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泽着实也想不出什么寒暄的话了,眼睁睁看着应龙离开,扶着石块站直身体。
女魃走到应龙身旁,看了看应龙,又远远地瞥了瞥青泽。
青泽回去之后便把这事抛之脑后,过了几日才在奉茶时问了白泽,确认了应龙身受重伤的事实。
魔神降世,引得三界动荡、血流漂橹,无人敢触其锋芒。
世人只知应龙法力深不可测、喜怒无常,却不知他为何出手相助。
他拥有没有尽头的生命和纵横三界的法力,到底为了什么要冒生命危险来参与这场得不偿失的厮杀呢?
说应龙见天下将倾、众生苦难,于心不忍么?
那个应龙?
那可真是要笑掉大牙。
旁人想不明白,便说:应龙是为了施恩于众、挽回自己的声名。
自洪荒以来便独行其是的应龙又怎会突然在意所谓“声名”了?虽然委实逻辑不通,但他们毕竟可以安慰自己:这些法力高强的大人的心思不是寻常人能猜得的。
应龙离所有人都太遥远,当他沉默不语,便没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也许白泽知晓,才会在他离开之前难得生气地阻止他。
如果白泽当初是诚心相劝,这只叱咤风云的上古凶兽离开的时候,竟然没有想过能活着回来。
可无论应龙是出于怎样的心思,他终究是有斩杀蚩尤、拯救三界之功。感激也好恐惧也罢,他自洪荒以来便广为流传的暴戾恶名被众人默契十足地一夜之间抛之脑后,成了一个龙威浩荡、所向披靡的战神。
这结果于应龙而言应当是好事,白泽却并不很苟同。他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优雅可亲的人,这次应龙登岛竟并没有露出什么好脸色。
连青泽向他问起逐鹿之战时也是一笔带过,听不出丝毫应龙大胜、封印魔神的欣喜。
青泽再问不出别的细节,便问:白泽大人,您心情好像很不好?
白泽不疾不徐抿了口茶,笑得一脸和煦。
何出此言?他说。
青泽说:……
他识趣地闭上嘴,想了想,问,那女魃呢?
白泽仍是喝茶。
青泽疑心自己又问了不该问的,一时有些忐忑,见白泽放下茶杯,神色恢复如常,方才松了口气。
白泽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女魃是个可怜人。
应龙和女魃并非战后一直同行。
女魃并非上古神兽,也并非仙族,是人族诞生后,因为人类寻得火种、对火产生崇拜而奉火而生的天女。勉强说来,更像非创世神族的后世神灵。她的法力来源于人类的信仰而并非本身,因为火种的出现对人类而言意味着“生”,加上人类初时并未意识到火除了代表“生”还有巨大的破坏力,所以希望它是有利无弊的,便以创世神族女娲为原型、想象出了一个着绿裙的素净女性形象。
逐鹿之战中,女魃不忍生灵涂汰便下凡助黄帝。她本来就是因人族供奉而生的神灵,自然愿为人族竭尽全力。逐鹿之战使她无力返天,她便独自在人间四处游走。
她在人间滞留之初得到各部落百姓无上的尊崇,但不过数日人们便发现她身上的神力是柄双刃剑。女魃奉火而生,原本就是旱神。她受了伤,在人间失了对身上法力的控制,所到之处赤地千里、农田颗粒无收,人们对她的态度便有了微妙的变化。
初时是搭了送神台。木料不算顶好,长短不一,又免不了偷工减料,碰一下便吱呀作响。上面摆了半新不旧霉绿斑驳的几鼎几簋,盛上熏得黢黑皮肤发硬龟裂的猪、牛、羊、鸭肉,中间斜斜点着几柱残香,风一吹,灰白的香灰吹得肉皮上贴着团团点点头皮屑似的白沫。
祭祀的人们晒得皮肤和祭台上的肉一般黢黑,载歌载舞表演了好一番,最后毕恭毕敬跪着抖着声音合唱了起来,声音瓮声瓮气像从土里刨出来尸体一般衰糜,唱着唱着便失了调子。
那词只有三个字,细细一听,原来是“神北行!”
请魃神往北走吧!
请魃神往北走吧!
女魃为所见之景心中有愧,便真的一路向北而行。
人们以为送神祭礼对女魃有效,女魃每每到一个地方便发现送神祭礼更理所当然一些。
“神北行!神北行!神北行!”
