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时,还希望尊者笑纳。”
喻见寒注视着那人,墨瞳深处似有深渊漩涡,他认真道,像是关切的叮嘱,又像是下达的指令。
他收好了空盒,缓步向门口走去,心情颇好地勾起了嘴角。
出了这扇门,他依旧是威名远扬万人崇敬的九州剑尊,而那人……将成为修真界之耻,他的名字将被钉死在罪人碑上。
诱饵放下了,他们很快便会有动作。
想必明日的佛恩寺,定是热闹非凡。
第23章 善因起(三)
一个时辰后,谢迟悄无声息地安排好了石碑处的一切,便回到敛心殿与喻见寒会合。
他大步走入殿中,扬扬下巴,眸中闪过一丝暗光:“都办妥了,就等着看他们明日的揭碑大典如何收场吧。”
喻见寒却皱起了眉,他起身迎了过来,却径直伸手虚扶住了那人的胳膊:“阿谢,你的脸色不太好。”
红衣青年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会被发现,随即无所谓地摆摆手:“没事,我只是在那块破石头上耗费太多力量了。你也说过,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心魔存在了,我自然也没法汲取力量恢复。”
“也许……”他垂眸笑了笑,“用不了多久,我就没法再维持住这具身躯。”他夸张地松了口气,开玩笑道:“到时候,你可就解脱了。”
话音落下,谢迟只感觉自己手臂上传来的更大力的紧握,他看着喻见寒紧锁的眉头,不禁失笑。
喻剑尊对苍生悲悯,原来我也是苍生之一。
想他被喊魔头那么多年,正道无不对他喊打喊杀,百姓无不憎他惧他,如今却来了个心软的后辈,倒还为他担忧起来了。
谢迟心里顿感好笑的同时,却不禁漫上了一丝莫名的酸涩。
就像是在无尽的极寒黑夜里,他伸手捧住了一盏暖黄的灯,瞬间便从冰窖脱身,寒意散尽。
“阿谢,不许说这样的话了。”喻见寒紧攥住他的手臂,神色认真地交代,像极了凡间迷信的人。
轰——
还不等谢迟开口说些什么,只听见远远有雷鸣之声隆隆作响,像是晴日里无端炸开了万钧雷霆,一时间在三千宫殿中回响传递,震彻群山。
随着雷霆传来的,还有一种极其刚烈的金戈之气。
像是无数利剑霎时铮然出鞘,剑身泛着凛冽的寒光,杀气瞬间聚集,甚至隐隐凝固住了空气。
“这是……”喻见寒愕然抬头看向殿外,“诛灭剑阵开了?”
谢迟自然也能感受到这股极其逼人的威压,他皱眉道:“好惊人的气势,只是佛门里,怎会布置下这般厉害的剑阵?”
佛剑非同门,他们怎会在自己的内山里,用别人的护山阵术?
喻见寒却径直拉着他往外疾驰而去,他却来不及慢慢解释了,只得粗略地交代下背后的缘由。
“阿谢可还记得那块玉牌,那正是当今佛门首座——南箬尊者赠予我的。他被人种下魔息,为了护住佛恩寺,只能对外宣称闭关。因担心贼人趁虚而入,承昀宗便秘密受邀在内山布置了诛灭剑阵,一有异动,剑阵自启。”
等看清他们奔去的方向,谢迟心里突然一紧,似乎之前忽视的东西,被重新串联了起来。
“这个方向……”他沉声道:“我方才在石碑处时,曾隐约感觉到了一股魔气,就是这个方向!”
魔气……
闻言,喻见寒适时地皱起了眉,他神色间皆是凝重:“或许是那幕后之人,终于现身了。”
囚禁叶深的敛心殿与佛门至尊所居的偈心殿自然相隔甚远,而在佛门内山,他们作为宾客也不好过于张扬,直接施展御风遁行的术法。
所以等他们赶到时,偈心殿前已经乌泱泱围了不少的人。
只见巍峨的大殿前落下了淡蓝色水幕般的结界,看上去温和清澈,但其上隐隐传来冰霜般的锐利寒意。
“敢问这位小师傅,此处发生了什么,是有人闯殿吗?”喻见寒唤住了人群最外的一名僧人。那人正满脸焦灼,他回头见来人竟是喻剑尊,终于将嗓子眼吊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
但场面依旧混乱不堪,僧人紧锁着眉,额上甚至急出了汗。
“喻剑尊!”他竟是顾不得礼节,惶急道,“不是有人闯殿,而是……”
他似乎难以开口,挣扎片刻,还是选择破罐子破摔了:“引动剑阵的,是南箬尊者!”
