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我在某一次进入幻境的时候,没有杀死他。那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喜欢这个幻境。我愿意死在这个幻境里。我愿意放弃清醒。我愿意相信谎言。我愿意忘掉一切。”
青泽举起剑。
他说:“可你为什么要戳破它?”
他说:“你哪里都模仿得这么像,为什么偏偏要在最后的关头露了马脚。”
他说:“你为什么要这么残忍?”
应龙睁大双眼看他。
青泽面色如刀,眼泪却如决堤的水。
应龙伸出手,说:“青泽……”
青泽一把拍开他的手,用剑指着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们都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啊!”
“我什么都知道啊!”
“我只是装作不知道,欺骗自己,让自己也以为自己不知道。”
“若是一辈子不去拆穿一个谎言,于我而言,那谎言便成为了此世唯一的真实……哪怕我的一辈子那么长,哪怕我早已知道真相,我也愿意不去拆穿它。”
“我乐意当一个傻逼,我乐意自我欺骗,可你为什么要叫醒我?世界上聪明的人这么多,不缺我一个。为什么不让我愚蠢下去?”
“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
“任何理由都可以,任何理由我都愿意信。为什么要说这样拙劣的谎言。让我想起来。”
“让我想起来,我刻意忘记了这么多年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的秘密。”
“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这是个怎样的故事。”
“那是白泽的秘密。他不曾告诉天下人,唯独告诉了他的弟弟。”
“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一切最开始的样子,这个故事真正的样子,在我从没见到应龙之前就知道。”
“在我第一次见到应龙之前,我就无数次听过这个故事。”
“白泽那么信任我,因为我是他的弟弟,所以什么都告诉了我。”
“我也以为我会是个好弟弟。”
“可我做不到。所以我,让自己忘记了。”
“因为我不想记得,所以我真的忘记了。”
“从忘记的那一天开始,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所以我可以理直气壮地横加阻挠。所以白泽没办法责怪我。所以我不是个自私无耻的小人。”
“我只知道,白泽是个冷血无情、麻木不仁的人,他辜负了应龙的痴情,所以我没有错。是他迟钝,是他不懂,是他后知后觉,都怪他自己,不怪我拆散了天赐的眷侣。不怪我让他们越行越远、生死相隔、永远无法两情相悦。”
“我那么自私又疯狂,拆散了互相喜欢的两个人,背叛了信任我的哥哥,亲手毁了他编织那么多年的梦,给自己找尽了借口,觉得自己深情又可怜。“
“因为我不记得,所以我想让我爱的人知道我的爱,我想让我爱的人看到我的心。”
“我爱的人喜欢上了一个不会给他回应的人,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
“我只是嫉妒,我只是小心眼。”
“我明明什么都知道,却告诉自己,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幻境里趁虚而入……我知道那是我的梦,我知道他没办法反抗我。他必须忍受我对他做的一切,他必须展现我安放在他身上的一切恶心的臆想的姿态,我让他只能看我、只能爱我……我把我所有丑陋的、一厢情愿的、卑微的、恶劣的、畸形的、一厢情愿的爱恋都施加在他身上。”
“我知道如果他活过来,一定会恨我入骨。我知道我的行为有多卑劣。我只是……我已经忍受了太久,我已经忍受了几万年……我……我快疯了……”
青泽几乎泣不成声。
“我快疯了……”
“我知道你在骗我。我知道这是幻境。”
“你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唯独这一句,我永远不可能信。”
“应龙是永远不可能爱上我的。”
“应龙是永远不可能看得见我的。”
“应龙讨厌我啊,应龙憎恨我啊。”
“应龙爱的另有其人,从一开始就和他两情相悦的人。”
“我只是个龌龊的小人,除了丑陋的嫉妒,什么都没有。”
“在我出生在这个世界前,一切就已经尘埃落定了。”
“这个故事里,从来就没有我。”
青泽一边说着,整个世界一边疯狂坍塌着。
第94章 泥足深陷(三)
他把长剑插入应龙的胸膛, 在天崩地裂间看着应龙慢慢滑倒在地上。
眼前白茫茫一片。
又恢复成污浊、燥烈、沉闷的黑红。
空气里飘荡着灼烤皮肉的焦臭味。
他想沉迷入突然出现的幻境,却还是不得不回到绝望的现实。
他是青君, 他在诛魔。
他在战场里,他在城墙上。
他在烽火连天的尽头,在被熄灭的火把前。
幻境里过了那么久,现实里却不过倏忽。
战马嘶鸣、将士呼号的声音在耳畔回响。
诛魔孽!还青天!诛魔孽!还青天!
