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是。”
青泽:“你这样勇猛忠诚的将士,就算吃了一次败仗,我也不会责怪你。”
天将似乎疑惑极了:“那大人今日为何……?”
青泽:“将军,我的确生气。我气的不是你打了败仗,丢了城池。我气的是你曾是最勇猛的战士,能在魔族最鼎盛的时期迎战魔神而不惧,如今魔族式微、处处掣肘,你却失了对战的勇气。你不是失了一座城池,你是失了一座原本不应该失的城池。”
青泽又:“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丢掉这座城池?”
天将牙关颤抖,摇着头,神情痛苦:““大人……我、我也没有办法。我……宁愿当初战死在天门,也不想变成现在这个懦夫。”
“可我……可我着实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胡说八。”青泽,“你与魔神相抗时可不怕死。你做了这么多年天将,要是怕死早就请辞了。”
“你恐惧的不是死亡。你恐惧的是失败。你们都是万里挑一的、天界最骄傲的战将,却像落水狗一样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你高傲的自尊被踩在地上,你发现自己并不是那么了不起,所以你恐惧。”
“你害怕像当年一样,竭尽全力,却仍是失败。”
“你害怕再次直面自己的无力与弱小,便从一开始就放弃抵抗。”
“若你睁开眼睛,就能看到,你的敌人并不再能战胜你,战胜你的是你的恐惧。”
军帐内鸦雀无声。
天将抖如筛糠。
青泽:“你以为我会安慰你?你以为我会开解你?”
青泽摇了摇头,神情凉薄至极:“那么现在,我告诉你——”
“你就是失败者,你一无是处、一事无成、逃避责任,愧对天将之称!愧对他人信任!”
“我不是!”天将长戬一抖,戬尖直指青泽,青筋暴起,咬牙切齿,“我是个战士!我是天界的将领!我愿意为我所追寻的正义付出生命!我——!”
他看着青泽,神情简直称得上杀气腾腾。
因为怒火而大口大口喘着气。
青泽却终于笑了。
他说。我知你不是。我知你们都不是。那你就去做。那就为你想守护的东西去战斗。你记住你刚才说的话,你记住刚才心里激荡的决心。
他说。你想起来了吧。从天诛之战起就丢掉的东西,过了这么多年,你想起来了吧。
他说。你们都应该想起来。
“放心去战。不会有人因为战败而觉得你是懦夫。”青泽将手中的舆情报告揉成一团,丢到地上,“但一定有人因为你怯战而觉得你是懦夫。”
天将收回长戬,沉默许久,突然朗声大笑。
战!战!战!
把那帮魔祟封回无间地狱,砍断他们的手,砸烂他们的腿,挖出他们心,把他们游街示众,让他们尝尝本天将长戬的味!让他们为曾经造的杀孽血债血偿!
青泽在洪荒时是个擅于煽风点火的高手,当他把这个才能用在收买人心上,竟也大放异彩。
他把所有天将的底细都大致探了,各自说了一番言语。
数日之后,战局竟然一点点被掰了回来。
魔将们脸上原本带着嗤笑的优哉游哉神情终于渐渐消失,双眉紧皱,严峻之色愈显。
他们占尽了地利,却不被允许大开杀戒,与终于下地决心与他们背水一战的天将一时胜负难分。
青泽看了看标记越来越复杂的地图,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他打过很多次胜仗,却始终差了最关键的一场。
不是普通的胜仗,是一场足够壮烈的、很大很大的、跌破所有人眼球的、足以倾覆魔族威压的胜仗。
他要在这众目睽睽的人间,真正打败魔神。
让众人目睹,战无不胜的存在不再战无不胜。
让众人知晓,最被人恐惧的力量也可以俯首称臣。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就见面辣
第92章 泥足深陷(一)
数月胶着。
天兵声势大振, 战绩越多,越是勇悍无比, 一时竟形成排山倒海之势。
诛魔孽!斩魔神!
杀!杀!杀!
