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见他之前,我曾以为他杀了那么多无人敢惹的神祇还能完好,是因为他法力高强。
这世界毕竟强者为尊,他的行径除了说明他是个怪人,也没太严重的后果。
现在我知道了,保护他完好无缺存活到现在的,不是他强横的法力,而是他在三界甚嚣尘上的恶名。
若无人知晓他的心思,他们必是当他做残忍狠厉的暴君、一个实力强横的怪人。惧他、骂他、吹捧他。
若有谁知晓他的心思,便只会把他当成幼稚可笑的、彻头彻尾的疯子。
总之这件事情的结果是我毫发无损,所行之事变本加厉,直到第二次被应龙见到。
那次我正把那些刚刚咽气的小妖小道摆成我喜欢的动作。
这次现场可远没有杀鹿精时那般血月星,甚至称得上安宁平和。他却对我下了狠手。我可怜他无论是因为什么样的理由,终究是一次次重复着以暴制暴、以杀止杀的事情。
应龙发起脾气来可真吓人,有那么多愤怒都凝结在他的剑锋中。
我刻意挑了片茂盛的不染花田,他起初招式虽狠但仍留有半分余地,可我青泽向来锱铢必较,从来只有我以怨报怨、以怨报德,没有我以德报怨的份。他招式凌厉,我便比他凌厉十倍,招招为了致他于死地。
我砍倒了一地的不染花,踏在花尸上,发现他的眼眶红得厉害。
只恨啊。
只恨我修行时间太短,不能就这样将他杀死在这里。
若我能杀死了他,必不会损伤他的尸身分毫,也绝不肯让别人染指这尸身分毫。
我会把他藏在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让他做一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我们过了数百招,又过了数百招,颇有些地崩山摧的气势。起初我还有力气说些激怒他的话,后来我浑身无一处没受伤,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身体仿佛已经不是我的身体,眼前一片猩红,大概是额头流出的鲜血糊住了眼睛。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心中默默念着自爆的咒语,做好了与他同归于尽的准备,心里觉得解脱,又觉得遗憾。
可惜我没能和他同归于尽。
白泽姗姗来迟,偷偷在我只剩最后半口气的时候使了个偷梁换柱之术,又把我自爆的法术封在了喉咙里。
应龙法力消耗甚大,身上的伤也不少。他已经没精力识破白泽的法术,看着那个幻影,长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原本如出鞘利剑一般笔挺的背影微微颤抖着,低下头去,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捂住了脸。
鲜血将一地花朵染得比彼岸花更艳。
应龙笔直地站立在血色花田上,和着那被双手捂住的原本高傲的头,似从死亡里孤执生长出来的、尚未开放便已枯萎的花枝,被榨出身体里最后一滴水。
被剑锋割裂的苍白花瓣柳絮般飞舞,被寒风飒飒刮到了天上去。
我此前从未见过应龙流泪,可他必定以为已经亲手杀死了我。
若我年纪再大些,若我法力再强些,若我刚才没有被阻止。
若我能杀了他。
我就不用看见他这般丢脸难堪的样子了。
我胸口里翻涌起前所未有的绝望与愤怒,感受着自己的意识一点点消泯进黑暗里。
第12章 人间崩陨(一)
青泽在黑暗中行走,走着走着明白了:这便是记忆的尾声了。
他还没杀死应龙,就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呢?
应龙之后仍然去衡山么?山上的不染花还开着么?为什么白泽离开了衡山?
为什么应龙和白泽比起当年生疏了这么多?
应龙知不知道当初的青泽并没有死呢?
应龙到底怎么看待这只与手下败将同名的山妖呢?
