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不在乎被人看见自己现在的样子,可怀里的人几乎在听到魔将的声音的瞬间就凝固成了一块石头,好似恨不能晕死过去。
就是要让你出丑啊。
青泽知晓殷洛难堪,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抱在怀里恶意轻佻地颠了颠。
安平僵硬了一下,压低声音,一字一顿:“捉、拿、青、君。”
锵锵锵。便听一阵兵甲齐动之声,数百长兵直指青泽。
青泽勾起笑嘴角,果不其然见殷洛不能再装死,转过头、露出被扇红的半张脸颊,制止道:“安儿!”
殷洛曾与他同行数月,怎么会不知一个小小的魔将在他手里毫无还手之力。
但这个称呼是怎么回事?
魔兵闻言煞时顿在原地,不敢动作。
安平站在魔兵队伍前,一语不发,看清殷洛模样,怔了一下,连端着臂弩的手臂都颤抖得厉害。
“——安儿?”青泽看着安平,“他真是你的儿子?”
殷洛沉默不语。
“我还以为你当真一人在这世间,寂寞得很……把他当成哪个夺了你帝位的王爷的孩子,还想着为你报仇……”青泽几乎是喃喃自语着,说到这里脸色愈沉,一步一步向安平走去,语气森然如厉鬼。
“没想到。好你个殷洛,竟然还瞒着我藏了个私生子。”
魔兵后退一步,安平桩似的杵在原地,微青的皮肤泛出比夜色更浓的戾气。
青泽从来从来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对喜爱之人有多心慈手软,对讨厌之人就有多锱铢必较。
此时俨然就是动了真怒。
饶是眼下景况十足难堪,也由不得殷洛兀自扭捏。殷洛十指紧攒了一会儿,勾着青泽的脖子,在魔兵的众目睽睽间,凑到神情玩味的上古神兽耳旁,不知说了些什么,顿了一下,又回到原处。
青泽终于移下视线,看他一眼。
看到两排低垂下去的睫毛。
他挑衅似的微微松开手,看着猛然攒紧自己衣领的男人,又一把抱住,恶劣地笑着,低下头,凑到他耳畔,说:“好。”
然后他转过视线,道:“安平,你父亲死到临头还求我饶你一命。你若是识相,就乖乖退后,给我让路。”
见安平仍是一步不退,青泽终于彻底失了耐心,眸光一闪,几道携带罡气的法阵便狠狠向魔将压去,煞时摧枯拉朽,逼得魔兵四倒。最后一道法阵更是五指山似的压在安平身上,让他动弹不得。
青泽跨过倒在地上的青年的身体,目不斜视的向前方走去。
一直走到一个气派十足的寝殿门口。
殷洛的寝殿很是奢华大气,铺着花纹繁复、柔软细密的地毯,燃着与之不符的、阴冷暧l昧的香,一层层薄薄的红纱从房梁垂落下来,很艳气地招摇着。
龙塌隐在层层红纱帐之后,床头金龙飞舞,好不气派。
宽敞无比的床面铺着几层轻轻一压就能陷下去的软垫,锦绣叠被颇凌乱地四方横陈,棱角方正的长枕上绣满金线、勾着银边,金丝软被沿着床沿搭落到脚踏上。
床头放着一柄玉如意,一个白玉酒壶,几个酒杯,横七竖八地倒着,只有一个端端正正摆放在其上。有一个酒杯已经落到了地上,碎了一个角,酒液打湿了一小块地毯。
呸,真他妈醉生梦死。
青泽把殷洛扔到床上,打开酒壶闻了一下。
是普通的、凡间的酒。
甚至算不上烈。
青泽放下酒壶,化出长剑,转过身,看着微微撑起身体的殷洛,沿着他颈边一剑刺穿龙塌,觉得眼前的场景与第一次见到殷洛时相似极了。
青泽说:“说。”
他说的说,指的是让殷洛履行刚才的承诺。
他原本打算给那魔将一个教训,在杀死殷洛前先杀了他,却被护子心切的殷洛凑到耳边,提出了新的条件。
殷洛说的是:“宋清泽……我这几百年查了很多事情。你带我回房间,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
青泽被无量太华坑了一把,觉得这天尊实在有些问题,自然是要报复回去,在折磨够殷洛之前,先从殷洛这里套到足够的信息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便一时兴起,说了个好。
他既然说了好,便抱着殷洛回了寝宫,等他回答。
殷洛看了看颈侧的剑锋,抿了抿唇,组织了一下预言,正准备开口。
青泽却又改了主意。
“但在此之前,”上古神兽说,“你得先告诉我,那个安平是怎么回事。”
殷洛愣了一下。
这对青泽而言应当算不得什么重要的事情,青泽却俨然很是郁结难解。
青泽看了殷洛有些僵硬的表情,言语越发刻薄:“是你和哪个妃子生的?对了,我听说你只有过一个皇妃,给你生了一双儿女,因为不得你欢心,都早早被你暗中处死了。”
“我一直不信,看来也可能是真的。”他顿了顿又说,“安平、安平——从来没听你提起过。难道是哪个烟花柳巷的花妓怀的野种,长大了才来认祖归宗?”