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斩杀魔神!
菩提度厄镯上的金光黯淡下去。
魔神的手腕从他手间落下, 整个人滑坐在地, 瞳孔涣散,似乎还没回过神来, 捂着胸口吐出大口大口鲜血。
艳丽的朱色飞溅在焦黑的砖石上。
远处的红枫灼眼得很。
灼眼得狠。
青泽弯下腰,捏着白发男人的下巴,抬起他的脸。
因在人间的数月里见过数次,魔神眼尾翻飞的图腾他闭着眼都能想起来。
他曾经以为忘了,后来发现还记得。
更在此时此刻后知后觉恍然大悟:
——从一开始,这人脸上的魔纹就和别的魔物并不相同。
男人的瞳孔渐渐聚起焦, 与他对视一眼后,睫毛一颤, 移开视线,不敢看他。
当初离谱荒诞的谣言,竟然变成了梦魇般的事实。
火矢划过长空,明黄的、赤红的, 烈烈的,好似连天边的黑云也要烤焦了。
吼——!吼——!吼——!
城楼下点燃着烽火,玉骨笛长笛翻飞间, 一只又一只魔兽倒下去。
粗犷张扬的城门下全是四处横陈的刀枪和碎石。
所有战将都在等待青泽的下一步动作。
他们时间有限,要在魔将回来之前和魔神决一死战。
他们仰着头,心急如焚又热血澎湃,因为夜色彻底笼罩,城楼上烽火被熄灭而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也许青君正在和魔神厮杀。
那个在五百年前曾经逼退魔神的青君,正在与魔神决一死战。
若是青君胜了,三界都将重归朗朗乾坤。
若是青君败了,他们一个都没办法活着回去。
他们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把生命托付给了青君,来奔赴这场战役。
青君!青君!青君!青君!
诛魔孽!诛魔孽!诛魔孽!诛魔孽!诛魔孽!诛魔孽!
哔哔啵啵。
青泽被城楼下的呼喊震得头疼欲裂。
他也是登上城楼,才发现其下的声音竟然能听得这么清楚。
魔神在城楼上独自站了这么久,自然也听得很清楚。
青泽提着剑,在漆黑的夜色里,听见自己说:“……殷洛。”
白发男人闻言浑身剧颤了一下。
青泽的心沉沉落了下来。
在天界的时候,青泽偶尔会想:
殷洛一定到死都想不到,宋清泽有朝一日会好好扎起自己的头发,有朝一日会换上一身劲装,有朝一日会不再自由跳脱,有朝一日会停下脚步,有朝一日会彻底长大。
在殷洛短暂的一生的最后的、苍凉的记忆里,宋清泽应该永远任性偏执、凉薄轻佻,哪怕寿数绵长也应该永远是个初初长成的青年模样。
若是殷洛还活着,看到他现在的样子一定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他想着想着会不自觉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因为往事一去不返而陷入沉默。
可原来变的不止是他。
他变了。
殷洛也变了。
六百年没见,他和殷洛都已经面目全非。
殷洛的衣服全然不像之前那样克制严谨,惯常高束于喉结下方的结扣解开,领口大敞,可以见到妖冶的藤蔓沿着胸线腾腾翻飞上来。
若再敞开些,必然能见到两点挺立的深红色。
殷洛现在终于不再是活死人了,和一个正常的、活着的人一样轻轻地呼吸着,衣襟也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青泽呼吸一滞,用剑尖沿着他的微微起伏的领口一路虚虚滑下去,挑开他的腰带。
扯开衣服。
身体上的魔纹也很熟悉。
他曾经在蓬莱仙岛上,在小小的洞窟里,在烛火摇曳间,带着怜惜亲吻过其上的每一道堕落靡丽的纹路,把殷洛当一只迷途的、已到末路的困兽,缱绻又温柔。
他不能给殷洛爱,但他可以照顾殷洛,给殷洛一个岁月静好的结局。
他为殷洛的死亡悲泣,他为殷洛毁了蓬莱,他为殷洛提着剑捅了魔族的老巢。
可殷洛为什么没死。
如果殷洛没死,过去的一切就都成了笑话。
如果殷洛没死,就代表着,他愚蠢地唤醒了自己最大的敌人。
魔族都应该去死,魔族都应该去给应龙陪葬。
他们毁了应龙,他们毁了三界。
他们迟早要为自己的罪孽血债血偿。
殷洛的存在一开始就是个骗局。
对啊,怎么会那么巧呢?