……
青泽觉得头疼欲裂。
他被封印太久,在这之间必定发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转折,使自己的两段记忆逻辑不通。
青泽扶住桌椅,过了好一会儿才对现在的情境有了几分真实感。
他当了一千年的山妖、看了一千年的日出、在这一千年里知晓了朦胧的喜欢,作为一只山妖如此真实的存在着,让他几乎以为这便是自己的小半辈子。
可当他清醒过来,才想起自己已经活了太久,曾以为足够漫长的、山妖青泽的一千年的生命实则太过短暂,被属于上古神兽过于悠远、澎湃浩瀚的记忆之海彻底淹没,就像一场格外真实的南柯一梦。
他早已过懵懂真挚的年纪——或者说他从不曾经历过这个年纪。
应龙伤得他的肉身和魂魄几乎彻底破碎,每恢复一点都要忍受一次如凌迟般的折磨,近千年又被白泽封印记忆和法力,碌碌无为畏畏缩缩。
他是个这般斤斤计较的上古神兽,哪怕白泽自作聪明偷梁换柱他姑且不做计较,也不可能对斩杀自己的应龙宽宏大量。
决战尾声时站在花田上那激烈得几乎将他吞噬的愤恨现在回忆起来清晰一如昨日。
应龙若还活着,他必然是要把这份痛苦十倍返还给他,让他好生长长记性的。
可应龙已经被一个凡人杀死了。
青泽想到这里,呼吸顿了一下。
他又想了些别的事情,漫无目的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大腿根部隔着布料依稀感觉到硬质瓷器的轻微撞击。
青泽低头,看见那个快空掉的小酒坛正牢牢挂在自己腰间。
他神经质地掐起了自己的指尖,看会儿别处又看会儿酒坛,看着看着视线就胶着在了上面。盯了好一会儿,大概是终于发现并不能把酒坛盯出花儿来,再一扬手,酒坛就消失不见了。
裤腿前襟一大片布料平平整整。
看完之后他活动了一下自己的四肢,只觉行动久未如此流畅和谐——封印已经彻底解开,体内灵力前所未有的充沛。
白泽已经不在房间里,青泽走到镜前,镜子里并不是他熟悉了千年的那张山妖的脸,而是一张与白泽有九分相似的脸。与白泽的仙气渺渺不同,这张脸眼尾上挑,徒增几分说不出的邪异跳脱。青泽敛了敛眉,换上一张微笑表情,又化了一身与这张脸更相配的青衫,镜子前站着的便是一位风度翩翩、俊美无涛的神祇了。
他幻化的青衫上有朦胧的暗纹,微风拂过,竟似树树花开。
第13章 人间崩陨(二)
青泽甫一推开石门出去,便见一堆小妖呼啦啦围了过来,声音此起彼伏、激动至极。
他们大呼小叫着:“白泽大人!”、“白泽大人终于出来了!”
青泽此时仍有些头昏脑涨,听得一片喧哗,觉得心里愈加烦躁。他强压下胸口里不耐烦的情绪,粗粗看了那些围过来的小妖。
说来可笑,他已经全然失了这千年间身为山妖的心境与心情,却仍能一一叫出那些小妖的名字。
他这边正想着,便见狐老三凑到跟前,表情似乎格外疑惑。青泽看了他一眼,狐老三瞳孔瞬间放大,惊得仿佛要跳起来。
待小妖们叽叽喳喳又说了些什么,青泽这才捋顺了现在的情况。
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他以为距白泽解开自己的封印不过须臾,没想到已经过去了好几年。这好几年里,都无人见到白泽从洞窟里出去。现下终于等到白泽出关,精怪们都高兴坏了。哪怕青泽装扮与白泽并不相同,他们也毫不起疑。
青泽确定刚才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在里面探查了好一番,白泽并不在里面。
整件事情着实诡异,青泽略一思揣,决定瞒下白泽的失踪一事。一来可以减少白泽失踪带来的恐慌,一来可以不用解释自己的身份。如果白泽不是自己离开的,那么必定有人会因为看到本应失踪的人再次出现而有所动作。
他原本登岛就没打算久留,对精怪们找了个外出游历的理由便出了岛。
法力回复之后,再到淮水就极为方便了。
青泽轻松解开了几年前自己下的禁制,顺便嘲笑了其不堪一击的程度,看着伤痕累累的黑龙尸身暴露在自己面前,觉得这真真是自己能想象到的最讽刺的场景。
他又探了探应龙的脖颈,确定了应龙已经生脉尽断、魂飞魄散。
在他是上古神兽的时候,他拼命修炼、一意孤行、不计代价,哪怕同归于尽也只盼望着能亲手杀了应龙。这世界暗无天日、看不到尽头,容得下强横霸道的法力,容不下骈拇枝指的善意。应龙那么痛苦,活着不如死了。
在他是山精水怪的时候,他什么都不记得,只盼望应龙能好好的活着。活着看大好的山川河流,活着看日升日落,活着看一切希望的萌动,活着吃山间的灵果、街边的小面、热腾腾的包子,脆生生的油条。