“你不是早年一直在行军打仗?军营里没有女人吧?我听说……你们这帮刀口舔血的人,有今天没明日。若是放纵些的,每打下一个城池,都要去勾栏院寻欢作乐,可有不少都染上了脏病……”
“殷安平?他母亲是谁?他知道他父亲喜欢男人吗?他知道他父亲在床上有多……”青泽越说语气越是咄咄逼人,看着殷洛,表情简直隐隐有些反胃,“我真的是你第一个男人吗?你那时候的反应根本就不可能是第一次……殷洛,你身上没什么脏病吧?”
眼见他越说越过分,殷洛道:“宋清泽!”
青泽闭上嘴。
殷洛和青泽气喘吁吁对视一会儿,努力调整好呼吸,说:“安平不是我的儿子。我膝下无子无女,他是你和我……是你从陇下村救出来那个小孩,我认他做了义子。”
青泽说:“什么?”
殷洛说:“安平是陇下村那个小孩,我给他取了名字。”
安康和乐,一世太平。
殷安平。
青泽有些迷茫地重复了一遍:“陇下村?”
时间过了太久,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然后在想起来的下一秒,这个上古神兽露出了简直称得上可怖的神情。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白发男人,说:“殷洛,你做了什么?”
“你这个疯子,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青泽一把掐住殷洛的喉咙,“陇下村那个小孩?——他是个正常的、活生生的人。他那么信任你,他结交了很多新朋友,他和公廨里的人都相处得很好……”
“你以为谁都是你这个入魔也无所谓的活死人吗?你以为谁都是你这样和其他人永远格格不入的怪物吗?他被留在了太涵。你让我不要给他武器,我听你的,收回了他的武器。他受仙族结界庇佑,未来会有很长很好的一辈子,会平安度过他的一生……人族有三世轮回的,你不止毁了他一辈子,你毁了他三生三世……我们救他出来不是要让他陪你一起万劫不复的!”
“就算你需要为恶的爪牙,为什么连一个信任你的孩子都不放过?”
“你怎么这么自私?你怎么这么可怕?”
“你是谁啊?你是谁?你为什么要披着殷洛的皮囊?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每说一句,殷洛的脸色就惨白一分。
第96章 泥足深陷(五)
“你说啊——”
殷洛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双唇紧抿,身体僵硬。
青泽看着他一身审美突变的衣袍, 看着他微微渗血的半张脸颊,看着他被雨水打湿、一缕一缕披在身上的白色长发,看着腰下不自然的衣服褶皱,看着骄逸的寝殿,看着横倒的酒杯,看着盛酒的白玉壶,看着斜放的长柄玉如意, 看着摇曳的红纱, 看着紫砂的香炉。
最后移回视线,看着他猩红色的、半点墨韵也不可见的眼睛, 又是一声怒气腾腾地质问:“你说啊!”
他这么问了,却没有再听殷洛回答的意思,话音未落就掐着殷洛的脖子就把他往墙上撞。
龙床倚着的墙面上是华丽的浮雕,床头固定着两扇巨大的、珠光璀璨的羽扇,扇尾缀着细细的玉石和两根长长的、蓝绿相间的孔雀翎。
白发男人的后脑勺撞击在华丽坚硬的浮雕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连扇上的华丽长羽都颤动起来。
砰——
重重一下砸在青泽心上,使他猛地一惊, 松开对殷洛的钳制。
殷洛躺回雪白绒锻和绣金锦被间,侧着脸,抓着一个长枕,胸l口激烈地起伏着, 咳嗽得浑身都在抖。
鼻尖一片撩拨得人心神不宁的低迷暗香,华丽的寝殿内一片死寂,只听得其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紧锁的殿门外突然躁动起来。
先是哐、哐、哐。
顿了一下, 就变成了哐!哐!哐!哐!哐!哐!哐!哐!
