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听不听道别应龙终归都是要走的。他并不想听应龙的告别,也没有任何能拿得出手的送别之礼。
之后三天青泽把自己关在洞窟里,等再出去时听说应龙已经和女魃一同离岛。
白泽说应龙带女魃去了个叫做凶犁土丘的地方。
白泽又说他找了几年也没找出克制女魃法术特质的法子,应龙不愿再继续叨扰。
青泽觉得原因可能不止如此,但应龙不想让白泽知道,他就不去做那个戳穿秘密的人。
应龙离岛的第100年,终于有人发现青泽偶尔露出的表情像是有心事。青泽性格好,屿内人缘也不错,旁的妖怪摸不着头脑,便只能向白泽求助。
一开始偶尔有精怪这么同白泽说的时候,白泽没放在心上,后来提到的精怪越来越多,白泽听罢,合计了一下:青泽应该也差不多到春心萌动的年纪了。精怪们一听醍醐灌顶,三三两两商量着介绍青泽给习性相搭的女妖。
平日里大家所居之地稀稀落落,未免显得生气不够,现下里却因为这不大不小的事情热闹了起来。白泽起初觉得小题大做,看到大家都兴致高昂,觉得若能促成一对眷侣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便由得他们去了。
唯独青泽还被蒙在鼓里。
他不明白为什么隔三差五被拖去见人,直到有个女妖指着他的鼻尖,嗔怪道:“生得一副好皮相,可真是个榆木脑袋。”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他勉力配合了一番大家的好意,态度又实在消极。渐渐地,就有精怪觉得奇怪,这也没后文、那也没后文,这青泽未免太挑剔。青泽也疲于应付,只得说自己已经心有所属,辜负了大家美意。
旁的精怪问了是谁,青泽说是大家都不认识的人,就有之前做媒的精怪不满意了,你到底喜欢她什么?我介绍的女妖有哪点不如他?
青泽说:“我也不知道,独独是觉得,在我眼里,她和别的人都不一样。”
他原本只是随口杜撰,说完脑海里却依稀浮现出一个影子。
应龙离岛的第580年,青泽给自己过了1000岁的生日。在这天,他终于打破了岛内的结界。
说是1000岁,其实也只是参照着自自己有记忆始。可精怪并没有那么在乎年龄,他们能活的时间太长,多一年少一年都算不得什么。所以哪怕从有记忆开始算,青泽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1000岁。
他许是999岁、998岁、997岁,也可能是1001、1002、1003岁,但破除禁制着实是件太意义非凡的事情,以至于他当即决定这天便是自己1000岁的生日了。
满了1000岁的青泽如今已经是个大妖怪,身边陆陆续续有了些小妖怪围着他叫哥哥哥哥。在他还未满1000岁的时候,有的小妖怪问他:“为什么别的哥哥姐姐经常出岛,青泽哥哥却总是呆在岛里呢?”青泽说:“那是因为我小时候出岛太多次,现在已经腻了。”小妖怪说:“青泽哥哥好厉害!”青泽听罢只是笑。
现在“好厉害”的青泽终于可以出岛了。
也许他是修炼速度最慢、初次破结界年龄最大的妖怪,可是那又如何呢,他终究是要出去了。
他唯一的行李只有一个酒坛。与白泽告别时,白泽对他说:“多存善念,勿行恶事。”白泽对屿内精怪向来宽和,这还是第一次对他用这样算得上严厉的语气。青泽认真应了,白泽这才点点头,又道:“能从这岛里出去的妖,实力应当可以无阻通行于三界。唯独有一人,你不要与他接触,见到立刻逃跑,你可懂了?”
青泽问:“是谁?”
白泽道:“应龙。”
第8章 山妖青泽(七)
青泽愣住,再开口就带了些不确定:“我法力平平,三界实力比我强横者不知凡几,为何唯独见到他,我要逃跑呢?”
白泽道:“旁的实力高强者,你若是不去招惹,也不会杀你。可应龙若是见了你,是必定要杀了你的。之前他两次登岛,想必已经认出了你。我不曾问你,现在你回答我:你时常向我问些与他相关的问题,是因为他私下给你吃过苦头?”
青泽哑口,不知该如何回答。看来应龙未曾告诉过白泽岛上有一个对他死缠烂打的小妖。第一次见面时应龙的确对他说过些听不懂的话,可自从第二次他借酒撒疯后,就发现应龙性格并不如初时以为的那般凶戾了。现在想来,也不知是他当时年少无知,还是鬼迷心窍,才有胆子做了些奇怪事情,生了些奇怪念头。
白泽见他不答,又道:“他入岛时,我哄他做了不会在岛内夺任何精怪性命的承诺,他才没有杀你。若你出了岛,之前的承诺可就无法约束到他了。”
青泽觉得白泽说的话和天书没有区别。他问:“可他为何要杀我呢?……他不是白泽大人的朋友么?”