“什么!”喻见寒难以置信,他皱眉透过前方的缝隙,看向了大阵里。
只见一模糊人影在剑阵中央晃动,他周身被浓郁到化不开的魔气环绕,几乎难辨面目。
“剑尊大人,南箬尊者是入魔了吗?”僧人颤抖的声音传来,他竭力想挤出一抹笑,但眼中皆是惶恐茫然,结果最终露出一副扭曲的表情。
“不会的,定是有人暗害。”喻见寒缓声安慰了他,他忧心地看着面前闪烁微芒的庞大结界,沉声道,“只是诛灭剑阵为承昀宗所布,我虽是监造之人,却也无力停下它。”
“等等……”身旁的谢迟却打断了他的话,青年的眸光深沉,他看着阵法中魔息缠身的那人,唇边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弧度,“是谁同你说,南箬被人种下魔息的?”
喻见寒似乎不解其意,却也老实回答了:“当年我于佛恩寺斩杀一恶僧后,南箬尊者便私下寻到我,他同我说,自己被恶徒所害,种下不可拔除的魔息,之后又被佛恩寺的叛徒囚禁,得我无意相助,这才脱困的。”
他见谢迟看着那人的眸色愈冷,嘴角讽意更甚,似乎猜到了他的想法,连忙解释道:“我探查过了,他经脉紊乱,体内确有魔息。之后,承昀宗也派了姚孟澜长老前来诊治,与我结论一致。”
“姚孟澜……”听到这个名字,谢迟微微一怔,他喃喃重复了一遍,却又立刻回了神。
他终于转头看向了面前的喻见寒,几乎要被他气笑了。
谢迟磨了磨牙,恨铁不成钢道:“我竟是不知,喻剑尊如此好心。”
还不等喻见寒开口,他立刻接了下一句,面露嘲讽。
“更如此好骗。”
“……”
喻见寒皱眉,似乎开口想要辩驳,但却被那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你可知道,他这通身的魔气,不修习个百八十年练不出来,其中还掺杂着血孽,手上的人命定不会少……”
他越说越生气,就像是见着自家的三岁孩童总在一步三跟头地摔,可始终不长记性。
魔头能怎么办呢?
魔头就只能给被人当枪使还乐此不疲的剑尊开开窍、明明理了:“这个和尚,就是把你们当猴儿耍。他说他是被人害的,你们就信了?是不是缺心眼!”
“他也就能骗骗你们了,我既为魔修,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问题。”
身旁一直听着的僧人倒也顾不上面前之人的“魔修”身份了,毕竟九州剑尊都在自己身旁,这便是最定心的良药。
他满脑子都是谢迟的话,只哆哆嗦嗦双手合十,颤声说出了自己所知的消息。
“喻剑尊,或许这位施主所言非虚……”
见两人将目光投向了他,僧人微微缩起身子低下了头,他默念了一句佛号,竭力冷静道:“佛恩寺近来得了一件圣物……听说,听说为了让尊者伤情稳定,明日能出席揭碑大典,好破除他重伤卧床的谣言,长老们便取来了圣物研作香料。”
“谁知这香一燃,尊者便这样了……”
“这香里掺了什么?”谢迟追问。
僧人挣扎片刻,他咬牙道:“曳禅花。”“正是制作鉴心丹的主药——曳禅花。”他闭眼颓然回答。
此言一出,几人之间便陷入了死水一般的沉寂。
曳禅花对于佛性深厚的人而言,是大补大善之物,而对于身藏魔息的修士而言,便是致命的毒药。而且,假若南箬真是被人种下的魔息,曳禅花便是祛除魔气最佳的解药。
而看如今他这般癫狂入魔的模样,与服用了鉴心丹的魔修一模一样,恰好证明了——他的魔息来源自身。
突然,谢迟想起了那块玉牌信物,他眯起眼打量着不作声的喻剑尊,语气怀疑:“等等,除了诛灭剑阵,你还做了什么?”