比起敲门更像砸门,好像要把紧锁的门扉强行破开似的。
许是越来越大的砸门声终于唤醒了某个不小心睡死过去的、本应看守在门口的随侍,不一会儿便听到另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惊慌地劝阻:“安平大人,陛下的寝宫不能擅闯的啊!”
一直沉默不语专注砸门的青年终于开了口,语气很是气急败坏:“天界战神都被你放进去了,还好意思在这里阻拦我?!”
接着便是一片乒啷乓啷、兵荒马乱。
青泽回头看了眼紧锁着的、剧烈晃动的门扉,一扬手画了个阵法,长袖一挥,那门扉就一动不动了。
门外的人对随侍迁完了怒,又砸了几下门,发现无法再撼动门扉丝毫,咬牙切齿地重重又捶了一下,停下动作。
站在门口,投出一道剪影。
这小孩还真是性情大变。
青泽冷哼一声,转过头来看被自己松开钳制的男人。
殷洛仍在神经质的微微战栗着。
青泽冷漠地看着他抖。
抖完了,殷洛终于回过神来,收敛面上难堪神色,稳住声音,努力地说:“宋……”
刚说出一个字,听到自己的声音,殷洛愣了一下,闭上了嘴。
他的声音本来是很好听的、沉稳的男中音,恰似金玉落地,尾音比绸缎还顺滑,很有些养尊处优的意思,略一压低又能显出不怒自威的意味。
可原本在城楼上就因使用过度而有些沙哑,刚才又被掐住脖子损了声带,现在不但称不上好听,简直连自己都觉得奇怪得很。
青泽听到他的声音,神情难辨地看了他一会儿,在满室暧l昧沉香中一袖子扇熄了寝殿内通明的烛火。
坐在床头,不知在想什么。
房间陷入黑暗,只可见门外点燃的火把。
突然看不清青泽的模样,殷洛不知为何慌了起来,身体先于理智地抓住青泽的手臂,说:“宋清泽,我查到的事情还没有告诉你……”
他以为自己神色如常,青泽却转过头来,任他抓着自己,看着了他一会儿,神情带上了轻佻的嘲弄,好似根本不在乎他在说什么,俨然如在看一个小丑。
可又比嘲弄多了些什么。
殷洛说着说着声音就越来越低,终于喘息一声,咬住了唇。
因为青泽已然翻身上了奢华骄逸、空空荡荡的龙床,压在他身上,猥亵意味极强地隔着衣服耸动了一下,咬着他的耳垂。
然后告诉他:“我现在不想听。”
*
梼杌得知天兵奇袭北狄的时候气得差点没撕了传令兵的嘴。
看看天色,干脆一手揪着麟银一手提着流星锤就往回冲,留下整队精兵跟在后面追。
一路过关斩将,刚好在北狄城门与匆匆赶回的穷奇饕餮军汇合。
麟银忍了梼杌一路的阴沉脸色,远远看见城门口才千余天将,气得跳脚:“这么一点兵!能奈何魔神大人才有鬼!何况安平还在城内,你怎么总这么大惊小怪?”
梼杌剜他一眼,好似很恨铁不成钢似的。
他被这样瞪了,很不服气,一撇嘴角,慢悠悠走在最后面,待再走得再近些,看见被火石轰得弹眼密布的城墙,才换了副神情,化出长鞭,握在手里。
梼杌穷奇已经与手持长笛的上古神祇交起了手,你来我往,惊天动地。
饕餮率三军围堵天兵,形成包围之势,简直要让他们插翅也难逃。
眼见其他人无心留意自己,麟银往旁边避了避,秉着一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打算当一朵无世无争的壁花。
却见梼杌被上古神祇笛尾一扫,受了些伤,后跌出战圈外,转头怒瞪着自己。
但凡是个男人,都受不了一天之内一而再再而三被个女人这么瞪。
麟银咬了咬牙,提着鞭子就冲了上去。
下一秒就被打飞了回来。
趴在地上装死。
梼杌怒瞪了他一眼,擦掉嘴角鲜血,提起流星锤又向玉骨笛跃去。
眼见天兵毫无还手之力,玉骨笛皱了皱眉,一手荡开身周二魔将,落在地上,长笛一横,放在唇前。
指尖翻飞间,半点声音也没有,却有一道巨大的金阵随着吹奏凝聚在身周。
穷奇把手中的刀朝玉骨笛甩去,被玉骨笛身前的阵法挡开,飞身上前,召回大刀,怒道:“他要逃!”
此言迅疾,却已晚了。
那些天兵手背上都画着同样的阵,此时被长笛唤醒,竟是一道足以转移数百残兵的逆向召唤法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