梼杌转头道:“饕餮!”
饕餮点点头,化出原型,张开巨嘴,以侵吞天下之势吸起一道疾风,沙场上一片飞沙走石,任天将将刀戈深插入土地也只能全被吸向他的方向。
只有玉骨笛仍站在原地,长笛一划,将麟银凌空向饕餮丢去,逼得饕餮闭上嘴巴,再一点阵心。
阵法完成。
不过倏忽,被层层包围、插翅难飞的天将消失无踪。
饕餮吐出被吞进嘴一半的麟银,变回羊面人身状。
四大魔将聚于阵前。
梼杌看着逃之夭夭的天兵,气得一脚踩在流星锤上:“脏手段!脏手段!”
她不懂得什么兵法战术,但凡不是堂堂正正决一死战,都觉得是脏手段。
饕餮道:“梼杌,我看来时城楼门口只有天兵,此事必有蹊跷。我们还是回皇城找寻安平,问明他为何不出城应战,再同他确认魔神大人安危为好。”
麟银道:“那安平原本就很有问题。我们和他共事数百年,有谁搞清楚他当初放着好好的人族不当,做什么要脑子进水入我魔族了么?指不定他就是人族派来的叛徒,用谗言蛊惑了魔神大人,仗着大人偏袒,每日趾高气昂,探清了我们的底细,这便要伙同外族端我们老巢了。”
梼杌是魔将里最护着安平的人,哪里听得麟银话里话外的阴阳怪气,闻言就道:“你放屁!”
她骂得倒是斩钉截铁,心里却也有些不安,也不敢再耽搁,提起流星锤,对身后魔兵扬声道:“回城——!”
*
一干魔将各率一小队魔兵一路疾驰回了皇城,梼杌看着晕倒在皇城门口的魔族守卫心里一惊,惴惴不安地往里走。
安平拥兵皇城却不出面对敌,实在没有道理,只盼魔神大人可千万不要出了什么事才好。
他们火急火燎地在皇城里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安平,过了好一会儿才跑来一个随侍说安平大人在陛下的寝殿前。
梼杌与饕餮对视一眼,令魔兵都横持武器,一路轻驰匿行到了寝殿附近的枫叶林处,一扬手,令魔兵四散成在远处团团包围之阵,匿于原地。
透过枫叶缝隙,可以见到林后不远处的寝殿内一片漆黑,青年魔将正不发一语地面朝紧闭的殿门,双拳紧握于身侧,不知道站立了多久。也许是指尖掐得太用力,鲜血竟从他的掌心沿着指骨滴落下来,凝成一道细细的血线。
经过城外与玉骨笛的一番鏖战,此时已是后半夜,过不了多久便天边便能泛起鱼肚白,天色将晚时的绵绵细雨也早已停歇。
安平身旁两位随侍高举着火把,数百名魔兵跪于寝殿台阶之下。
此般情景,怪异至极。
但不像有天兵作祟的样子。
梼杌就回头道:“你们在这等着,我过去看看。”
她收起流星锤,惴惴不安地向寝殿走去。
跪在地上的魔兵见她从枫林外走来,齐齐给她让出一条道路。
梼杌提起裙摆,一路拾级而上,沿着石阶走到寝殿门口,看着站在旁边的、一动不动地看着漆黑殿门安平。
正准备开口,却听到门内传来一声声轻微而急促的喘息。
作者有话要说: 梼杌姐姐,一个男子力全魔族最高的美艳女A(。
第97章 泥足深陷(六)
饶是身为作风乖戾的魔族的女将, 梼杌听到屋内声音也是愣了一下。
只因这位曾是上古神兽的魔神大人着实是魔族里的异类,自从从天界回来, 每天夜里就一个人窝在房间里,不但半点想要召美人欢好的意思都没有,还下令谁都不许靠近。
五百多年下来,梼杌都要怀疑他到底是魔神还是和尚了。
没想到,竟然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挑选错了美人的性别。
再看天光即将破晓,屋内声音虽小却勾人极了,半点停歇下去的意思也无, 甚至间或夹杂着几声另一人玩味的轻笑。
梼杌听得实在尴尬又脸红, 咳了一声,转过头, 对青年魔将道:“安平,你别在这傻站着了,我们几个都回来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快给我们个解释。”
安平侧过脸看了看梼杌,又转过身, 看到不远处的魔兵,说:“好。”
梼杌听他同意, 倒也不急着带他离开,看他双手仍在滴血,摸出一条绷带,绑在安平手上:“你这人族小鬼, 还是当过皇帝的人,怎么这么没见过世面?我们魔族多的是男和男、女与女欢好的事情,多听多见几次, 你就习惯了。”
安平道:“梼杌,我如果告诉了你,你一定比我失态得厉害。”
梼杌嗤笑一声:“怎么可能,老娘什么没见过。”
安平说:“里面那个是青君。”
梼杌说:“什么?”