喻见寒还沉浸在真相中,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哑口无言,只是微微敛眸,沉默下来。
终于,他还是在谢迟的死亡凝视下,低声回答了:“我还……”
他似乎难以启齿:“给他寻了些治伤的药材。”
治伤的药材?想来这“药材”,没一件是好寻的凡品吧。
谢迟心中的火气一下便升起来了,他看着低眉敛眸的剑尊大人,竟是有一种想狠狠掐一掐他脸颊的冲动,学着古板的夫子耳提面命嘱咐着,让他莫要再轻信他人了。
可他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却化成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这个人放他出来,不正是因为信任吗?他连传说中“杀人不沾血”的魔头都能信,自己还能怎么办呢……
谢迟还没平复下心里的火气,就听喻见寒似乎有些难堪地说道:“我将他当朋友的。”
他脸上挂着一抹强笑,解释道:“我也没什么朋友,便将他视为忘年之交。”
谁知,却这样的结果。
谢迟看着他,心又软得一塌糊涂——喻见寒如今就像是一个孩童,认识到了自己的错后,别别扭扭地固执僵在原地,等待着长辈的呵斥。
误将豺狼当挚友。想到方才那人强笑着说自己没什么朋友时的落寞,谢迟再也不忍心说教他什么了。
他将头望向前方,故意装作不在意的模样,不太熟练地低声安慰一句:“没关系,现在……现在我是你的朋友,也绝对不会骗你。”
南箬太会撒谎了,他不是好人,你也别在意他了。
喻见寒愕然抬头看向那人,却见谢迟的目光稳稳地落在前方的阵法上,丝毫没有偏移,却带了一丝欲盖弥彰的味道。
他勾唇笑了笑,也看向了前方嘈杂荒谬的闹剧,脸上却轻松下来。
“你可别想着救他了。”谢迟继续道,“我倒是没想到,一个佛恩寺里腌臜事能那么多……而且,作为佛恩寺首座,你觉得他会不清楚迟微笛的事,会不知道叶深被囚在敛心殿吗?”
他唇边是讥讽的笑意:“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因果循环罢了。”
喻见寒也看向了前方,微芒明灭频率愈发快了,像是一颗加速跃动的心脏,作为监造之人,他自然知道——这是诛灭剑阵在酝酿着最后一击。
污浊将在雷霆之怒中被彻底洗净,还世间一个朗朗晴空。
隔着遥远的距离,他终于对上那人猩红的眸子,修道之人自然耳聪目明,他几乎能看清那双布满魔息血丝的赤瞳里,是极致的惶恐与恨意。
南箬是清醒的。
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佛恩寺首座入魔,他心智不清,嗜血疯魔。但这世间只有两人知晓,其实他是清醒的——他清醒地看着自己像提线傀儡一样,一步步走向早已布下的戏台,一步步走入无法挽回的深渊。
魔息并没有控制他的神志,而是径直掌管了他的身体,他的语言,他的一切动作表情。
隔着层层帷幔,他绝望地看着侍人燃上了曳禅花,又亲眼见证自己周身的魔息被触发,从而引动了诛灭剑阵。
如今,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他却是又一眼便看到了那个罪魁祸首。
那人一袭白衫磊落,举世称尊。但谁能知这层温和的外表下,藏着怎样狡诈狠绝的心肠。
他还在缓声与身旁之人耳语,脸上是与旁人一样的担忧,但那双眼睛……
却带着高高在上的嘲弄与漠然。
“喻见寒!喻见寒!”
被囚禁在躯体内的灵魂在嘶吼呐喊,南箬目眦欲裂,喉中“咯咯”作响,却始终发不出一句自己的声音。
“噫——”他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节,还不等他心中狂喜,眸中重燃希望,绝望的终审便残酷而决绝地落下了。
天际上下一白,霎时的耀光恍惚了众人的眼睛。
万剑归一,一柄巨大的,仿佛可开山破海的光剑带着毁天灭地的万钧之力,重重劈了下来。
人力之微弱,宫殿之渺小,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顷刻化为飞烟。
诛灭剑阵,只屠阵中奸邪。
淡蓝的结界霎时消散,留在众人面前的,只有被夷为平地的偈心殿,和早就灰飞烟灭,神魂都不曾留存的南箬尊者。
方才还惶急地叽叽喳喳叫嚷不停的僧人修士们,愣愣地拿着手中的法器,皆数失语。
“佛恩寺这回,怕是得褪层皮了”谢迟缓声叹道。
喻见寒的脸上是与旁人一般的凝重神色,但仔细看去,他的眸光却依旧温和,似乎方才只是看了一场好戏的落幕,其中不起一丝波澜。
仗着一丁点的修为,便自命不凡,以杀人为乐,肆意践踏他人的生命……
对于这种肮脏的虫豸,褪层皮远远不够,得拔掉牙,敲碎骨头,才能让它长点记性。
南箬只是一个开始。
下一刻,只见年轻的剑尊抬头看天,苍穹澄静浩渺,但他知道,那处盘踞着一只巨大而古老的,不可见、不可说、不可撼动的凶兽。
我知有神高坐云端。
但这天,该换了。
第24章 善因起(四)
佛门首座南箬尊者在众目睽睽之下入魔,为诛灭剑阵所杀,其所居的偈心殿被夷为平地。这样的消息,犹如巨石砸入深潭,一时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