魔将恨得咬牙切齿,每每开战前必将对天将破口大骂一番。
眼见魔将越发气恼狂躁、失了起初的游刃有余,青泽知晓时机终于成熟。
与众天将用计使引魔将倾巢出动、离开北狄后,青君下令,率军与玉骨笛突袭北狄。
时值深秋,北狄地势颇高,漫山红枫在战火间烈烈地开着。
熏熏地从心头灼起, 留下焦黑的余烬。
青泽骑着气势凛凛的仙兽, 从一座远山山头眺望另一座山头的北狄城楼。
他要打一场扭转民心的仗,一场擒贼先擒王的仗。
一场只能赢, 不能输的仗。
所以他一扬长剑,携奇兵冲将下去。
“杀——!”
这场厮杀蔚为壮烈,后来青泽却不太能回忆起细节。
只能记得秋日里的红枫。全是红枫的山。红艳艳。绽放。枯萎。燃烧。火。
烽烟。半边天的灼黄,半边天的丹红。
找回昔日血气、神情无畏、战意盎然的天兵天将们。
即将被伸张的正义。难凉的淋漓热血。
枫叶间獠牙似的、骨节粗大的、焦黑的、狰狞的城楼。遮天蔽日、颜色暗淡的战旗。
因魔将被支离而独自站在城楼上的、暗红大氅猎猎飞舞的白发男人。
好似身披鲜血,远远地看着他,面庞忽明忽暗、被染上烈烈余火。
身周是厮杀的魔兵天将, 玉骨笛仍果决利落地穿梭在战场间。
青泽停下动作,想起五百年前看到的那截白色的发尾。
他推开挡在身前的魔兵, 咬牙切齿地往城楼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走到城楼下。淌过战场杀伐。握着一柄剑。
花了六百年,他就要站到魔神面前。
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斩杀魔神!青君必胜, 斩杀魔神!
吼——!吼——!吼——!
天兵的呐喊与魔兵的嘶吼交杂,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响,喧嚣地鼓噪着他的耳膜。
青泽一跃而起, 落到城楼上,发现原本点燃在城楼上的火把已经被熄灭。
他几乎以为城楼上那个男人因为看见自己走过来而后退了一步。
魔神伸出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说:“不要过来。”
声音经过布匹的阻挡,显出一股说不出的晦涩压抑。
青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个人说着不要过来,连身体都微微颤抖着,好似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却仍是站在原地。
就像在等着自己。
他等着自己干什么?
等自己来杀了他吗?
独自站在城楼上,等着自己来结束他荒诞的、荒芜的、丑陋的、可笑的、自甘堕落的、受尽憎恶的、无法解脱的一生吗?
青泽右手提着剑,一步一步走过去。
夜色那么深,好像看不到尽头。
他站到与魔神相距咫尺之间,闻到魔神身体上、发梢间、骨子里透出来的浓郁腥气,和比腥气更暧l昧潮湿的味道。
看见了从袖口里延伸出来的、攀附着他手臂的、花纹似曾相识的靡丽图腾。
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拽开。
远处烽火连天,城楼下硝烟漫目。
整个世界安静下来。
浓郁的夜色里,他看清了魔神的脸。
有什么东西掉进了记忆的浊潭,又扑棱棱飞起来。
近的近。远的远。深的深。浅的浅。
烫得不能再烫,凉得不能再凉。
手腕上的仙族神器华光四起,眼前只剩白茫茫一片。
*
哗啦啦。
溪水从耳畔划过,青泽睁开眼睛。
从一场漫长压抑、充斥绝望、看不到尽头的长梦中醒来。
他这一觉可睡得真够久,醒过来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白金色的太阳挂在天上,天空又高又远,云又软又胖,山峦间荡漾着空旷辽远的、不真实的、朦胧的柔光。
现在正是洪荒末期,他如往常一般在开遍漫山不染的衡山中小憩。
青泽打个呵欠,坐起身来。
他的手撑在地上,突然觉得一阵刺痛,移开手一看,发现原本只生长着细草的溪畔不知何时竟生长起了几根从未见过的、黑色的、带刺的藤蔓。
其中一根上甚至开出一个浓郁得有些靡丽绮艳的、蕊芯泛着朱红的黑色花朵。
白泽不是只种不染么,什么时候又种了别的花?
他想了想,不太明白,止了伤口的血,坐回到了溪水旁。
他性情懒散,一觉睡醒也懒得打理自己天生微卷的头发,胡乱地用细绳绑了个结,青色外衫随意披着,蹲在溪水旁的一块石头上,很有些衣冠不整、吊儿郎当的意思。
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踏过花枝的细微声响。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你是青泽?”