安平说:“里面那个,是天界的青君。”
梼杌撩起裙摆就要去踹门。
安平一把拉住她的手:“门被从里面封住了,外面打不开。”
梼杌说:“干他娘的青君怎么他妈的杀进了魔神大人的寝殿里——”
安平说:“……”
安平说:“你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梼杌放下脚,说:“我们刚刚才回来,怎么可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安平道:“对,梼杌,你们刚从城外回来,城楼外面到底什么情况?”
梼杌说:“……城外?城外围了些天兵,没多少,被我们打回去了。”
说到城外的天兵,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来找安平的目的,转头看着安平,气冲冲道:“分明是你拥兵驻城,怎么还问我们到底是什么情况?”
安平看了梼杌的神色,发现她比自己还茫然,不由得眉头越皱越紧,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内殿,说:“梼杌,叫上其他魔将,去议事堂。”
*
“你说,魔神大人拦截下了天兵攻城的消息,自己一个人跑去了城楼?”饕餮瘫坐在议事堂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把玩着两颗手球,囫囵地转着,狐疑道,“安平,你莫不是给自己玩忽职守找借口?自五百多年前天诛之战后,魔神大人管我们管得比天界那帮孙子还狠,这也不让干,那也不让干。前几百年我因为这个被他关了多少次禁闭?”
他这般问了,却并没有听回答的意思,罢兀自想了两秒,继续语气怪异道:“我都怕他哪天忘了自己是魔族,一时兴起把自家的老窝给端了。你说,他怎么可能自己跑出去和仙族打架?”
说端了自家老窝自然是夸张,可自从那人恢复了记忆,他真的是远远看着都怕那人哪天看自己不爽、对着自己就是一道惊雷劈下来。
那滋味真不是魔受的。
安平正襟危坐于饕餮对面的梨花木椅中,双手平放于两侧扶手,移过视线与饕餮相对,从容不迫道:“饕餮,就算你一直对父亲不服气,如今魔族能在人冥两界立足,可全靠他五百多年前的筹划。若真的任你在外煽风点火,怕不是把妖鬼二族得罪得精光、天诛之战后免不了被他们背后捅刀子。——你别得了便宜卖乖。”
“我哪敢不服气,我对他早就服气得很。”饕餮道,“安平,天诛之战为何我们魔族落败你怕是忘记了?我看陛下可是身在曹营心在汉,魔神的身操着瑞兽的心,一颗红心向仙族,恨不能把魔族拱手让人呢。”
若说前几句还可以说是稍有冒犯,这几句俨然就称得上大逆不道了。
在座魔将闻言大骇。
穷奇最憋不住气,见饕餮越说越不像话,一掌拍断了扶手,大刀直指饕餮,怒道:“把魔族拱手让人又如何!就算魔神大人要让我们去死,你敢有意见吗?”
饕餮嗫嚅两声,不说话了。
他一个应召返世的魔将,怎么敢有意见。
来到这世间,本来就是走马观花。纵歌纵舞纵乐纵欲,什么都想要,什么也没有。
轰轰烈烈地战斗,肆无忌惮地征伐,横征暴敛地屠戮。因为早已身处地狱,便想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拖下地狱。
梦醒时分,了无生趣。
若是魔神当真不改上古神兽目中无人的高傲秉性,觉得他们肮脏恶心,不愿和他们一起烂死在这摊污泥里,想要靠将他们献祭给死亡来换得片刻的安寝,他也没什么意见。
生命对他而言并没有意义,只是苍白无比的两个字符,让他去死和让他活过来,其实并没有多大区别。
只是不要再把他们封印在寒冰炼狱中了,实在生不如死。
应龙在他们破解封印前就受魔气所染,应当也体会过寒冰炼狱的滋味,只希望这个比谁都高高在上的上古神兽能够稍微感同身受一些,给他一个痛快。
想到这里,饕餮自嘲地仰头喝下一口酒。
让上古神兽感同身受?
那和让魔族心慈手软有什么区别?