她一路行至渺无人烟的弱水以北,在原地静坐了三天三夜,烧起一团火。
苟活这数日,她只看到了从未想过的炎凉,不如自绝于此处,弥补这个错误。
却见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浇灭了她手中的火团。
她与应龙,便是在弱水以北重遇。
应龙携女魃同行,用自己的法力克制女魃身上的致旱之力,旱情便在弱水以北划上了句号。
后世便传言女魃自此隐居于弱水以北。
应龙这次登岛,正是想替女魃求克制之法。
青泽问:“那白泽大人找到了么?”
白泽摇摇头,说,几乎不可能找到,告知应龙需要多费些时日,只是想让他们在岛上多……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看着跪在面前的青泽:“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了,没别的要问的了吧?”
青泽点点头,说:”多谢白泽大人。“
他心里朦朦胧胧有些认知。那些认知扰得他心里不安稳,还没来得及捋个分明,便看到应龙身旁多了个天女。花枝窈窕,仙气渺渺。青泽第一次看见两人站在一起,就想起之前看的书里写的“一对璧人”四字。
听完白泽所言,他难过女魃实在悲情,更难过这故事太过浪漫。可这段故事里的应龙与别的故事里的都不同,与传闻更远了些,离他的杜撰更近了些。他不再只是传言里单薄的可怕形象,而像一个有血肉的存在了。
应龙脾气那么差,在岛里除了白泽和他应该就不认识别的人,只能和女魃日日相对。青泽想,这可不行。便又开始常常往应龙所居的水潭跑。跑的次数多了,朦胧也对“重伤”有了些认知。
他自认为现在和应龙关系还算不错,想着不如也为应龙疗伤尽一份力,就格外积极地开始翻阅古籍炼药来。白泽有那么多藏书,他把医书都翻出来,也不管能不能看得懂,先囫囵吞枣匆匆背了,再回去细细琢磨。
他什么都不多,只有时间多。
要不怎么说一切皆有可能呢,有些事,没做之前永远不知道能做得有多差。在干翻第十炉丹药后,青泽终于捡出一颗勉强能见人的,挑了个小瓶装了给应龙送了过去。
应龙在青泽献宝似的眼神下打开了瓶塞:一颗毫不起眼的、圆滚滚的药球滚到了他的掌心里,仔细闻闻似乎还能依稀闻出糊味儿。
青泽看到那颗药丸,心里疑惑,记得练出来时没觉得有这么磕碜呀,他可是挑的十炉里卖相最好的一颗呢。眼前这颗,比起疗伤的药,更像毒/ 药也说不准。
应龙却没说什么,只是把那颗药放在鼻尖下嗅了嗅,确认了没毒之后便吞了下去,说了声谢谢。
堂堂上古神兽,闻这颗味道诡异的伤药的时候,鼻尖微微耸动的样子竟似只小狗狗。
青泽歪了歪头,虽说应该不太可能,但他发现应龙似乎不太有办法应付别人对他流露的善意。
这样想了,他便期期艾艾含羞带怯地问:“我以后每天给你炼药好不好?”
应龙摇摇头。
青泽的表情一下子垮了下来。
应龙看了他的表情,抿了抿唇,又补充了一句:“太苦了。”
这就是他数百年前与应龙有过的“数面之缘”中的最后一面了。
第7章 山妖青泽(六)
他当时听了应龙的解释,拿着那个空瓶子,收入怀中,转身准备离开,想着明日给应龙炼药一定要加些糖,想着想着脸上就带了几分笑意。走了两步,觉得不能让别的精怪见了笑话,这才收起笑脸。
当他恰好抬起头,才突然发现一件自己之前数次来到这水潭都从未注意过的事情。
应龙不是一个善于社交的人,甫一登岛便挑选了这个毫不起眼的水潭宅着,把喜怒哀乐都闷在这块小小的水池里。
而这块应龙一开始挑选的、再次登岛也没有改变的、看似与岛内其他水潭毫无区别的水潭,竟然正对着一个青泽格外熟悉的地方。
那是一个石窟,比起旁的石窟无非是宽敞些、精致些而已。但其上刻着的“白泽”二字,彰显了这是何人所居之所。
白泽所居的洞窟极高,稍微近一点的水潭只能看到其下嶙峋的石壁,稍微远一点又看不分明。而这个水潭,不但方位板板正正分毫不差,连所见的高度都正好,只要稍微抬起头,眼中所见白泽洞窟前的石台便正好挡住月亮。
青泽几乎没办法眨眼睛,牢牢看着那个石台,好像能看出朵花儿来。
他想:这是怎样了?怎么会这样了?