可他希望应龙死了的时候,没能杀得了应龙。他希望应龙活着的时候,应龙真的死了。
亿万载的黑暗都没能杀死的应龙,死在了穷尽一生去盼望的、历经亿亿万万载终于得见的、初初升起的些微晨光中。
蠢啊。
他把龙身放进戒指,发现尸身上的逆鳞不知什么时候被人生生拔了下来,那原本应该长着鳞片的颈下皮肤只剩下一大块深红色的血痂和一个黑色的洞。
青泽眨了眨眼睛。
他后来又去了凶犁土丘,发现女魃已经不知去向。
杀应龙的一行人颇为低调,唯一的特征只有他们衣服上统一的纹样。青泽在淮水边转了转,听了些说法——这图样乃治水大将鲧的直系图腾,鲧已身死多年,应当被他的儿子禹所继承。
大禹平定水患,诸侯拥戴,得舜禅让,出震继离,寓居阳城。
青泽去阳城的时候,也提了一柄青铜剑。
人族兵器着实滞钝,剑刃并不锋利,很难想象应龙会被这样的武器杀死。
待他到了阳城,才觉出此处不愧是人族都城。眼前红飞翠舞赓续,耳畔繁弦急管不绝。骈阗车马,来也熙熙去也攘攘,房屋大多都修建得精致宽敞,商旅行队喧哗好不热闹。
他走过烈火烹油,又行过鲜花着锦,每步20寸,不多半分,不少半分。
走到宫围前才放下那柄青铜剑,拖着继续缓步行走。不算锋利的剑锋因为持剑之人施加之力颇大,在地面上划出一道火花。旁的人见他一身衣袂飘飘、华光湛湛的长衫,配着一柄青铜剑,怪异至极。
行到此处,行人已然是少了。他远远走来,便被持长/枪站立在宫围之前的士兵阻拦,颇为凶狠地说了些皇宫禁地,闲人勿闯的警告。
两秒之后,他们便都七零八落躺倒在了地上。青泽看了看半天爬不起来的士兵们,头也不回地向里走去。若是从前的青泽,谁敢对他稍有神色不渝,便只有被他碎尸万段的份。
可这柄青铜剑,不是用来杀他们的。
明日惶惶,昭昭天光,时间流淌得一派静匿,正值好天气。
青泽仗剑,欲杀大禹。
他逼近人族的统领,用剑尖指着对方的胸口,估摸着用什么角度划开出血量会比较大。
禹治水十三年,继位时就已经年愈半百,如今耳边更是生着一根一根斑驳的白发。他脸上有或深或浅的只会在人族脸上出现的沟壑,皮肤饱经风霜,除了一身华服,与青泽在无数个村落或者城镇里见过的普通人也没有太明显的区别。
人皇的声音已经有些人族老去时特有的嘶哑,喉咙与空气摩擦的毛躁感清晰得使人耳畔发麻。他说,虽然不知何处招惹了你,但若你一定要杀我,也至少给我三个月时间把身后的事情好生交代。若我就这么死了,人族必将大乱,数万万民众死生难料。
青泽道,人族生死,与我何干。
禹看了他的表情,这才颇有不甘的闭上眼睛,长叹一声。
青泽持剑指着禹,一点点加大了力气,看见禹站得笔直,一副慷慨赴死之状。看着看着,他的剑尖突然颤抖起来,仿佛这个画面让他想起了什么可怕至极的东西。
禹闭了半晌眼睛,发现自己还没死。甫一睁开,看到青泽把青铜剑往地上一甩,发出一声愤怒至极的长啸。
三个月时间转瞬即逝。
第一个月,禹于涂山召开诸侯大会,着法服、执玄圭,诸侯分列,以戒骄戒躁之由,听取诸侯的建议,平定诸侯不满。
第二个月,禹将夏朝分封九州,铸成九鼎,护佑天下一统、安康和乐。
第三个月,禹陆陆续续召来身边的侍从、膝下的子女、年轻的能人、朝内的老臣,瞒下自己即将身死之事,把后事一一安排完毕。
三月之期最后一天,青泽在阳城里又转了转。阳城依旧人来人往、红飞翠舞,和之前无数个繁华热闹的日子无甚区别。
青泽听到一个小男孩对自己的玩伴说以后长大了也要成为像禹那样的人,便问,哪怕禹是个短命鬼,你也要成为他这样的人么。男孩气急了,对着青泽一个劲儿呸呸呸。
——“大禹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青泽看他毫不怀疑的模样,再开口语气便颇有些刻薄,又问,如果禹不能长命百岁,又该当如何。男孩毫不犹豫,挺起幼小的胸脯说,如果他不能长命百岁,我就把我的命续给他。
说话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这是一件完全不需要考虑的事情。
青泽说,不,你不能把你的生命续给任何人。你不知道它的宝贵,也不懂得你拥有着怎样的幸运。你不知道在“你”能够有权利平安活着之前,到底经历了多久的黑暗。那黑暗漫长得可以抹杀一切的希望和怜悯。不计其数的“你”都死在了那片黑暗里,连看清楚这个世界的机会都没有。无论为了什么样的理由,你都不能把自己的命让给别人。哪怕他是皇帝,你是稚子。