白泽沉声道:“他与我算是朋友,但你与他却是敌非友。”
见青泽迟迟不肯回复,白泽叹了口气:“我是绝不会害你的。”
青泽一一应了,白泽却仍是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青泽摇摇脑袋,不知自己为何又想起临别的场景了。既然想不明白,那就不去想。
此时他已独自出了岛,入得一个人族村落。这个村落是离东海最近的一个村落,名曰极东,青泽数百年前曾经透过白泽为他划开的那片天幕见过这个村落。当时他离得极远,却能清晰的闻见扑鼻的恶臭,眼中可见一片跃动的火光。
就是在这世界里毫不起眼的一角,他窥见了让人战栗的死亡。
如今几百年过去,逐鹿之战的胜果亦在此处结出。村子地上铺了青青的石板砖,砖石缝隙生长着细细密密的野花野草,道路两旁是木制的房屋,屋前晾着布匹,屋后挂着苞米和干粮。村里唯照台间可见星点灯火,明明灭灭不过几转,渺渺炊烟便升了起来。
天是蓝色,海是蓝色。
青泽进了家服饰店,换了身衣服才出来。
孩童在街边奔跑,被一旁的妇人呵斥,只做了个鬼脸、继续和同伴玩耍。那妇人细细念叨几句,转头忙自己的活。一群小孩打打闹闹,到了天色将晚才依依不舍被各自家长带回了家。独剩刚才那个孩童无人来接,走着走着摔了一跤,膝盖出了血。还没来得及哭,便见白日呵斥他的妇人走到他身旁。她身上揣着些干活受伤常敷的草药,翻了翻便找了出来。
“个囡仔,这下晓得摔疼了吧。”
妇人语气凶巴巴的,上药动作却轻。上完药,她问:“囡仔,你爹爹呢?你娘亲呢?”
小孩说:“他们一会儿来。”
妇人不放心孩童一个人在街上,将他带回家去,过了好久家里的烛灯才歇了,应当是安抚小孩休息了。
后半夜,一缕青烟从妇人门缝里飘了出来,落在接头,化作孩童模样,只是这孩童不若刚才一般生得一张白里透红的脸蛋儿,而是皮肤青紫,瞳孔发红。
青泽等的便是他。
这村子地处偏僻,青泽徘徊半日竟没找到一只精怪,好不容易才发现了一只赤目鬼童子。这是一种被由父母抛弃后无缘长大的小孩化成的鬼童,怨气颇重,每当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总会挑一个和父母年龄相仿的家庭。若那人帮了自己,可得福泽,若那人弃己不顾,便屠其满门。之后便到新的地方去,所以所到之处甚广。
青泽从怀中摸出几颗白日买的糖果。赤目鬼童子最喜甜食,化作一缕妖风就到了青泽面前,正准备伸手抢夺,却被青泽一把擒住。鬼童这才发现青泽法术高强,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青泽道:“我不会取你性命,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可知道凶犁土丘在何处?”
鬼童眼咕噜转了转,道:“凶犁土丘?我不知道。但你若愿意放我离开,我去问问别的鬼童,明晚给你带消息回来。”
青泽皱了皱眉头,心里有些不信,掐住鬼童脖颈的手又收得紧了些。
鬼童脸上青气更重,连声讨饶,见青泽双手放开了些,才道:“你可以拘住我的一缕魂,我明晚一定会回来。”
青泽沉吟片刻,点头同意。
他在极东村多呆了一日,见到了一片寂静伴着天光乍破而喧闹起来。先是几声鸡鸣,不一会儿商铺陆陆续续开了门,没开的住家里也传出了窃窃私语的人声。不远处已经支起了一个面摊,一口大锅里翻腾着沸水,白白的雾气晕开,飘散在空气里。一旁的架子上,除了摆着尚未下锅的生面,还有些别的吃食。
他行至摊前,找了个长凳坐了下来。
一个人坐在另一个桌边,对老板吆喝着:“老板,一碗小面、一个包子、一根油条!”
老板答:“好嘞!”
不一会儿便把菜一一上了,到了青泽桌边,问:“小哥看着面生,是外地人吧?要不要尝一尝我老陈家的面条?”