要说为什么他之前都从未发现过,大概是他心里有鬼,所以无论是曾经暗中偷看还是最近光明正大叨扰来得都太晚。
此时正好戌时,正是白泽每晚练功的时间,月亮也不过刚刚升起,白泽坐在洞窟前的石台上打坐,月亮被石台和白泽的身影挡住,将白泽勾勒出一层银色的光边,一抬头便明晃晃映入瞳孔,好不扎眼。
应龙从未提过,白泽也并不曾施舍半分目光给月辉无法照耀到的、洞窟下黑黢黢的水潭。亦或许正是因为白泽从未发现,应龙才敢在黑暗中剖出几分柔软的真心来。
他必定是在每个月亮初升的夜晚都认真又沉默地看着白泽练功、心里藏着一堆永远都不会说出口的话。看着看着心里难过了,这块水潭就下起雨来。想到开心的事情,就化为原型在水潭里翻滚。
青泽从来没搞明白自己对应龙的事情为何总是这么积极,唯独到此时,啪嚓一道惊雷劈下来,该想明白的都想明白了,该碎的念头也便都碎了。他知道自己只要一回过头就可得见应龙此时的表情。实则他无需回头,往日里从没注意过或者刻意忽略的细节闪现在脑海里,也都指向同一个答案。
他便不再回头。
只听得背后寂静一片,青泽起初是慢慢迈着步子,待行得远了就变成疾走,最后干脆一路狂奔,只想把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甩得越远越好。
他的洞窟比白泽的窄小简陋了许多,因为不爱掌灯,入了夜就一片漆黑。青泽难得掌了次灯,青粼粼的妖火在空中摇曳。眼前的东西乱七八糟。他急着给应龙炼丹,剩下炼坏的丹药也没来得及收拾,七零八落散落在地,刚才还被他不小心踩碎了一颗。他想着:我应该把这些东西都收拾了。便蹲下身来,一粒粒捡药。捡着捡着地面上就晕出两点小小的水渍,像眼泪砸在地上似的。
他在地上蹲了许久,等终于站起来的时候心里又想:炼药不麻烦,捡药倒是真的挺麻烦的。他是没这个才能了,强求不来,那就不再炼了罢,还平白浪费了草药。
他把那些卖相丑陋还掉在地上了的药丸装在一个瓶子里,舍不得丢,打算当零食吃,吃了一口苦得差点吐了出来,灌了一大杯水才把药强行吞了下去,想着把这种垃圾给应龙吃还真是罪过。多苦了几次也记得了不要再去应龙所在的那个水潭。
应龙仍是安安静静地呆在那块水潭处。他一身肃杀之气,和屿内精怪都隔阂太大,也不爱在岛上闲逛,青泽不主动去找他,竟然连一次偶遇都不再有。
青泽不用忙着给应龙献殷勤,闲来无事只得发奋修炼,奈何修为进境缓慢得吊诡。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到有精怪说,应龙要走了。他听罢,猜想应龙的伤口约摸已经恢复了些。
和别的精怪散开,青泽慢慢悠悠往洞窟里走。心说,与我何干,与我何干。
走到临近洞窟的拐角。只见一片长长的、像一条大尾巴似的黑色衣摆透过石壁露了出来。青泽又匿了脚步,往前走了几步,隔着拐角,微微探头看。他的洞窟比起石壁有些凹了进去,在拐角旁不过数米处,因为视线遮挡,无论如何也只能看见衣摆主人的半个侧影。
那人的脸被石壁挡住,看不清表情。他无声地在洞窟门口伫立许久,一动不动,仿佛已习惯了千万年的等待。
因为不知道他何时来到自己的洞窟前,青泽只能暗中祈祷他等不到自己就快快离开,可青泽在拐角后站得脚都麻了,每次探出头去都仍能看到那被微风轻拂的墨黑衣摆。
他心里忐忑,脚下就有些不稳,踩到一块有些松动的石块,发出了些声响。那个人也被惊动,转向了青泽的方向。青泽立马侧身藏在拐角后面。那人似乎是朝着这边看了一会儿,慢慢走了过来。
他长长的衣摆在地上划过,发出如轻抚耳膜一般细微的沙沙声响。
青泽心跳如雷鼓。
那人走到青泽隐藏的拐角处另一边,在青泽觉得自己几乎就快听见他的呼吸声时,停下了脚步。
海风依旧轻轻吹拂,那人站在与青泽咫尺之处,低头看了看地面,也不知看到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转回身去,不发一语地离开了。
他难得出来走动一次,周边的精怪远远看到便跪成一片。
青泽走进洞窟。他刚才不曾见到对方的脸,却无比确定对方的身份。他猜应龙应当是突然想起岛里有他这个“总是不请自来的”精怪,大发慈悲和他道个别。
他从未同应龙讲过自己的住所,也不知应龙是怎么找到这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