攥着世人不知的稀世奇珍一般,强压着内心的躁动急切:“喻剑尊,我们做个交易。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便告诉你一个秘密。”
月易道人压低了声音,眸中是势在必得的暗光:“是关于初雨镇的——惊天秘密。”
“哦?”喻见寒有了兴趣,他开始重新审视面前这个人,唇边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让人摸不透心思,“你想问什么?”
“不知喻剑尊是否记得,当年血洗魔门时曾遇见过一个茶童?”
喻见寒垂眸思索片刻,笑答:“略有印象。”
月易笑了起来,他围着白衣剑尊踱步打量着,叹息了一声。
“那时我就在想,怎么有这样的一个人,明明满手鲜血,浑身杀孽,却干净到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他的脚步停下,恰好又回到了喻见寒的面前,月易直视着那双无数次出现在他噩梦中的眸子,轻声感叹道:“哪怕是再穷凶极恶的魔修,在杀完人后,眼神也不会是那么古井无波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