“饕餮,”见他沉默不语,梼杌伸手示意穷奇坐下,见穷奇怒哼一声、坐下之后还双手撑在大腿上、俨然余怒未熄,叹了口气,对饕餮好言相劝道,“我看魔神大人这些年与当年对我们的态度也并不完全相同了。若他真的想要置我们于死地,这几百年又怎会扶持安平来管理族内外事宜?安平以前是人族的皇帝,最知晓人间的规矩,有他坐镇,的确是之比我们几个胡搞来得靠谱。”
饕餮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梼杌又道:“饕餮,我知道你计较魔神不务正业,无心御统三界。”
她说罢喝了口酒,把酒杯拍回雕花木椅旁的茶几上。
“以前我曾经疑惑,为什么我从诞生于世就这么渴望能够一统天下?后来我才想明白,我不是想统治他们。我是想摧毁他们。”
“我只是不服,为什么同样生于三界,有的人注定高高在上,有的人天生一无所有。”
“凭什么他们能够拥有爱、有希望、有文明、有秩序,而我自有记忆始就只能生活在一滩烂泥里?为什么我一定要仰视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尤其是那些上古神祇,他们无非是生得早了点,从洪荒里活了下来,就变成了坐拥一切的存在。还有那些上仙,他们甚至没比我们早出生几天,却一副脱尘出世的样子。还有那些人类,愚蠢又弱小,可他们什么都不用做,世界上一切的美好与不美好却都是他们的。”
“为什么我一定要仰视那些高高在上的神祇、上仙……仰视那些修士、妖怪、小鬼、人……仰视那些树、花、蚂蚁……”
“我疯狂地嫉妒他们能拥有所有我没有的东西。所以我要摧毁他们。摧毁他们的希望。摧毁他们的秩序。摧毁他们的文明。摧毁他们的爱。”
“我不曾拥有的东西,他们也不能拥有。”
“而我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一个死。可我从来就没真正地活过,我根本不怕死。”
她说罢哈哈了两声,又哈哈了两声。
饕餮虽然仍未回答,脸上的神情却有了些怅然。
穷奇脸上的怒容也退了下去,双手在扶手上摩擦了几下,摇摇头:“梼杌,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我们不都是么?”穷奇叹了口气,“可摊上了这么个新头头,此般宏愿估计有生之年也无望实现了。”
梼杌看他一眼,也摇了摇头,苦笑着道:“穷奇,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其实已经改主意了。”
穷奇停下动作,睁大双眼,惊怒交加地看着她,连说话声音都变高了:“——什么?!”
他看了梼杌一会儿,把自己椅旁的酒杯放在手里捏成了粉末,还是觉得很生气,指着全程看他们争吵的银临,恨声质问道:“梼杌,难道你当真如麟银所说,安逸太久,变得怠惰怯懦、任人拿捏了吗!”
梼杌又摇了摇头,正不知如何解释,却见一个魔兵跑了进来:“报——!”
穷奇转过头去,止住怒火,沉声道:“说。”
那魔兵单膝跪地,拱手道:“禀各位大人,最新军情。无量太华于亲下告令,青君重创魔神,被魔族生擒,生死不知,为替青君报仇,仙族不日便将出兵讨伐。”
“青君?“穷奇愣了一下,疑惑道,“不是只有玉骨笛攻城么?哪有什么青君?”
他想了想,神色更疑:“难道他已经被陛下杀死了不成?”
饕餮道:“仙族说的话你也当真?他们哪次不是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假的?说不定又是故意放出来的风声,其实那青君正稳坐天庭,不知在想什么坏招数。”
梼杌尬咳一声,准备告诉他们青君不知道为什么正在陛下寝殿里,却见议事堂的大门突然被两名随侍打开。
满头白发的魔神换了身衣服,从门外走了进来。
第98章 泥足深陷(七)
四位魔将齐齐怔住, 从梨花木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殿中, 正欲俯身跪下,白发男人却摇了摇头。
他已然换上一件蟒袍,随便一站便是个天生的天潢贵胄,慢慢走了两步,分明神色如常,却似乎颇有些吃力。
安平看了他一会儿,面无表情地上前扶住他一只手臂。
他愣了一下, 转头看向年轻的义子。
安平就恭敬地说:“父亲大人身体不适, 让儿臣扶着你走吧。”
这句话简直听得他脸都快青了,他僵硬了一会儿, 见青年简直泰然自若极了,托着自己的手臂也的确分担了身体的压力,这才控制住浑身不自然地僵直,沉默着点了点头,迈着好像不是自己的腿走到殿内台阶上的长桌后,在坐到座位上的瞬间脸又青了一下, 沉着脸示意魔将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