青泽转过身。
站在他面前的男人身着一身曳地玄袍、其上龙纹飞舞,发冠高戴,黑发及臀,眉目英俊,身形挺拔,好不气派。
青泽的脑子空白了两秒,问:“你是谁?”
那人沉默了一下,说:“我是应龙。”
应龙是谁?
青泽在脑子里翻找了一下,觉得没有印象,说:“我是青泽。”
他回答之后等了一会儿,见男人仍是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想了想,道:“你来找白泽?他下山去了,你下次再来吧。”
应龙摇了摇头。
青泽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就转过头去,继续对着溪水发呆。
几朵白色的花瓣飘在溪水里晃晃悠悠一路远去。
哗啦哗啦。
过了一会儿,一旁突然传来淅淅索索的衣料摩擦的声响。
青泽转过头去,发现应龙竟然坐到了自己身旁。
这可是他专用的地盘,连白泽都晓得莫要打扰他的,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
青泽说:“你……”
他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却发现黑发男人虽然仍是一副沉默的神色,放在膝盖的指节却紧抓着,好似有些紧张。
青泽不知怎的就说不出后面的话了。
黑发男人等了一会儿,发现青泽没有提出异议,就继续一动不动地坐在青泽旁边,看着哗啦啦的落花和流水,沉默不语。
可他虽然蛮不讲理地坐下了,却好像很知道自己的格格不入似的,身体僵硬得一塌糊涂,那莫名低气压的磁场几乎给一旁原本自由惬意的青泽造成压迫了。
青泽原本心情很是不错,可这男人到来后不知为何升腾起一种沉闷压抑、沉郁得几乎要窒息的情绪,让他不免抵触起男人的出现。
这人什么时候才走啊。
他心不在焉地发了会儿呆,直到渐渐忘记身旁男人的存在,刚才出现的负面情绪才平息下去。
旁边实在太过安静,青泽以为应龙已经走了,转过头去,发现他还坐在不远处,留给自己一个侧脸,微微低垂的睫毛时不时轻轻颤动一下。
也许是察觉到了青泽的注视,男人虽然神情未变,看着眼前的流水、好似在睥睨山河,压着黑发的耳尖却渐渐变得红红的。
青泽看着看着,觉得心里有些发酸。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心情,就转过脸去。
到天快黑的时候,黑发男人站起身。
青泽仰头看他,问:“你要走了么?”
应龙点了点头。
青泽就笑了:“再见。”
应龙看他一眼,咬了咬唇,转头走开了。
青泽看着他走远。
他以为与应龙应当只会有这样一面之缘。
可第二天,应龙竟然又来了。
青泽黑发男人,道:“你……”
应龙这次甚至都不看他的,拧着眉头,昂着下巴,侧着脸,视线不知在看哪里,人倒是动也不动杵在原地。
显然是今天也不打算离开的模样。
青泽就叹了口气,拍了拍旁边的空地:“你坐这里吧。”
应龙就坐下了。
然后一整天动也不动,就好像把自己当一块沉默的顽石。
第三天的时候,青泽看着走过来的应龙,挥了挥好不容易翻箱倒柜翻出来的、尘封已久的、用细树枝和细线自制的鱼竿,说:“这样,如果你一定要呆在这里。我钓我的鱼,你自己找点你自己的事情做,你觉得好不好?”
应龙似乎没什么意见,看他把细绳丢进溪水里,转过头,化出一把长剑慢慢地磨。
果然,有了事情做,气氛终于没这么尴尬了。
青泽在溪水边垂钓了一整天也没钓上来一条鱼。
应龙应该是看见他拿出来的鱼竿的第一眼就知道这鱼竿必然是钓不上来鱼的,却什么也没说。
时间一天天过去。
青泽从来没钓起来过一条鱼,应龙的剑似乎永远也磨不锋利。
青泽现在对坐在自己旁边的应龙已经习惯了,只是偶尔会疑惑,白泽这次下山,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又有一天,应龙来的时候提了两坛酒,说是天下闻名的龙涎。
他尝了一口,觉得太烈,第一口下去,整个肺腑都在灼烧。
又尝了一口,后劲倒是馥郁醇和,余韵悠长。
多喝几口就有些停不下来。
好喝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