一个一点应龙气息都没有的、魔气缠身的活死人,偏偏和应龙生得一模一样。
明明一开始就有察觉不对。
明明一开始就不应该犹豫。
明明一开始就想过杀了他。
说什么喜欢自己?说什么在等着自己?
那么倔强可怜、那么惹人疼惜的样子。
都是假的。
他一定是思念应龙太久,才会被迷惑而不自知。
让尚未觉醒的魔神以受害者的姿态,骗取到自己的怜悯,利用了自己,破解开了封印,带来数百年的魔患。
还使自己愧疚至今。
他的剑尖碰触到殷洛一如既往冰冷的皮肤,凌空游移着,好似在犹豫应当从哪里划开。
殷洛侧过脸,低垂的睫毛越发颤抖个不停,指节捏得发白。
青泽对他的每个细微表情动作变化都很烂熟于心,看了他的反应,愣了一下,停下动作,往下一摸。
然后恶意地嗤笑出了声。
贴近他的身体,凑到他耳边,说:“殷洛,你X了。”
他说着好似调l情的话语,语调里却全是轻鄙唾弃。
收回手的时候看了看,表情好似觉得有些恶心。
殷洛终于忍无可忍,低声说:“宋清泽……”
青泽哪里听得他叫自己这个名字,暴怒而起,一巴掌狠狠扇了下去。
再被叫这个名字,青泽嫌脏。
殷洛侧倒在地,手撑在粗粝的黑色砖石上,白色的长发挡住表情。
脸上火辣辣的疼。
青泽对他刻薄过,挑衅过,冷漠过,温柔过,凶狠过,恶趣味过,甜言蜜语过,小心翼翼过。
可从来没有这样双眼憎恶过。
从来没有看着他,好像在看一坨丑陋不堪的垃圾过。
他受不了。
他是一只早已被青年蛮不讲理地撬开硬壳的蚌,一个冷漠的眼神就能疼得他生不如死。
更枉论憎恶。
青泽,青泽,不要这样看着我。
我受不了的。
求求你了,不要这样看着我。
他从美好温柔的幻梦中醒来,被一巴掌彻底扇回到了黑沉沉的现实。
现实是,他们从未有机会真正开始。
现实是,他终于被所爱的人亲眼看见,他是如何彻底变成了一个怪物。
他曾经拼死也要斩杀的、不容于世的、自己深深憎恶的怪物。
他在万劫不复的深渊里。
再也得不到救赎。
但至少,青泽以为真正的他早已死去了。
那就让他祈求青泽永远不要知道真相吧。
花了那么多时间,临到最后,他竟然真的听到青泽亲口告诉他,他也喜欢着自己。
只是青泽最后说的那些话……他没有机会向青泽解释了。
故事真正的版本,只有一个人知道。
只存在在一个人的心里。
只藏一个永远沉默、早已死去的上古神兽还活着的时候的身体里。
在数万载的时间中,偶尔从匆匆移开的视线中荡漾出来,从紧抿的唇缝间流淌出来,从被尾巴轻轻撩拨的水波间摇曳出来,从身体过度紧绷的幅度里泄露出来。
然后飘散在空气里,消失无踪。
只有比他更沉默的荒山埋葬了他的秘密。
到最后都没能说出口。
一切就戛然而止。
这样一个蠢货,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死掉了。
这个唯一的版本便随着这个上古神兽的死亡而永远被尘封。
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没有人知道这个一贯沉默的家伙多么努力地想要让那个人听到这句话。
他即将作为堕入魔道的人皇死在天界青君手里,他永远不能告诉青泽这个故事真正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