青泽点点头:“和刚才那人要一样的就好。”
不一会儿桌上便放了热气腾腾的吃食。面是粗面,上面淋着细细的臊子,又撒了一层葱花。包子圆且松软,油条脆生生一大条,都且归置在一个瓷瓦勾花的碟子里。
青泽拿起筷子,吃起了他在人间的第一餐。
摊主引以为豪的面条滋味不如屿内灵果味道的十之一二,大抵因为来吃面的人们每日干的大多是体力活,面条的盐加得偏多了些,但热乎乎一口口吃下去,竟真的品出了几分人间特有的、鲜活的烟火气。
他把最后一口包子吃下去,再抬起头就发现面摊前的桌椅已经坐了不少食客。村子里已经热闹起来了。街上是来来往往的人,旁边支起鳞次栉比的齐齐码着各式小摊,卖饰品和扇面的摊子是最显眼的,高高的灯笼挂着,风一吹就摇来晃去。
耳边听见车马声、男人声、女人声、老人声、小孩声、鸡叫声、马蹄声、牛哞声、风吹树叶的声音。青泽以旅人的身份和几个村民攀谈,才知自己从小居住的那个海滨,在人间被称作“蓬莱”。
世间传言,东海外有仙山,名曰蓬莱。台观皆金玉,禽兽皆纯缟。珠玕之树皆丛生,华实皆有滋味,食之皆不老不死。所居之人皆仙圣之种,一日一夕飞相往来者,不可数焉。
青泽哭笑不得:金玉没有、亦非纯缟;华实滋味甚美,食之却无长生之效;岛内并无仙圣,只有一只上古神兽和数不清的山精水怪。
他又问了逐鹿之战,所问之人皆是一脸憧憬神往之色。几百年过去,他们离战乱已经远了,留下来的只有辉煌壮丽的传说。现下人族由舜统治,尊黄帝为人族初祖。又有人言,传说那时人族将灭,黄帝哀民生之艰,感动了上古神兽应龙,助战黄帝大败蚩尤。自此以后,应龙被尊为黄龙,人族首领将龙身画在衣衫、旗帜上,意为得黄龙庇佑,家国万世永昌、征战所向披靡。
青泽听到别人夸应龙,心里有些开心,聊着聊着就忘了时间,等缓过神来,发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后半夜时,鬼童带来了消息:凶犁土丘位于大荒东北隅中,是一座人迹罕至的荒山。
第9章 山妖青泽(八)
从东海到大荒东北并不是一个足够近的距离。
青泽在岛里最渴望的事情便是破开结界,白泽告诉他破开结界后哪里都可以去、唯独不要去找应龙,他答应了。可他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寻找应龙所居之处。
他这条路走得奇怪,初时忙着赶路、形色匆匆,临到近了,脚步却慢了下来。一路行来,看了诸多从未见过的山川河流、村落城镇、男女老少、悲欢离合,他想把自己看到的都告诉应龙,又害怕应龙觉得无趣。想着想着,发起了愁。
在临近凶犁土丘的一个小镇,青泽连歇了三日,歇了三日也没想清楚,自己应该因什么样的理由来寻他。也是在这个城镇里,他第一次住了客栈。他耳力好,能听见隔壁房夫妻的争吵、楼下小孩的哭闹,能听见大厅里一人说:“唉,这黄河洪水泛滥,鲧治水治了九年,还是无功而返。我父母年迈,都在中原一带,已经无法联系上,也不知情况如何。”另一人说:“何兄莫急,现在鲧的儿子禹以疏代堵,据说已经平了大部分的水患,唯独那淮水,不入东海,难以疏导。待平了淮水,何兄便可和父母联络顺畅了。”
那何兄道:“但愿如此。”
困意袭来,耳畔声音越发朦胧,青泽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终入深山。等他走两步停一步、迟迟疑疑地登上了凶犁土丘,却只见满目荒凉黄土,往里走了,走着走着被人叫住,回过身来,发现女魃站在他背后。
女魃的态度比当初友好许多,告诉他,她的伤势恢复泰半,应龙见她已经可以短时独自活动而不招至旱情,便下山去了,说是要去淮水,数日便归。
说罢她向青泽建议,若是青泽不急着走,可以在这里等。
青泽想了想,决定直接去淮水寻应龙。
一路上,他听到人说,应龙时隔数百年再次显灵,以尾化地成江,助淮水东流入海,只待其擒获水怪无支歧,便可永平水患。
这次他赶时间,一路问了,又使了些腾云驾雾的法术,赶路速度就快了。
他可是有一肚子的话。
应龙若是不肯听,他便……应龙是不会不肯听的吧。他也是过了几百年才突然意识到,应龙对他说“太苦了”的时候,露出的表情竟然有几分不好意思。
应龙起初视他如敝履,最后却拿着那瓶味道奇怪的药,一边拒绝了他再次送药的好意,一边第一次露出了他看不懂但绝不能说是敌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